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自怜》北鹰山

19、第十九章

　　电话很快接通。
　　鬼使神差的，手机铃声消失的瞬间，章影的腹稿也被随之清空。

　　前三十秒里，都没人讲话。
　　一时间只能听见电话两端交错的呼吸声。
　　很细微。

　　还是牧朝先打破僵局，他的声音透过电话这个介质听起来比现实中更磁性，如同一层漩涡。

　　“章小姐。”

　　再次听到这三个字，章影看似镇定，实则心跳得很快。

　　她有意找了个借口做缓冲。
　　“柳医生...到家了吗？”
　　柳医生早就和她报过平安了，想必也和牧朝说过。

　　牧朝见章影有意偏离话题，气息轻叹隐有委屈：“你只想知道她吗？”

　　“不想知道我吗？”他的声音传来闷沉，像盖上了霜的毛玻璃。

　　章影手指摩挲着明信片的一角，顺势询问：“那你到家了吗？”

　　“你明明知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他们都懂。

　　章影移开了眼，她抿唇，别扭道：“你有什么好知道的。”

　　她已经从柳医生和张嫂那里知道的差不多了。

　　“可我想亲自告诉你。”

　　他还是亲口告诉她了。
　　章影感觉到心脏被拉扯。

　　她不自在地拿着手机起身，站定于窗边。
　　静静地等他平铺直叙的声音响起。

　　他平时会故意卖惨和抱怨，可真的讲起自己的那段经历，他几乎不掺杂任何私人情绪和主观感受，仿佛是这个故事的旁观者，言语间还没有张嫂的情感充沛。

　　三言两语就被他说完。
　　无论是跌宕起伏程度还是精彩纷呈程度，都没有她脑补得多。
　　章影久久无声。

　　“章小姐，这个无聊的故事让你入睡了吗？”他话语间终于有了无奈的语气波动。

　　她才不是那么铁石心肠的人，在人家诉苦水的时候无情地入睡。
　　章影没好气道：“没睡！”

　　“还以为你那么吝啬，连一点点恻隐之心都不动。”

　　章影面无表情：“确实没动。”
　　“我以为你并不需要。”

　　对面猝不及防的沉默下去。

　　在这几秒的无声中，章影想起自己晕厥后在病房里醒来后，也曾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他们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悲悯，无论虚情还是假意。

　　所以她很清楚，当心理足够强大的时候，是不需要外界给予的同情，因为对他们来说，那不是善意，反而是种负担。

　　她能感觉到，牧朝并不需要那种怜悯。

　　牧朝笑了，主动提出那个章影再三询问的问题：“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贫锦镇吗？”

　　章影嗤笑一声：“不是说献爱心。”

　　“是为了躲同情。”

　　*
　　对牧朝大言不惭的话，章影只有七个字的评价——身在福中不知福。

　　章影从来没说过，她很喜欢牧朝的画，不是因为精妙的线条和绝伦的色彩，而是喜欢一种感觉。

　　他的画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一眼看过去就是扑面而来的暖意。

　　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体验派演员，章影一向认为每一个作品和角色都一定程度地带着创作者的灵魂。

　　牧朝能创作出那样的作品，足以证明他和她是截然不同的人。

　　就像是柳医生宁愿在这住宿环境不及格的小镇多逗留一天只为见他一面，就像他父母声势浩大地给他安排了备受嫌弃的导盲杖和轮椅......其实种种他“敬而远之”的怜悯本质上都来自于家人朋友对他的爱。

　　他说起这些时，平淡无波的陈述里带上了自己都难以察觉的纵容。

　　只有不缺爱的人才能做到爱满自溢。

　　而她不一样……

　　章影站在窗边许久，月光折射入手心，指尖一点猩红的光明灭。

　　她其实不抽烟，但喜欢点烟，尤其是在钻牛角尖的时候。

　　藏在烟蒂中的危险火光，是对自己的惊醒也是告诫。

　　她耳边还回响着导演推心置腹的话：“现在哪有女演员不会抽烟的。”

　　“小影啊，你不懂，这是为了呈现最好的艺术效果所需的必要牺牲。”

　　于是她学了。
　　但又没完全学。

　　章影弹了弹不断燃尽的烟灰，看烟支自顾自地燃烧、截短。

　　她从来没有好奇过尼古丁的味道。
　　正犹如她从来没有真的信任过那个导演。

　　她点上的烟一口没抽，直到那场戏结束，自视甚高的导演也没发现任何端倪，还拉着她连连称赞“演技”，冠冕堂皇地让人想笑。

　　后来，故技重施，秃瓢的导演再次握着她的手语重心长的说：“小章啊，我能看出，你来拍戏并不是拍着玩玩的，现在的大环境就是这样，女明星要出头怎么能不动刀呢，粉丝只喜欢完美无瑕的脸，这才能拍出我要的那种感觉......”

