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主狼环》杞恩无垠

14、该怎样形容这副仪容

　　今日的气温明显回暖了，迎春花不知什么时候已满了枝头，田地上的小蚂蚁也多了起来。
　　六里头街的地面上升起了阵阵炊烟，太阳的光晕与袅袅的烟雾细细地轻轻地勾勒着这片土地的轮廓。
　　张庐升回来得比较晚，不过主家准备的吃食向来很多，不用担心回来晚了没饭吃。
　　今天的午餐是白面包子，盖在厚厚的棉被下面，打开来还热腾腾的，有三种包法，应是三种不同馅料的。
　　他似是很有胃口，却只端了一碗米粥，默默地坐到最远的一桌。
　　米粥也还是热的，浓稠绵软，自带回甘，很是解渴。
　　“张升，我们又见面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打断了他的细细品味，他轻轻放了碗，抬眼看去，原来是那位自称可以召唤狼群的人。
　　“还好，还好，赶得及吃午饭。你一等啊，我去去就来。”
　　尉迟征转身去领了五个包子，一碗粥，回来后在张升的对面落了坐。
　　他看了看张升面前的半碗粥，道:“你吃这么少？”
　　“足够了。”张升也没抬头。
　　“怪不得看上去……”
　　尉迟征想说“弱不禁风”，但觉得这么形容一位男子会伤了他的自尊，又想说“骨瘦嶙峋”，但又不确定他是不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该怎样形容这副仪容，还有什么词？
　　对，“仙风道骨”。
　　“对，仙风道骨，这个词很适合你。”
　　张升轻哼了一声，嘴角露出不易觉察的浅浅一笑，继续品着自己的米粥。
　　尉迟征觑了一眼自己的五个大包子，笑道:“你不会嫌我能吃吧？我还在长个子，不能吃不行啊，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这一年又高了几分，本以为已经够高了，谁成想还能长。”
　　对面依旧没有言语，静静地坐着品着粥，尉迟征一噘嘴，悻悻然地咬了一口包子，心道: 这人，说他仙风道骨，还真就拿起来，真是个怪人。

　　此时的赵老太爷和擎男正跟几位帮工打着招呼，他们一路穿行，面朝着尉迟征走来。
　　尉迟征兴冲冲地站了起来，招呼着爷孙俩到这边坐。
　　赵老太爷捋了捋胡子，笑呵呵道:“尉迟少侠，你果然在这。”
　　“老爷子，您客气了，还是唤我尉迟征吧，或者阿征，叫得随便点，我更自在呢。”
　　“好，阿征啊，”他走进前来，看向尉迟征的对面，一直背对自己方向坐着的人，“这位小兄弟是……？”
　　这一看不要紧，着实吃了一惊。
　　那人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一施礼:“在下张升。”
　　赵老太爷动用了毕生本领来让自己此刻处变不惊，迅速地恢复常态:“你是刚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他是今天新来的帮工。”尉迟征好像很喜欢来做这个介绍。
　　此句一出，赵老太爷颇为心欣慰地哈哈一笑，不住地点头道: “好好好，新来的好。对了，可有住的地方？擎男，把我在这临时休息的院子腾出来给这位张兄弟住。”
　　擎男没有搭话，只是愣在原地，她的吃惊一点不比爷爷少，她也学着爷爷的样子，镇定镇定再镇定，只是脑子里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怎么一样又不一样。
　　这位叫张升的明明长着与张公子一样的脸，可全无张公子冷峻高傲，目空一切的气焰，更奇怪的是此刻他冲自己淡淡一笑，竟有种春风送暖的感觉。
　　擎男不由地掐了下自己的大腿，才想起来还没回话: “爷爷，可是帮工们有自己的住处。”
　　赵老太爷面带一丝愠色，催促道：“住满了，早都没地方了。你带张兄弟过去收拾一下，看看还缺不缺东西，还不快去。”
　　他又淡淡一笑。
　　擎男瞅着眼前这张脸，感到熟悉又陌生，这个善变多变又让人永远摸不着头脑的人，让她觉得不爽，遂无奈地悻悻道: “好，知道了，跟我来吧。”

