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自怜》北鹰山

17、第十七章

　　章影大脑一瞬间迟钝又僵硬，因为那个微妙的可能性化身成了侦探，怔愣地盯着牧朝，时间似乎被调成慢镜头，她几乎看清了他全部的表情。

　　牧朝原本推开门时神情懒散，带着些舟车劳顿的疲惫，目光交汇的瞬间，他视线顿住，错愕，惊疑…

　　他甚至有一个念头怀疑自己病情加重，出现了幻觉。

　　章影身姿纤细地站立于窗边，日光在脸上投下或明或暗的阴影，表情冷淡，宛如电影里的一幕，虚幻又艳丽，直到睫毛不堪重负地扇了下，他才倏然回了神。

　　他错愕地意识到，章小姐…真的出现在了他家里。

　　牧朝很难形容现在的心情，究竟是梦想成真还是电影照进现实，对视变成了一种灵魂出窍的休止符，目光重合的那一秒，他心里轰然一声。

　　*
　　去年，他遭遇了人生最大的变故，挡风玻璃破裂的玻璃碎片如同闪着冷光的弯钩刺入他的眼球。

　　人类的大脑惯会自我欺骗，他丧失了对疼痛的回忆，但更加痛入骨髓的是检查单上的审判。

　　眼球挫伤导致的瞳孔附近的肌肉损伤，畏光、视物不清、对光反射失去反应，对一个上升期的画家来说无疑是达摩克里斯之剑。

　　他笑着和哭到泣不成声的母亲说：“医生说有概率慢慢恢复的不是吗？”

　　他们都不愿去设想那个永久性的可能。

　　后来，他感受到了上天垂帘，眼睛里隐约照进了光亮，不过他没立刻说出来，怕给家人带来莫须有的希望。

　　柳艳艳带他去了视障协会，协会里聚集着相似的不幸的人，没有刻板印象里的阴郁，反而人人温暖友爱。他对家人的好意心知肚明，满怀感激。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章影。
　　在视障协会休息区的大屏轮番播的偶像剧里，他朦朦胧胧能见到了虚影中的人。

　　他只依稀看见了她的脸，或者说他只关注了脸，都说面由心生，他从刻意营造的寡淡清纯妆容下看到了她有生命力的，灵动的美，美的像是霍珀笔下的一副画，倔强孤寂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儿。

　　影子和窗边的章小姐逐渐交叠，他靠在楼梯间一侧上，头轻磕在墙壁上，胸腔起伏，将冷空气长足地吸饱入腹，换回清醒的头脑。

　　*
　　“牧...你弟弟，没关系吗？”章影故作冷静地提问。

　　柳艳艳声带歉意：“你别有压力，我事先和他联系过，他不知怎的提前回来了，你要是不舒服，我们换个地方？”

　　“......不用，我家隔壁最近在装修。”章影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扉。

　　在结束了大眼瞪小眼的闹剧后，牧朝体贴地留出空间，还不知从哪儿搞到了一个靠椅，走前对她含笑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自然得体。

　　可她总觉得哪里奇怪。

　　“坐吧。”

　　章影这次没再拒绝，陷入了柔软的布艺坐垫里。

　　接下来的闲聊，章影已经把三心二意写在了脸上。

　　柳艳艳的话停了好几秒，章影似乎沉浸在了什么思绪里，毫无反应，她观察了一下，觉得不再适合继续交流，于是提议道：“现在有心情出去走走吗？我送你回去。”

　　章影没有拒绝的理由，她聚焦于柳医生，挽唇说：“我来一个月了，应该可以给你当导游了。”

　　两人踏进安全通道的瞬间就注意到了下层杵着的人。

　　章影定下脚步，看他。

　　扶手隔档把这一幕分割成块块画面，牧朝抱胸倚靠头颅微低，什么也没做，碎发遮住了眉眼，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怎么还在这里？”柳艳艳差异的发问，她以为牧朝人已经走了。

　　牧朝声音有些喑哑：“还没来得及走。”

　　没来得及？章影看了眼时间，她和柳医生起码聊了半个小时，也就是说他起码在这里站了半个小时以上。

　　“你们聊完了吗？”他声音恢复如初，“我送你…们走。”

　　章影掀眼看他一眼，不知道他定顿的这一下是不是嘴快了，上次在白崖边，他也说过要送她回去。

　　柳艳艳觉得这个弟弟在外人面前倒是格外客气起来，她莫名其妙地说：“不用，我们只是出去随意逛一下。”

　　牧朝起身，表情淡淡：“我跟着你们吧，天黑害怕不安全。”

　　柳艳艳蹙起眉：“你的眼睛没问题了吗？今天复查医生怎么说？”

　　牧朝不动声色地往章影那里看了一眼：云淡风轻地说：“没事，医生说不用带墨镜了，出行注意避开正午时分就好。”

　　听到恢复得不错，柳艳艳放下了点心，却还是犹豫他的提议，解释说：“你还是别去了，不用担心我，你姐夫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章影惊讶地看过去：“你今天就走？”

　　“你们两都见到了，我也就不必多留一天了。”柳艳艳去意已决，看向自己这个弟弟，却发现他在看另一个人。

　　想到牧朝一向性情温和又绅士，她恍然看向窗外。

　　现在快要秋至，日落来的早些，云层掩映下，天色鉴于半明半晦的黄昏，柳医生说：“小章，你等下自己回去安全吗？要不要让牧朝送送你？”