　　他要的那种感觉？

　　顷刻间，她犹如被大雨灌透，整个人刺骨地发抖。不敢想象这位名声在外的导演究竟靠着这招骗了多少女艺人整容。

　　她紧握手心，一声不吭地看着导演给自己功夫不到家找尽托词，终于忍无可忍地丢出一句“放屁”。

　　整个剧组都瞅着他们看，惹得导演脸上无光，破口大骂，骂她休想在这个圈子混下去，咒她这辈子别想出头，章影冷哼一声，如她自己所说，把他的话当成屁放走了。

　　再后来，她再没和这个导演合作过，或许这些年里这人多多少少给她使过绊子。

　　但那也不重要了。

　　后来太多事已经让她顾不得找每件事背后的帮凶。

　　章影这些年也没少遭受同情，可她也深知，看向她的那一双双眼睛里除了同情，还有着猜忌、打量、幸灾乐祸......

　　就连真心关心她的工作室团队，都只是因为和她有着世俗意义上的利益捆绑。

　　最好的证明就是，她已经断联一个月了，没有任何人找她。

　　*
　　那天夜里，章影辗转难眠。

　　翌日清晨，一起身就头重脚轻得厉害，太阳穴嗡嗡的像是大脑经历了星球爆炸，她不得不短暂忽视张嫂的门铃声，坐在床边缓两口气。

　　章影以前总觉得演员这职业是最累的，开工取决于拍摄进度，收工取决于导演心情，工作起来没日没夜，在交通工具上补觉是家常便饭。

　　可现在她突然觉得汲汲营营的上班族也没那么容易，早八早九的时间点就像是终点线的彩带，每天一醒来耳边恍然听到枪响，然后就拼了命地踩点撞线。

　　闹铃响了，但她没听到枪声，感谢张嫂每天送饭的勤勤恳恳，让她不至于在这周面临解放的最后一天成为职场的逃兵。

　　张嫂倒是一如既往的有精气神，给她送早餐时左一句右一句的关心。

　　那架势让章影深深意识到自己的脸色有多差，出门前，怕吓到小朋友，她不得不用遮瑕掩盖一下黑眼圈。
　　终于有了为人师表的自觉。
　　一点点。

　　正整理着一堆教辅资料的朱老师见她进了办公室，还赞扬了一句：“小章，今天看起来精神不错。”

　　章影心虚地应下，俯下身子照了照镜子，将这层虚假的皮囊归功于以假乱真的化妆技术。

　　周一的清晨，忙完喧闹的升旗仪式，几个老师在打算办公室歇一口气，嬉笑着聊天。

　　“小章平时看着确实不太健康，太瘦了，在食堂吃饭也不吃两口。”

　　“是啊，多漂亮一小姑娘，瘦得风都要刮跑了。”

　　本来章影趴在桌子上，不做表示，直到一个老师说：“小章也没个对象照顾一下。”

　　她不再装死。

　　唐梓杏戏谑地看她，老师办公室每周都有类似的八卦环节，上周给唐梓杏介绍对象的时候，吓得她找了个肚子疼的拙劣借口就跑。

　　这回终于轮到看章影的笑话了。

　　“说起来，小章是不是艺术生啊？”

　　章影堵回唐梓杏看热闹的眼神：“对，我是学传播的。”

　　朱老师差异：“传播？就是新闻联播吗？”

　　“也算吧。”她随口道。
　　章影已经摸清了这个办公室的老师的爱好，她们对娱乐圈并没多少了解。

　　但朱老师另有目的：“正好学校今天要来个音乐老师，你们都是艺术生，应该有共同话题聊。”她热心肠地暗示。

　　不，没有。
　　她五音不全。

　　章影递给唐梓杏一个眼神，后者没接收到，反而兴致勃勃的询问朱老师：“新来的老师？”

　　“一个年轻小伙子，我早上正巧碰见主任带他参观学校。”

　　唐梓杏马上要回去开学了，最近准备离开的各项事宜，工作也放手大半，嘟囔：“我还真不知道这事儿。”

　　但她没过多久就知道了，而朱老师也一语成谶，章影还真和音乐生有共同话题。

　　当然不是关于音乐，而是关于他们凑巧有交际的一部电视剧。

　　午休时间，班主任看着班级里的学生们午睡，而任课老师错峰去食堂吃饭。

　　办公室里摆放着一盆翠绿玲珑椰子，赠与人的名字已经模糊不清，刺目的阳光往屋子里打，只剩章影借着盆景遮挡批改着朱老师拜托她帮忙改的作业，小学二年级加减乘除运算。

　　新来的音乐老师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男人拎着一袋子零食，穿着一件黑色运动卫衣，戴着副框架眼镜，显得年轻又文艺。

　　他对着空荡荡的办公室懵了一下，又定睛一看，在绿荫的影子里发现了章影，他愣愣说了声：“你好？”

　　章影抬头看他：“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