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倒数三声》乌怜

54、第 54 章

　　乔蔓其实不累，但她睡了很漫长的一觉。

　　一开始是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吐完以后没什么力气，迷迷糊糊地躺沙发上歇会，这一歇就歇到夕阳西下，她没盖被子，哪怕客厅一直开着空调，醒来后也觉得浑身不舒服……看了下手机，乔择旭果然赶在晚饭前回到了里县，乔蔓半眯着眼睛回了他的微信，然后回到房间转战被窝继续睡。

　　这一睡又睡到早上五点。

　　她还是能感觉到饿的，只是吃不下什么东西。

　　乔蔓跌跌撞撞地起床，从冰箱拿出一瓶牛奶喝掉，喝完后又躺回床上睡。

　　又睡到了下午两点。

　　已经睡了整整二十四小时了，手机里有很多未读消息，其实她已经没那么困了，只是不想动弹而已。

　　乔蔓抱着被子继续躺。

　　又过了半个小时，终于下床去了卫生间洗漱。

　　她把睡衣一点一点从身上剥掉。

　　镜子里面的人慢慢露出细长的脖颈，平直伶仃的锁骨，单薄细削得不像成年女性的肩背，往下，又变作了雪山般高高的隆起，两点嫣红矗立山顶，那线条蜿蜒曲折，渐渐收紧，行至腰间，那里没有一丝赘肉，紧致的线条勾勒出细长笔直的双腿……如果忽略她苍白的脸，因为油腻而软踏踏贴着头皮的头发，空洞麻木的眼神和颓败垮丧的表情的话，这倒是一具美丽的身体。

　　乔蔓将睡衣睡裤扔进脏衣篮，扯扯嘴角。

　　不知那些自称爱慕的人，看见她这副模样会作何感想。

　　乔蔓拖着沉重的黑眼圈走进淋浴区，打开花洒，在热水扑上身体的一瞬间，浑身打了个激灵。

　　热水浇湿了头发，根根发丝贴在身上。

　　她闭着眼睛，身体像是逐渐清醒了过来。

　　浴室里蒸腾的雾气一点点将镜子里的影子遮掩，吞噬，埋葬……

　　洗完澡后，乔蔓穿着新的睡衣走出，湿发用毛巾包裹着，从浴室出来后，乔蔓马上去冰箱找出一块巧克力，给已经有点发软的身体补充一点体力。

　　把头发吹干，都收拾好后，乔蔓出门提车。

　　提了车后，乔蔓直接把车开到张玉住的地方，在附近找了个停车位，最后走进巷子去找张玉。

　　张玉已经提前在家里等着她了。

　　“都收拾好了吗？”

　　乔蔓上了楼以后，看了看地上放着的行李箱和编织袋说。

　　“好了，都好了。”张玉笑笑：“乔律师，你拿轻一点的吧，重的我来拿。”

　　乔蔓走上前，提起行李箱和编织袋分别拎了拎，“也都不重，你好像就几件衣服还有被子，还是我来拿吧，我一个年轻人，怎么能让你拿重的，张姨，你的锅碗瓢盆都收拾好了吗？”

　　张玉捧着手应了一声：“都收拾好了，我昨天提前拿了点零零碎碎的东西去宿舍，风扇和板凳我都送给邻居了，主要的就剩下这些了。”

　　就剩下这些，一个行李箱和一个编织袋，这就是张玉的全部家当。

　　乔蔓不记得奇怪，她曾经更简单，全部家当加起来只有一个24寸的行李箱。

　　张玉的编织袋里装的应该是被褥。

　　乔蔓没说什么，提起稍微重一点的行李箱，把编织袋留给张玉，先行下楼。

　　“走吧，张姨。”