　　她领着张升往北面后排的屋舍走去，赵老太爷示意阿征同他一起坐下。
　　帮工们也都用完了饭，各自做各自的事去了。
　　赵老太爷开启了话头:“阿征啊，我一猜就知道你会在这儿，你不会也想来帮工吧，你一身的好武艺，来种地可惜了。”
　　“老爷子，杜家没再来找麻烦吧？”
　　“还好，自从上次你路见不平，他们近日倒是没有什么动作。”
　　“老爷子，其实我的真实身份，您也知道，杜家的事跟我大哥多少有些关系。我大哥虽是……，但他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山上的兄弟们本也都是可怜人，若不是遭了难，活不下去了，也不会……。
　　“他们想要的是龙，跟赵家并没有什么仇怨，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找您，但如果您真的能帮他们找到龙，他们肯定还会再找上门。若想彻底摆脱他们，必须让他们认定赵家与龙没有关系，您明白我说什么吗？”
　　“我明白，阿征，你能说这些话，并不容易。”
　　“您上次跟我说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承蒙您老不弃，我愿做您家的护卫，承担起您与赵府上下的安危之责。”
　　阿征说着便要拜谢，赵老太爷忙拦住了他:“这依着惯例，开春后除了要忙春种还要再运一批粮食，这样各地的存粮才能维持到秋收，过两天有一批去省城的粮，袁镖头负责押粮，擎男跟着一起，不过她身边缺个跟班的护卫……”
　　阿征有点喜出望外，他没想到老爷子真把宝贝孙女的安全交给了自己，而且巧的是今天刚听到三哥让杜贤去省城找张大帅，这下也刚好有机会去省城一探究竟了。
　　“老爷子，您信任我？”
　　“俗话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我都开了口，你可打消疑虑。”
　　“我自是愿意的，不过去之前我要跟擎男小姐说清楚，该说清楚的全都说清楚。老爷子，最后需不需要我跟随还是由她决定。”
　　“好，就这么定了。”赵老太爷满意地拍了拍他的左肩。

　　说话擎男领着这位张升往后排的房舍走去，掠过了两排东西向的房子，向右转，又直行了约摸五十几步，她回转过身来，朝右一指:“到了，就是这间。”
　　张升停下脚步，缓缓地朝院里望去。
　　擎男悄悄往后退了一步，正色道:“放着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不当，跑到这里来做帮工，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他回转过头，轻轻道:“小生张升，初来乍到，请多关照。”
　　“别以为改了个名字，就真的改头换面了，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张升顿了一下，目光直视过来:“你们赵家，现如今人人都盯着，既然答应了护你们周全，当然要言而有信。”
　　“说的跟圣人似的，别以为告诉我你是什么异类，我就怕了你，就算爷爷怕你，我也不怕你。”
　　“很好。”
　　“什么很好？”擎男有些紧张又一头雾水的。
　　“我是说，这房子很好。”
　　“不进去看一下吗？不看看怎么知道好。”
　　“这屋舍古拙质朴，很好。”他说话依旧轻轻缓缓的。
　　擎男觑着他这副转了性子的模样，不自觉地没好气，遂道:“你自己在这收拾一下吧，我得去前面帮着做饭了。”
　　“不需要收拾，只跟所有人说不要来打扰。”
　　“好。”擎男一噘嘴，有点懊悔自己差点上了当，本以为他转性了，原来还是这般拒人于千里，随时随地与人保持距离。
　　擎男正暗暗懊悔着，身后又传来脚步声:“你怎么又跟来了？”
　　“田里还有活要忙，擎男小姐，抱歉，先走一步了。”张升略一歉身然后大步地向前走去，擎男怔怔地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沿着原路回到了刚才用饭的地方。

