《顾影自怜》北鹰山

4、第四章

　　放眼是一片落叶铺陈的葱郁草地，一颗粗壮的树木下，牧朝蹲在那儿，像尊雕像，一动不动。

　　章影心下暗骂晦气，本想调头就走，却不合时宜地心细如发，在侧身一半时察觉到奇怪之处。

　　她擅自给这人的骗术总结了三大利器，分别是：墨镜、盲杖和一张欺世骗人的脸。

　　而现下除了张脸，其他的都像是忘家里了。

　　天际线氤氲昏暗，树丛枝桠交错，将其划为一节节碎影残波，林中隐有窸窸窣窣的响动，牧朝孑然一身，蹲那儿如同田里镇守的稻草人。

　　现在当骗子这么不敬业？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章影睇一眼，不感兴趣，刚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去，心念电转，似是想到了什么，她反手掏出手机。

　　咔嚓。
　　一道白光犹如闪电，炸开。

　　章影一惊，遽然想起上一次夜半三更结束活动，经纪人提醒她别忘了发微博营业，她随手把手机递给小助理拍了几张照片。

　　忘了关闪光灯。

　　现在想起来太晚了。
　　牧朝已然发现她了。

　　电光火石间，四目相对。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骗子的眼睛，瞳孔颜色是浅淡的茶褐色，像将落未落的阳，他原本只是听到动静后的随意一眼，正式看见她后的那一刻眼里闪过明显的意外和惊喜。
　　他保持着下蹲的姿势，头搁在交叉抱膝的手臂上，揶揄地瞅着她：“好巧。”

　　章影轻咳一声，略微别扭，虽然她经常被狗仔跟拍，但当狗仔这事儿还是第一次干。
　　掩下那一点心虚，她状似随意地收手机入裤子口袋。

　　牧朝强行压下上翘的嘴角，明知故问：“章小姐竟是摄影爱好者？”

　　章影不落下风地嘲讽：“牧先生眼睛好挺快，这都被你发现了。”

　　牧朝没生气，觉得她牙尖嘴利的模样很有趣。
　　他兴味十足地望她，接着上一个话题：“拍得好看吗？”

　　他只关心这个。

　　章影沉默了。
　　她的照相技术是被粉丝频频吐槽的程度，能拍出完整的人形就该谢天谢地了。

　　“所以...”他言语不明，却理所当然地摊开手，静静的，完全不催促。

　　章影沉默不语地和他对视。
　　他自下而上盯着她看，眼珠子里映出影子，像映在水里的鲸。

　　她看了两秒，不欲僵持，当机立断地翻出手机，捣鼓两下，冷冰冰地宣告：“删了。”

　　他没说话，也没动，轻抬眉梢。
　　章影瞟他，半晌，啧一声，手机放进他手心，抿唇等他检查。

　　确实没照片。
　　一眼看去，相册里全是各种角度的他拍照，女明星的自我修养体现得淋漓尽致。
　　但她大概率只删了相册，懒得从最近删除彻底抹消，估计也没那个习惯，最近删除里已然堆积了上百张占用内存又多余的照片。

　　“看完了吗，看完还给我。”磨磨唧唧的，她面沉如水。
　　手机在手里打了个转，牧朝笑眯眯地递还给她。
　　一把抢过手机，自觉两人无话可说，章影招呼也懒得打就想走人。

　　牧朝叫住她。
　　章影像个没有感情的AI转过身。

　　咔嚓。
　　熟悉的光乍破。

　　章影睁大眼：“你！”

　　“嘘，你又要把它吓跑了。”他伸出食指抵在唇中，笑嘻嘻的。

　　什么东西。
　　章影忍下心头怒意，一记眼刀地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过去。

　　棕褐色的树干背后冒出一双小眼睛。
　　一只松鼠贼头贼脑的在树后，怕人，她看一眼就飞速躲回去，余下一节毛茸茸尾巴支棱在外。

　　这不重要。
　　她语气轻柔地令人汗毛直立：“你刚刚在做什么？”

