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一摊肉泥之后》潮汐将至

4、第 4 章

　　在那之后的很长时间，我都不敢和人说话。

　　不过这也没带来什么太大的问题，因为我的工作范畴，确实和与人打交道不太相关——我的同事，更多的是一些智能程度不高的机器，这使我感到很放松。

　　因为它们从不混乱，就算混乱，掌握能源的开关，也在人类手里。

　　我勤勤恳恳地工作，认真负责地处理着手头的工作。

　　其实这很容易，也很轻松。除了开垃圾车之外，我还负责基础的分类。

　　我手头的权力很大，青垃圾初次入库时，我能在机器的空隙，进行不太必要的挑选，这是一个能得到不少好东西的过程——我读过的废料文学，那时我在休假日得以度过的精神食粮，那一批稍显年代的文本资料就是我在某次初入库过程中淘到的珍宝。

　　我还淘过很多好东西——尽管我不太缺钱——我妈会给我钱，虽然不多，但她心情好且手头有余裕的时候总会给我一些，但我总喜欢自己淘出来的东西。

　　因为它们被扔掉了，没人再需要它们了。它们和我一样。

　　但我还需要它们。

　　而我如果拾到了它们，它们就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人。

　　这是一个隐秘的秘密，是我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刻。

　　我向来把它们当作我的珍宝。

　　我淘到过许多乱七八糟的书籍，半个温室培养皿，一把新合金小匕首，两个烤面包机，一副卡纳斯塔纸牌，甚至还淘到了一个只有上身的爱工。可惜我的修理不是很精通——F级基因体是没有上学的可能性的，甚至去图书馆也只能借阅最低等的废料文学，我没办法获得修理知识，只得将这个爱工拆开，又慢慢组装回去，试图以此将其修理重启。

　　好在我前几个月，竟然在青垃圾里淘到了一本不太残损的机械修理文本，当时的我如获至宝，细细研究之下发现我拾到的这个爱工居然是有修复成功的可能性的，这个发现让我万分欢喜，因为F基因体同样不被允许购买爱工——不，或者说，F基因体不被允许购买许多东西。

　　然而，在前几个月让我如获至宝的东西，在我经历钱柜的一切之后，仿佛蒙上了一层白色的雾罩子，我不再渴望修复好这个爱工，因为我不再渴望与外界交流，也不再渴望爱工的陪伴。

　　交流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因为语言是心灵的窗口，也是灾难的起源。

　　我兴致缺缺地把拾到的爱工收进了箱子，再也没兴起过什么修理它的兴趣。

　　说到底，这并不是生存必须物，且由于它并不被允许由F基因体购买，我大概也不应该试图拥有这种东西罢？

　　总而言之，我持续进行着生命，也持续推进着工作。尽管这个城市的清理系统其实并不需要我，但我仍旧在自己的岗位上，为不需要我的洛亚区奉献着自己的力量。

　　我的家在洛亚区的西郊，步行三十五分钟才能到达上班的地方。我得穿过一条长长的废弃隧道，走到中心大街十六号的边界，穿过一条桥，随后路过有些污染痕迹的地下水道——那是垃圾处理中心的排水口——总是会有些不可避免的污染痕迹，随后就能到达我的工作地点。

　　过桥的时候，我能远远瞧见桥对面广场的抗议游行活动，以及高高飘扬的起义军旗帜——它的图案是一只金色的雄狮，鬃毛凛凛，象征着勇气与希望。而这种被人高高举起挥舞着的旗帜总会被巡逻队人员抢下折断，随后举旗人——约莫都会是些C类或是D类基因体之类的——便会被巡逻员押解至护卫署，失去工作，被送往管制中心进行行为矫正；或者失去洛亚城的公民身份，被送往春水十八区；再或者失去生命，被送往春水十八区的乱葬地。

　　其实，洛亚区是不禁止抗议游行活动的。但官方并不保证洛亚区的公民不会因为抗议游行活动得到相应的制裁。

　　所以更多的人沉默地站在原地，从白天站到黑夜，用红色的绳子缠缚在身体上、双手上，直到站至力竭，另一批会换下力竭的人群，迎接下一场黑暗。

　　往日的我从不为此停留，因为我自觉生活安静顺和惬意，我并不明白那些人为何日夜站在那个地方，作为路人的我并不会知道他们抗议的主题，我妈来给我钱的时候倒是也提起过他们，说他们是社会的渣滓，生活不幸福的失败者，应该被送进我们垃圾处理中心直接被当成天然植被养护中心的养分，或者是直接被送进屠宰场，因为他们“蠢得像猪”，纯纯只是“被起义军蒙蔽的一群傻逼”。

　　尽管我妈已经成为周家人多年，但骂人的时候，不，或者说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说出来的话总让我产生重回春水十八区的既视感。

　　我是应该快步走开的，尽管我已经失去了每日清晨对于青垃圾的期待，也失去了淘到战利品的乐趣，但我仍然应该去工作。

　　因为我拿着垃圾处理中心发放的工资。

　　然而在这个时候，我却停住了脚步。我的目光凝视在那群沉默抗议的人群上，甚至稍微往前走了两步。

　　我不知道我为何停留，却同样不知自己为何不愿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