　　老远看着爷爷正跟尉迟征聊得火热，时不时地传来阵阵笑声，擎男很少看到爷爷跟外人如此亲近，不觉得一个念头闪过，若是爷爷能有一位像尉迟征这样的孙子就好了。
　　虽说赵家没有重男轻女，但外面的世界都重男轻女，人人都觉得传宗接代比天大，自己的名字“擎男”也是爷爷给取的，大抵是爷爷也希望自己能像男人一样撑起一个家，一片天吧。
　　尉迟征看到擎男这么快回来了很是高兴，可又仔细一瞧，她脸上似是挂了霜。
　　“都安排好了？”爷爷问道。
　　“安排好了。”
　　爷爷也没再多问，起身找徐九叔去了。
　　尉迟征疑惑地瞧着擎男的脸色:“你怎么了？”
　　“没什么。”
　　“我看得出来，你有心事，刚才还好好的，不会是那个张升惹你生气了吧。他那人就那样，就是怪怪的，你别往心里去。”
　　“我都说了没什么。”擎男刚想走开，突又回转身，“倒是你，你怎么又出现了？”
　　尉迟征紧跟着的脚步忙撤回了一步，乖乖笑道:“看在你我也算有交情的份上，不要总是对我这么凶嘛。”
　　“好，说吧，你到底要干什么？”
　　“不如我请你去看戏，吃饭也行，不如去喝羊汤，你不是喜欢……”
　　擎男没让他说完，便斩钉截铁道: “不去。”
　　“好，不去那家，南街有很多好吃的馆子，你随便选，多吃几家都行。”
　　“怎么，又想绑我一回？”
　　“不敢了，以后绝对不敢了。你都绑过我一回了，我们也算扯平了，如果你不解气，可以再绑我，绑个十回八回的我都没意见。”
　　擎男好不容易有了笑模样，看着他澄澈的脸，明亮的眼，实在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其实我有话对你说，我只是想在你轻松愉快的时候说，这样也许你听了不会生气难过。”
　　“说吧，我现在挺愉快的。”
　　尉迟征快刀斩乱麻，斩钉截铁道：“我是土匪。”
　　擎男一时怔住了。
　　其实对于他的身份，擎男考虑过，曾经想过他与土匪有关，但这句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擎男还是挺意外的。
　　还没等她开口，尉迟征又道: “其实我是山上的土匪，而你是县城里的大小姐，也许我们永远都不会相遇，但命运既然让我们相遇了，你想过是因为什么吗？”
　　“因为什么？”
　　“因为‘龙’啊。”
　　擎男万万没想到他会提到“龙”，先等一等:“你刚才说土匪，你和上次来我们家的土匪是一伙的？”
　　“是。”
　　“他们来抢我们家，你又上我们家通风报信？不都说土匪盗亦有道，很讲义气嘛，你这么做不怕你那些兄弟们把你请到关老爷像前开膛破肚？”
　　“所以，还请赵大小姐替我保守秘密。”
　　“你信任我？你完全可以不告诉我，你不说，我也没证据，你也不用担心被自己人祭了旗。”
　　“以信任换信任。擎男，上次你爷爷对我讲，要为自己搏一个前程，我懂了，这前程不一定多么锦绣，但要光明。”
　　擎男点点头，她刚发现她面对着的是一双如此明亮的眼，此刻这双眼中涛涛星河万里，她不得不说一声“好”。
　　“我答应你。不过，新任的县长已经到了，保安队也组建起来了，剿匪也是他们要务，你还是小心为妙。别回头又看好了谁家的姑娘，也告诉人家自己是土匪，万一把命丢了再来赖我，可不是谁都像我这样一诺千金的。”
　　“你说什么？”
　　“像我这样一诺千金。”
　　“不是这句。”
　　“新县长到了，保安队也有了。”
　　“不是，不是。”
　　“别看上谁家姑娘，到处乱说，再把命丢了。”
　　“嗯，这句好。”
　　“这句好？”
　　“嗯，证明你关心我，怕我看上别的姑娘，更怕我死了。”
　　“我关心你？我关心你个大头鬼，你爱看上谁看上谁，爱死哪去死哪去。”
　　擎男瞅着他那得意样，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
　　尉迟征觉得，被拍死也值了，刚才听到的这段话，每个字都好听，听得人心里甜美又踏实，像天上的仙曲般。
　　其实他想过无数种可能，擎男知道自己是土匪后会是什么反应，如今她竟然还担心自己把命丢了，不管怎样，到底是欣慰了许多。
　　“你不会是做内应来了吧，他们把你派来，想来个里应外合？我们家可没有龙，我和我爷爷都是货真价实的人，也不是什么龙变的。你们想找龙就自己进青龙山啊，为什么非要霍霍我们。”
　　尉迟征还在高兴着，听她这么说也不生气，也不争辩: “嗯，你说得对，有本事就进山去找，为难你们一老一少怎么都说不过去。”
　　“你们不会真的想进山吧？六十年前的事虽说真假难辨，但三十六个人都找不到了是真的，县志上有记载，之后又组织人去找过几次但都是无功而返。虽说不一定每次进山都会有危险，但保不齐哪次就遇到了，你们还是别去了，你们大当家的不能拿自己兄弟的命不当回事啊。”
　　尉迟征正色道:“所以啊，最好的办法就是那条龙永远不要出现，这世上就没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