　　乔蔓的车停在巷子外面，巷子里还有一段路程，到了楼下后，乔蔓让张玉把编织袋放行李箱上，两个人一起推着行李箱走出巷子。

　　上了车后，乔蔓开车来到宿舍。

　　这套宿舍公寓虽然也小，却比张玉的单间大，而且还是精装修，空调冰箱热水器一应俱全。

　　张玉给乔蔓倒了杯水，把东西都整理好后，有点局促地对乔蔓说：“乔律师，你今晚有没有时间，要不就在我这里吃顿饭吧，我想请你吃顿饭，谢谢你。”

　　张玉为人比较笨拙，也很实诚，她平时不知道怎么感谢乔蔓，就把自己能做好的事情做好，比如偷偷把乔蔓的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虽然她知道乔蔓并不经常来公司。

　　乔蔓抿了口水，看着张玉感激又紧张的眼神，顿了顿，最后还是轻轻点了下头：“好，那现在去买菜？”

　　“好，”张玉欢喜地擦了擦手：“好，现在就去买菜。”

　　乔蔓微微一笑，跟着张玉一起去买菜。

　　在超市逛的时候，路过酒区，乔蔓突然问：“张姨，你是北方人，我上次在你那里看见地上有一瓶喝了一半的酒，你是能喝酒的吧？”

　　张玉愣了下，看向乔蔓：“嗯，我能喝的。”

　　“爱喝吗？”

　　“爱喝。”

　　乔蔓点点头：“那要不今晚我们一起喝酒吧？”说着就去拿了几瓶酒放购物车。

　　晚上，乔蔓帮忙做了点洗菜的活，张玉做了几个菜，做好后她们一起窝在宿舍吃饭喝酒。

　　乔蔓没让张玉给她盛饭，直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给张玉倒了一杯。

　　倒完先敬张玉：“来，张姨。”

　　张玉伸出手，拎着酒杯跟乔蔓碰了下。

　　乔蔓将酒一饮而尽，喝完又倒一杯。

　　张玉看着她，小心地说：“乔律师，你吃点菜，我厨艺可能不太好，你将就着吃……”

　　“谁说你厨艺不好的？”

　　张玉愣了愣。

　　乔蔓夹了一筷子凉拌茄子，这菜是她今天下午点名想吃的，乔蔓吃下后说：“我觉得你厨艺挺好的，不做菜的人没资格对做菜的人挑三拣四。”

　　张玉讪讪一笑，慢慢夹菜吃。

　　乔蔓倒了一杯红酒喝掉，面无波澜：“为什么你平时总是小心翼翼的？”

　　“……”

　　“你老公会像你这样吗？”

　　张玉抬抬头，一愣。

　　很久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前夫了。

　　今晚这番话，当初离婚的时候乔蔓也没对她说过。

　　张玉抿了抿唇，她也没那么傻，沉默了半响看着一杯接一杯，不停喝酒的乔蔓，忽然问：“……乔律师，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乔蔓手滞在半空，暂停了下，把酒杯放在一边，淡淡吐出两个字：“没有。”

　　张玉摇摇头：“乔律师，你不开心，要是你愿意对我说的话可以对我说。”

　　乔蔓撇过头：“喝酒吧。”

　　“好。”张玉端起酒杯：“乔律师，我敬你。”

　　乔蔓：“干杯。”

　　张玉：“干杯！”

　　乔蔓一口饮尽，跟张玉碰了一次又一次。

　　她们像是一对忘年交。

　　张玉这个人，其实像她的名字一样普通。

　　她和她前夫从前都不是京市本地人，但他们很早就去了京市讨生活。

　　夫妻俩在京市生活了几十年，很多年前，在京市房价还没有疯涨的时候就攒钱按揭买了一套房，平时靠卖水果为生，之后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儿子从小在京市长大，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私企，也在京市结婚生子，工作稳定。

　　按理说，他们家过得不差。

　　但就是这样一个别人眼中过得不差的女人，某一天来到律所，双手紧张地握了握，局促又怯懦地对乔蔓说：“律师你好，我想……离婚。”