　　其实没什么不安全，之前章影都是自己在外面逗留自己回，话到嘴边，不知怎的脱口而出：“好。”

　　出了门，牧朝似是不愿打扰他们，一个人走在她们十米远的地方，像个忠诚的骑士、尽责的保镖，步伐稳定，不疾不徐，像每一个被迫陪女朋友逛街的男生一样百无聊赖。

　　柳医生对此习以为常般，适应良好。
　　章影却觉得怪怪的，做他们这行的总是对镜头、视线十分敏锐。
　　她总觉得有一注目光长久的、定定的停格在她身上，就像是片场里锁定她的追光灯，她难以忽视，

　　今天章影根据唐梓杏的建议翻出了一条据说“符合老师职业习惯”的裙子穿上，薄针织衫款，浪漫复古，但造作营造出的温柔是不是和她的性格太不相符了。

　　章影表面不露端倪地和柳医生言笑晏晏，实则哪哪儿都别扭，思绪像是飓风里的落叶翻飞。

　　一分钟后，她不再内耗自己，将这种别扭归咎于他人。
　　她停下脚步。

　　柳艳艳：“怎么了？”

　　章影没说话，回身望向那道目光发源地。

　　牧朝脚步一滞，黄昏时分的风携有凉意，章小姐的视线在他身上掠过，如同凉风侵入他的神经，只一个呼吸间，他又恢复如常，装作随意地靠近。

　　柳艳艳打量了他们两眼，对他们这种似熟非熟的情况感到好奇，“说起来，你们也算同事了，在学校应该见过面吧？”

　　“没有。”
　　“见过。”
　　一时间，两道声音同步响起。

　　牧朝气极反笑，章影直接抹消两人的相识是他没想到的，他换了种语气说：”章老师，可真健忘。”

　　章影心底一颤，柳医生毕竟是他的姐姐，她下意识想要撇清关系。

　　牧朝嘴角平直：“我们明明上周五见过。”

　　章影扯了扯唇：“哦，想起来了，牧老师。”

　　柳艳艳感觉到了章影和牧朝的不对付，她第一次见章影对什么人表现出显而易见的不满，上半年她的奖项在电影节被堂而皇之的黑幕，也没对顶替者有任何抨击，似乎对章影来说除了演戏其他的都没那么重要。

　　而她的弟弟一向与人为善，也善于此道，家里的长辈亲戚朋友对他无一不是好评。

　　她实在想不通什么事情能让这两人气场不和。

　　柳艳艳疑问的眼神递给了他情绪不佳的牧朝。

　　牧朝收到实现质疑，叹了口气，给出了个看似合理的解释：“是我的错，上周章老师一来就指使她帮我干活。”

　　章影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和这有什么关系，她怎么可能因为这个生气。

　　柳医生显然很相信，不然她实在想不通才见两面的人有什么理由结仇结怨，她不赞同地看弟弟：“你别老使唤别人。”

　　牧朝盯着她看，眼神真挚语气诚恳：“我的错，下次做什么事一定先征求章老师的意见。”

　　章影尴尬得如芒刺背，他们什么关系，他做事为什么要征求她的意见。

　　章影随意应了一句，气定神闲地撩了撩头发，抬步离开这里。
　　算是揭过了这茬。

　　“你们是亲姐弟吗？”章影举目远处盘旋的鸟雀，看似随意地发问。

　　柳艳艳：“嗯，他随母亲姓，母亲那边是几代从艺术的，父母想让我们姐弟两找个人继续学那些，我对写写画画的东西都没什么兴趣，也没天赋。”她莞尔一笑，“幸好牧朝做得来，不然我现在也从事不了这个职业。”

　　章影陷入沉思。
　　牧朝对此也一言不发。

　　三人漫无目的地晃悠，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到了石桥之上，树木在溪畔轻声呼吸，甘美的风掠过薄面，烟霞融入云层。

　　柳艳艳感慨：“这里是个适合户外绘画的好地方。”

　　不愧是亲姐弟，想法都是一模一样的。

　　章影瞟一眼，正巧对上牧朝看她的视线，牧朝看懂了她的意思，挑了挑眉不做回复。

　　此时，一辆黑色的轿车从远方驶来，极其有目的地停靠在石桥下岸，一个男子从车上下来，冲着他们挥了挥手。

　　柳医生给了回应。

　　她又看向距离隔了三臂有余的两人，倍感担心，牧朝今天不知为什么沉默寡言，章影看起来也很勉强的样子。

　　她犹豫了下，提议：“要不我们一起给你送回去吧。”

　　“不用。”
　　“不用。”
　　整整齐齐的两声，让柳艳艳有点懵。

　　章影轻咳了一下，说：“不用麻烦了，柳医生你早点回去吧，等下天黑下来开车不安全。”

　　既然如此，柳艳艳也不再多言：”你们回去注意安全，我之后再来看你们。”

　　章影点点头。

　　“帮我向姐夫问好。”牧朝懒懒散散地说，完全没有自己走两步去打招呼的意图。
　　“知道了，你照顾好自己，有空给爸妈打电话报平安。”

　　柳艳艳奔向车辆，男人下车和她拥抱一下，体贴地为她拉开车门，走前和他们这边挥了挥手。

　　牧朝给了个挥手示意。

　　车身渐行渐远，在楼影车行中，像一条黑色的游鱼游出了二人世界。

　　“章小姐。”

　　章影抬眼。

　　“晚上好。”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