　　牧朝满脸无辜：“我也是摄影爱好者呀。”
　　章影深吸一口气，胸腔长足地起伏了一次。
　　她本以为自己是个情绪很稳定的人，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我很会拍，要看看吗？”牧朝不知悔意。
　　“不必了。”

　　可抗拒也没用，因为对方已经用一种近乎是炫耀的姿态展现了他的作品。

　　并非章影想象中的偷拍。
　　主角其实是那只松鼠。

　　章影本来只是不耐地看一眼，看清楚后视线却难以控制地停驻了几秒。

　　这张照片有着堪称完美的构图，密叶半遮半掩下一只松鼠抱着颗栗子啃，神态活灵活现。

　　不得不说他的摄影水平属实甩章影一条街。
　　甚至高出普通摄影爱好者的水平。

　　章影本人拍照虽备受吐槽，可好歹作为艺术领域从业者，有基本的鉴赏力，更通俗点说，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以她的角度看这个拍摄称得上...专业。

　　彻底哑了火，她心里转而泛起诡异的微妙，像是知道了邻居家烦人的小孩变成天才儿童了一般别扭。

　　牧朝本洋洋得意地看着她，仔细捕捉她每一丝转瞬即逝的表情。

　　见她神情不对，眼皮突地一抽，猛地翻过手机。

　　等再三确认是自己想展示的那一张作品后，他的表情倏然间像是变化多端的天，从自信满满变得怀疑人生。

　　短短几瞬，情绪犹如调色盘在他脸上肆意挥洒，章影笑出了声。

　　“算了，你走吧。”被嘲笑后牧朝郁闷不已，全当她外行，彻底蔫了，要赶她走。

　　看笑话的机会不常有，章影不急着走了，转而颇有兴趣地问：“你怎么让它乖乖配合你的？”
　　她抬下巴示意了一下那只等候在树后给他当模特的松鼠。

　　他凉凉地瞥她一眼，又瞥一眼地下。

　　章影莫名其妙。

　　"因为你脚下踩着它的囤货。"他哀怨地说。
　　章影一惊，下意识移开。

　　“逗你的。”
　　没等人恼火，他又捡起根树枝，精准的点在一片枯叶上：“在这里。”

　　口粮的位置暴露，“羞涩”的小家伙立马紧张起来，从树后冒出尖，一瞬不瞬盯住他们。

　　章影满腹狐疑：“你怎么知道？”
　　“不信？”
　　他挑衅地眯起眼，扬起势在必得的笑，三两下挑开那片叶子，用树枝刨开土壤，松软的土质轻松向两边分出。

　　底下果不其然埋着一颗带外壳的果栗。

　　那只松鼠眼睛一瞪，以迅雷不及的速度冲了过来，却还是晚了一步，囤货已经被人捷足先登。

　　瘦小松鼠焦急地直打转转，在两人周围绕来绕去，牧朝没有要还给它的意思，还虚晃一枪，假装丢了出去。

　　鼠哥上当受骗，被戏耍后怒而暴起，一跃而上，给了罪魁祸首一脚飞踢。

　　可他似乎早有预料，侧身一避，丝毫不慌，还拿着栗子继续挑衅，手一抖。

　　松鼠胡须嘚瑟地一扬，不会再上第二次当。

　　一颗褐色的果实飞速往这边窜来。
　　一道完美的抛物线。

　　章影几乎是下意识接住。

　　又被戏耍，小家伙气急败坏。
　　最后以牧朝裤脚上留下一个明显的爪印告终。

　　一连串的举动自然而然发生，章影抱着个栗子，大脑彻底宕机，半响，表情像是被雷劈了一般崩开。

　　她心下当即有个荒谬的念头。

　　“牧朝。”
　　突如其来的严肃，显得庄重不已。

　　像是上课点名被点到，牧朝咽了口口水，莫名紧张地看过来：“怎么。”

　　只见章影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郑重其事的发问：“你多大了？”

　　“……”

　　*
　　章影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仍然对他报出的年龄表示怀疑，她想编辑一条消息问心理医生——二十五岁是什么很小的年龄吗？还是男的都这么幼稚？