　　张玉留着短发，单眼皮，小眼睛，不大不小的脸，颧骨微微有点外扩，五十多岁，穿着整洁又朴素，不特别胖，但骨架可能比较大，整个人看上去有点壮实，说话却老实木讷。

　　算上实习的时间，乔蔓从业已经近三年，找到她说要离婚的人有很多，其中又有很多委托人中途反悔，不离婚了……

　　面对张玉，乔蔓一开始并没有在意，但态度很好。

　　她给张玉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在她面前，问：“请问您贵姓？”

　　“哦，我姓张。”

　　乔蔓看了张玉一眼：“张女士，冒昧问一句，您今年多大了？”

　　张玉搓搓手指，不好意思地说：“我……五十六了。”

　　五十六了。

　　乔蔓凝视着她：“五十多岁了还想离婚，是婚姻出现什么问题了吗？”

　　“没有……”张玉摇摇头：“我……就是想离婚。”

　　乔蔓看着她的眼睛：“真的没问题？”

　　张玉：“……”

　　“离婚的原因您必须要告知我，不然我没法帮你。”

　　张玉满脸不自在，坐在椅子上犹豫了半响，说：“我儿子叫我帮他带小孩，我……我不想带。”

　　说完张玉又偷偷撇了乔蔓一眼。

　　她怕乔蔓笑话她，毕竟，天底下哪有不愿意带自己孙子的人呢，这不是应该的么，她会被人骂的。

　　但张玉发现，乔蔓没什么反应。

　　乔蔓眼睛都没眨一下，平静地继续：“如果是不想带小孩的话，似乎没必要离婚。”

　　张玉却说：“离，要离的。”

　　乔蔓：“为什么？”

　　张玉：“……我就是要离婚。”

　　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话。

　　但乔蔓却敏锐地判断出来，这是一个铁了心要离婚的女人，而不是像何芸那样张口嚷嚷，雷声大雨点小的。

　　于是乔蔓换了个方式问：“你之前带过孙子吗？”

　　张玉：“带了的。”

　　“带了多久？”

　　“他妈妈出去上班以后就是我带了，带了两年。”

　　“孩子现在上幼儿园了吗？”

　　“上了。”

　　“既然已经带了两年，为什么现在又不愿意带了呢？”

　　“……”

　　张玉沉默了，低着头不说话。

　　乔蔓静静地等她开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乔蔓很有耐心，等了半响，张玉终于开口说话，眼眶湿润：“孩子……孩子自己跑出去的，我在洗衣服，让他自己玩，孩子自己搬凳子到门口，踩到凳子上把门打开，跑出去了……”

　　张玉嚅嗫着说：“他们都骂我，我也不知道他会开门跑出去，我不是故意的，我要洗衣服啊，我还要买菜做饭，我要接送小孩，我……我不想带小孩，我腰不好，我以前就跟他们说了，可是他们都不同意，说家里没人带，他们都说我……”

　　乔蔓：“孩子后来找到了吗？”

　　“找到了，报警找到的。”

　　张玉擦擦眼睛重复：“乔律师，我想离婚。”

　　乔蔓：“张阿姨，您有退休金吗？”

　　“没有。”

　　“您有工作吗？”

　　“我……跟我们家那个一起卖水果。”

　　乔蔓：“您跟你老公有什么矛盾吗？”

　　“没……有。”张玉又下意识搓了搓手。

　　乔蔓尽量温和地朝她笑一下：“张阿姨，您别慌，我是律师，您要把情况跟我说清楚一些，请您相信我，您平时跟您老公有没有矛盾？”

　　张玉顿了顿：“他老说我。”

　　“是说，还是骂，”乔蔓看着她的眼睛：“还是……打？”

　　张玉摇摇头：“他不打我，他就是说我……他说我蠢，说我笨手笨脚的，说我煮的菜不好吃……”

