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自怜》北鹰山

15、第十五章

　　水波洗刷着细软的泥沙，河畔风裹挟着咸湿的海意，两弯彩虹坠在矮崖。

　　章影和牧朝一前一后漫步在无人的石摊。

　　糖果这种食物过于野蛮，只要沾染上一点，丝丝缕缕的甜意就疯狂冲击味蕾。

　　章影舔了舔唇含含糊糊地说：“或许你该多进修一下传统文化......”

　　“是吗？”牧朝的语气耐人寻味。

　　章影又走出几步发现身后没了跟随的脚步，回望。

　　牧朝站定在原地，想说的话通通藏进眼睛里，像是揉碎了一抹星光，笑眼里似有揶揄。

　　这是什么眼神。
　　章影拨弄了下被吹乱的头发。

　　“看来你很懂传统神话。”他这么调侃。

　　倒也不是很懂，但章影也不想白白落了下风，给他留了话口去。

　　她轻飘飘乜一眼，倨傲地转头。

　　清透的笑声随着河风从后方钻进了耳朵。

　　章影咬了咬牙，心里像是在被羽毛挠。

　　她假模假样地拿起手机给张嫂发了条不在家的消息，琢磨了片刻，又顺手点进浏览器搜索双道彩虹。

　　知道页面刷新出网友的最新回答。
　　她的目光长久地凝注在了其中一行上。
　　那八个被引号圈起来的字简直太过显眼，扎眼到想忽视都难。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确实很传统文化。
　　她一不小心咬碎了嘴里的糖。

　　*
　　天际的彩虹就像是沙漠里的海市蜃楼，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遥遥无期，副虹消失主虹淡了些，章影不知不觉落到了牧朝的身后。

　　牧朝拿着两把伞在前面不紧不慢走，伞没被折叠起来，凌乱地笼在一起，伞面还在往下坠着水滴，他卫衣领口微敞，从后侧能看见他白皙的脖颈泛着运动后的潮红。

　　“牧朝。”她鬼使神差地叫停他。

　　“嗯？”他转过来，笑得五官飞扬。

　　“没事。”她突然又不想说话了。

　　牧朝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又转了回去。

　　看着他背影，明明认识了没几天，章影却总觉的和他认识了很久，她意识到是牧朝这个人太过鲜明，存在感强到难以忽略。

　　一开始，她给她打上的标签是骗子，后来，变成了死皮赖脸加微信的幼稚鬼，变成了会手写明信片道歉的画家，变成了教育小朋友有一手的支教老师，最后定格在半夜耐心受她骚扰的陪聊......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如同嘴里的这颗被咬碎粘连的糖，变得含糊不清。

　　*
　　之后一连几天，章影都没再见到牧朝，她没主动联系，他也像消失了一样淡出了章影的生活和微信。

　　周一是章影正式入职的日子，她在唐梓杏的带领下成功得到了一张专属办公桌。

　　章影十八岁高考毕业就被星探挖掘，签了她第一个公司“优先传媒”，她铁了心要往娱乐圈钻，可惜时机不那么恰好，已经错过了艺考，当时公司建议她重读一年，可她才和父母闹翻，已经没了再读一年的资本。

　　权衡之下，章影拿着不错的高考成绩进了影视学院一个不需要艺考的专业，一毕业就无缝衔接娱乐圈打工人。

　　因此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体会朝九晚五的办公桌职场生活，未来的同事们都很和善地和她打了招呼。

　　见过两面的王老师（张清华班主任）对她的到来表现出最眉梢上喜的欢迎，彼时的章影只觉得受宠若惊，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等唐梓杏第四天再次见到章影的时候，她脸上的疲惫和生无可恋与王老师如出一辙。

　　她吓了一跳，问：“姐，你咋了？”

　　“被生活磋磨了。”章影趴在桌面上，脸色的惨白程度足以和摊开的作业本一拼。

　　唐梓杏看她奄奄一息的样子，笑着拉了个凳子在她旁边：“怎么了？小朋友都很可爱啊。”

　　章影凉飕飕看她一眼，不知道她怎么定义“可爱”二字，她说：“如果你是指扯头发，闹回家，玩失踪，装肚子疼很可爱的话，那确实很可爱。”

　　唐梓杏皱起脸，想了想说：“起码，他们没有真的受伤，让家长找上来。”

　　“你是说升国旗流鼻血，体育课中暑，课间操摔破皮都不算受伤吗。”

　　唐梓杏失语三秒，讪笑道：“小朋友就是这样。”

　　章影缄默。

　　唐梓杏从她桌子上摸出来个朱老师给的橘子，边剥边说：“你没听过一句话，叫天才和疯子只有一线之隔吗？”

　　章影给去一个眼神：“你想说什么。”

　　唐梓杏分了一半橘子递给她，安慰她：“小朋友们都是上头赐予的天使，而天使和魔鬼往往也只有一线之隔。”

　　章影接过橘子，塞进嘴里，心想，她还怪会说。

　　唐梓杏作为在读大学生马上要回去开学，她忙着交接也很忙碌，最近的日子不好过，她突然感慨道：“还是牧老师好，工作两天休五天。”

　　冷不丁听到这名字，章影一愣，想起两人的微信还停留在海滩那晚牧朝关心她到家没。

　　“两天？”

　　唐梓杏往嘴里塞了个橘子，还在继续道：“对啊，学校班级不多，副科老师一般合并着上课，一周上不了几节课，在编老师偶尔还会来学校开开会，牧老师是志愿者不用来，他只在周四周五有课的时候来。”