　　但在此之前她先去问了万能的网友。
　　热评下面第一条是：男人至死是少年。

　　颇为讽刺，章影被逗乐，没再去烦柳医生。

　　喧声尽逝，静谧如影。
　　一路踏着夜色星光漫步，章影手心里的板栗被反反复复抛来抛去。

　　章影对牧朝的感官，就像一个大人拿亲戚家烦人的小鬼没办法。

　　她驻足，单手举起栗子闭上一只眼看，暖色路灯给小小的果子镀上的金边，她看见茶色的瞳孔，逐渐具体、清晰，变成张俊脸，一副定格的画面。

　　她从中学毕业后就再也没遇见这样的人了。

　　都说娱乐圈是个大染缸，原来她也不知不觉被陷了进去。
　　对外要经营人设，对内要控制分寸；对品牌方要毕恭毕敬，对工作人员要落落大方…
　　每天带上面具生活是人人心照不宣的默契。章影忘了上一次被气得跳脚是什么时候了。她被赋予了太多身份，快要丢弃掉自己。
　　成年人的世界似乎有太多身不由己，而牧朝身上却有一股不受管束的能量。

　　她埋下复杂的感官，将那颗从松鼠哥手里抢过的板栗丢进兜里，不再多想。

　　*
　　到家开灯。
　　脱下运动外套顺手挂在门边的立式衣架，章影接到了张嫂的来电。
　　“张嫂，你别担心，我已经吃过饭了。”她换了鞋往客厅走，安慰张嫂因为没能请她吃饭而产生的歉疚。

　　在张嫂的不断关心和柳医生的夺命连环v中，章影选择去买了个袋装面包。
　　她本想买个三明治，可兜兜转转了三圈，耽误了半小时，愣是没找到一家卖熟食的便利店。

　　那端并不作声。
　　她取开手机，再次确认了一遍来电人，“张嫂？”

　　“哎…闺女儿啊......能不能拜托你个事儿。”她说话断断续续，像是没组织好语言，亦或许是难以启口。
　　“看店？”章影揣测。
　　“不是不是。”张嫂着急，在电话那头连连摆手。
　　老张眼神催促，张嫂心一横：“是张清华念书的事儿。”

　　章影记得一面之缘的小孩，漫不经心问道：“已经决定学校了吗？”

　　“是啊，就是你下午选的那所，可明天就是学校开学的日子，我和老张…”
　　“我和老张，我们俩都没读过书，怕出什么岔子。”

　　张嫂点到为止，章影秒懂，她把自己摔进沙发，头蒙在抱枕里，没出声，似乎是在为注定不安宁的明天而感到悲哀。

　　张嫂小心翼翼地试探：“闺女儿？你明天有空吗？”

　　“……”

　　闷闷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十分自觉：“知道了，我明天送他去报道。”

　　长松一口气，张嫂乐呵呵揪来小孩子：“快谢谢姐姐！”

　　奶声奶气的小男音随之响起道谢。
　　章影翻了个身，算是消除了些许不情不愿。

　　明天要送小孩上学，今晚不得不提前进入洗漱环节。

　　她挤了一坨洗面奶糊在脸上抹开，听到手机又有了新的消息提醒。

　　真是一整晚都不得消停。

　　微信只有唯一的联系人。
　　可这个点按理柳医生不会打扰她。

　　她把脸上的泡沫冲洗掉，迟钝地想，来小镇近半个月，平时一整天和人说不上两句话，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个个缠上她，难不成是犯太岁。

　　也或许是广告和垃圾短信，要么是运动步数。

　　她慢吞吞地抽了张洗脸巾擦干净水渍，才点开微信。

　　置顶聊天框是一个陌生的头像。
　　陌生的对话框。
　　章影心尖一跳，带着不详的预感点开。
　　对方发来一张合照，照片里男生露出半张脸，咧着张嘴笑得不值钱，她在靠后的位置全身入镜，表情倨傲又嫌弃。

　　配文：晚安，章小姐。
　　缀上小太阳的emoj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