　　张玉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记起了一点就说一点。

　　都是些平常的小事，可能是煮菜的时候放了一点胡椒粉，张玉老公便大做文章，下次煮菜没放胡椒粉，张玉老公又会说这道菜为什么没放。

　　总之，都是些芝麻大的小事。

　　乔蔓静静地听着，却忽然明了。

　　言语侮辱，精神控制。

　　难怪她打照面起就觉得张玉不像是单纯的口齿笨拙，张玉身上老是带着一种怯懦，不自信，唯唯诺诺的气质，原来如此。

　　乔蔓想了想说：“做生意，有外人在的时候你老公也这样？”

　　张玉点点头。

　　乔蔓：“那你儿子呢？”

　　张玉：“……他也说我。”

　　“你们家钱谁管？”

　　“我老公……”

　　意料之中的事。

　　乔蔓问：“家里有房产吗？”

　　“有的。”

　　“您儿子儿媳也跟你们一起住？”

　　“嗯。”张玉点点头。

　　乔蔓：“房子多大？”

　　“八十多平，三室一厅。”

　　“在哪？”

　　“高化区力通大道季昌小区。”

　　不在市中心，小三室，估值几百万。

　　虽然已经判断张玉是铁了心要离婚，但乔蔓面色不动，依旧一面冷静地替张玉分析情况，一面观察张玉的反应：“张阿姨，您现在年纪大了，也没有退休金，离婚以后您应该不愿意再跟你老公一起做生意，再出去找工作的话恐怕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

　　张玉点点头说：“我知道。”

　　乔蔓：“那你还离吗？”

　　“离。”

　　“没地方住也离？”

　　“离。”

　　乔蔓：“你已经快六十岁了，类似保姆之类的高薪工作你不一定找得到，让你早上四五点在大街上扫地一个月三千多块钱你也愿意？”

　　“愿意。”

　　“让你在餐厅里面打扫卫生，让你洗碗你也愿意。”

　　“愿意。”

　　“让你扫厕所你也愿意？”

　　张玉顿了顿，小声地吐出几个字：“我在家里也要每天扫厕所。”还是免费的。

　　乔蔓没说话。

　　张玉轻轻抬头：“乔律师，人活着怎么那么累啊……”

　　一阵良久的窒息之后。

　　乔蔓说：“我必须要把利弊给你分析清楚，按你的情况，离婚以后，你也不愿意再替你儿子带小孩，你儿子儿媳可能会跟你翻脸，到时候你老了也没人养你，这样你也要离？”

　　张玉：“离。”

　　乔蔓看着她：“既然您决定要离，我可以为您代理，并且可以为您争取到一定的财产，你们家的房是婚后买的，这是铁定的婚后财产，按一半争取，还有家里的存款，这个也是……”

　　张玉忽然说：“乔律师，打这个官司要多久？”

　　乔蔓：“三个月到九个月不等，如果双方协商一致，案情简单，三个月可以结案，如果协商不一致，案情复杂，需要提起二次诉讼，可能会拖得晚一些。”

　　“我想快点离婚，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乔蔓反问：“您事先跟您家里提过离婚的事情吗？”

　　张玉顿了顿：“……提过。”

　　“他们不同意吧？”

　　张玉：“……”

　　乔蔓冷静地说：“很多女性为了快点离婚都提出净身出户，但我并不支持，张阿姨，这些都是你奋斗来的，这个家也有你的一份，该拿的建议你一定要拿，你现在年纪大了，没有退休金也不好找工作，以后一个人生活，衣食住行，生病看病都需要钱，想想看？”

　　张玉被说得犹豫了下来。

　　乔蔓再问：“张阿姨，真的确定离？”

　　“当然是真的，乔律师，我想离。”张玉看着她说。

　　乔蔓点点头。

　　一般而言，律师不应该代入主观情绪，言辞不应该过于斩钉截铁，但那天下午，乔蔓看着张玉受尽欺负的一张脸，坚定地说：“好，只要你想离婚，我就能帮到你。”

　　我会帮你离婚，帮你拿到你该拿的。

　　我帮不了何芸，难道我还帮不了你么。

　　我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