　　章影坐直了身子，手里的红笔转了两圈，被她碰撞在桌面上发出点点声音，她说：“今天不就是周四吗？”

　　“是啊，但今天牧老师请假了。”

　　章影抬头看她：“请假？”

　　唐梓杏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好像是事假？我也是早上在校长那里听了一嘴，具体不太清楚，校长看起来没什么表示，我猜就请了一两天，下周就回来上课了吧。”

　　她啧啧道：“真好，一周两节课还能请假。”

　　章影眼神落在手机上，笔帽不断轻点，之后办公室进来了老师，唐梓杏和老师热火朝天地聊起来，章影心不在焉，没怎么多听。

　　她拿起手机，划拉一笔，这些天又加了几位任课老师的微信，此时那条她回复到家了的微信被淹没在下层，被找出来。

　　来来回回点进去又点出来，不知道发些什么。

　　或许她关心这人干啥去了有点太多管闲事。

　　最后在章影决定不多管闲事的时候，手一抖点了他的头像，竟意外有了新发现。

　　他空空如也的朋友圈在四天前的那个夜晚有了第一条内容。

　　一张双道彩虹摄影图。

　　底下有几个老师的评论，都在夸他拍得好，唐梓杏问他怎么下雨天还要出门？

　　牧朝只回了这一条：一起过教师节。

　　章影放大看他发的那张图。

　　抛开无可挑剔的摄影角度和构图，她注意到了右下角的位置，有一道影子。

　　她的。

　　章影盯着在画面里不足两厘米的影子，不知道他是否存心。

　　“姐。”
　　唐梓杏的声音打断她的想法。

　　章影扣下手机，神情淡定地问：“怎么了？”

　　哪怕她动作迅疾，可架不住唐梓杏目光如炬，一眼看到了她的手机屏幕，她恍然：“你在看牧老师的朋友圈吗？”

　　章影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只感觉自己的手脚被束缚住，有一种被抓包的羞耻感，比当众在红毯上出丑更胜一筹。

　　她选择不做声。

　　唐梓杏心大地继续：“牧老师平时从不发朋友圈，也不知道在做什么。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不声不响，下雨天反而有闲情逸致出门玩了。”

　　“不过他还挺会拍的，像是专业相机拍出来的一样，要不是他发朋友圈，我都不知道小镇还有这样的风景。”

　　章影倒是知道地名，她无意识记了下来。

　　她正犹豫要不要多此一举地开口，唐梓杏继续道：“对了，有件事很奇怪。”

　　章影示意她说。

　　唐梓杏：“我私聊问牧老师地址的时候，他不仅发了我详细地址，还发了我个红包，幸好钱不多，不然我都不好意思收。”

　　章影：？

　　唐梓杏满脸问号地把聊天记录翻出来，展示给章影看那个红包。
　　红包备注不是最常见的恭喜发财，而是四个大字：会评多评。

　　她嘟囔：“我评论什么了？”

　　章影静默两秒，问了句：“多少钱？”
　　唐梓杏：“六块六。”

　　章影眯起了眼，丢下二个字：“小气。”
　　这是她唯一的评价。

　　唐梓杏笑弯了眼，摆摆手道：“也别这么说，够我去食堂加个菜了。”

　　“也不知道牧老师这什么意思，算了，有机会再问吧。”唐梓杏走前提醒道：“对了，你别忘了等下去看着点学生哈，牧老师请假，其他老师可能没空顶上。”

　　章影点了点头。

　　唐梓杏走后，章影退出朋友圈，回到聊天界面，她思索片刻，截了个图发去质问：不经过他人同意擅自摄影，是要面临起诉的。

　　一个影子称不上肖像权，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章影只是看这张图很不满意。

　　她刚出道之际，红毯要和一群人一起走。
　　说“走”也没那么准确，或许应该称为“蹭”红毯，那种情况下媒体记者都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只配在边缘得到一个入境。

　　后来小有名气后，有了和三两艺人一起走红毯的机会，位置也不是C位，可好歹有了个人镜头。

　　章影点开这张图，没想到，她如今越活越回去，在照片里成为了影子一道。

　　牧朝此时刚刚拿到检查单出来，他走到电梯口，已经有几个匆匆拿着单子的人按下了电梯，他往人少的空旷处站定，手机嗡嗡，他看见了消息。

　　章影总算注意到了他的朋友圈。

　　他看了半晌，轻笑一声，回她：我现在诚恳地请求你同意，可以吗？

　　章影无情：不行。

　　牧朝沉吟两秒，发问：敢问章小姐非商业性质的肖像权收费如何？

　　章影坐在办公室手指敲了敲桌面，眉梢一挑，很有气势地回他：很贵。

　　牧朝：那能不能协商一下，给我打个折。
　　牧朝：不然我要倾家荡产了。龇牙咧嘴emoji

　　章影扣了个问号。

　　对方不知悔改，伴随着接连的消息提醒，送来了一连串的照片。

　　不用刻意点开，章影就看清了个中区别。

　　他的镜头自带某种柔和的光辉，自由、开阔、平静，而和他朋友圈里那张隐晦不已的照片不同，在这个独属于两个人的秘密聊天框里，章影不再只是作为影子出现，反而成为了镜头里唯一的主角。

　　一点开照片，彩虹和山崖成了衬托的背景，她身形单薄，姿态随意，脚下踩着泛着细碎光芒的沙粒，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