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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   和所有被宠坏的孩子那样,布兰奇·英格拉姆用暴君般的态度对待爱自己的人,用亲切的态度对待冷淡自己的人。对于敢直言自己的缺陷,对自己既不奉承讨好,也不献上鲜花与好感的达西,不啻在她的心灵中掀起了一场惊涛骇浪。在社交场上,她习惯了扮演《恨世者》里赛莉梅娜那样的形象,他却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心灵某种虚无的本质,这使她的心腾起一种愤怒与好奇的火焰。他越是如此油盐不进,她越是想要施展魅力,吸引他的注意力。在她的心灵里,这岂不像穆罕默德主动向山靠拢吗?

      达西好像并不热衷于社交场合热闹的场面,布兰奇只能偶尔看见他,宾利先生倒是经常能看见。令她觉得不快的是,不管是跳舞还是什么,宾利小姐都始终在达西周围,那女孩儿围着他转的样子令她不快。她生性就是那类越得不到什么,越对什么感兴趣的人。布兰奇说和达西和好了,现在反而像陌生人一样,既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搭腔,神态更加冰冷了,和别人说话,却还是谈笑如常的样子,这使达西感觉到,她的心里还记着上次的事情,这件事始终留下了很深的隔阂。

      过了一会儿,布兰奇和颜悦色地走向宾利先生,向他问好,宾利先生有些受宠若惊,这个不假辞色的女神居然对他如此和蔼可亲。她的问话如此亲切,以至一会儿宾利先生就觉得她是世上最可爱的天使,她问他愿不愿意赏个脸和她跳一轮舞,他非常乐意。一轮过后,布兰奇觉得这个青年性格很温和,几乎到了软弱无主见的地步,她慢慢觉得厌烦了,但她始终是那个阶级里最高明的女子,用巧妙的手法操纵着他,敷衍着他,跟他说话,显得性格可爱。但她确实是厌倦了,她气恼于自己为什么要为了吸引另一个人的注意力,来和一个如此无聊的人跳舞聊天呢?她下定决心,跳完这一轮就向达西伸出手去,坦然自若地说:“我冰释前嫌的对手,愿意和我跳一支舞吗?”

      他深深地看着她,然后点了一下头,伸出手去:“哈罗德爵士已经等待您的宠幸很久了。”她说:“是的,我知道,但是等待我的人不止他一个,有时候,我是故意的,我知道他们在等待我,越是那样,我才越不愿意和他们跳。女人有时候是残酷的,存了心折磨别人。那些可爱的小家伙不是我想要付出倾慕的对象,尽管他们可能爱我神魂颠倒吧。”

      “冒昧地问,那您究竟想要什么样的对象呢?我觉得如此折磨爱您的人是不道德的。”达西说。

      她笑得非常开心:“是的,或许是这样的,但我不要这些可怜的小东西。我已经拿定主意,我的丈夫决不应是我的敌手,而只能是我的陪衬。我不容许我的宝座旁边有一个竞争对手。我要的是对我忠诚不贰,他不能既忠于我又忠于他在镜子中看见的自己。”他问:“您碰到理想的对象了吗?”布兰奇说:“从未,并且我觉得以后都不可能出现那样一个人了,我是挑剔的,并且我也不是哈娅·图芙丝公主,有权从全世界的青年才俊里找寻驸马。我的眼光是挑剔的,我的心肠是铁石做的,我对未来的幸福也是悲观的。”

      “您太苛刻了,这样下去,反而可能导致您自己的不幸,可能错过了身边很多好的选择。”他实事求是地说,看向了她背后注视着她的男士们的眼睛。

      她说:“您想说拉封丹的那个寓言《鹭鸶》吗?”

      “是的。”达西说。

      她笑了:“如果我找不到那个理想的对象,就去修道院修行,除非他出现为止,但是到现在,他还没有出现过。至于不幸,我来告诉您什么是真正的不幸,真正的不幸属于那些不相信自己的人,属于西奥多,属于玛丽,属于那些可怜巴巴地让母亲挑选好对象,代替他们自己做出选择的人,他们都得到了属于自己的不幸,因为他们从小就理解了这件事情——相信别人,自己不需要思考任何问题,别人都帮你解决妥当了,还总是受到别人的称赞,总是能得到立竿见影的好结果,长久的不幸在后面等着他们咬牙吞下。而相信自己,一切是那么的困难,自己要独立做出选择,并且总是受到别人的谴责,坚持这条路一直走下去,需要克服太多的困难,走过太多的荆棘,所以人们都不再相信自己,选择去相信别人。西奥多等着妈妈把德布尔小姐的手牵到他的手里,他对于埃希敦小姐,德布尔小姐,都是无可无不可,等待别人帮他做出选择。至于可怜的玛丽,那个小点心,懒洋洋的,我就不想多说了。”她说。

      “您有太多的主见,但这样的挑剔可能使您错过终身的幸福。”达西说。布兰奇说:“我知道外郊的房子里住着很多老小姐,终身未婚,父兄定时会给她们一笔钱。要我将就这个重大的选择,我宁可和那些老处女们一样。那会是寂寞的,但是我不愿意降低自己的标准。妈妈总是说,去哪里找一个博斯韦尔那样的公爵给你嫁啊?”

      他露出奇特的表情:“您打定了心要做公爵夫人。”

      “是的,”她坦率地说,“您不觉得我天生就是做公爵夫人的料子吗?爸爸小的时候总是拍着我的脸蛋说:‘我的小布兰奇要么成为一名女皇,要么就是一位公爵夫人。’那话不是预言一般,魔鬼一般地定下了我未来的志愿吗?”

      他明显有些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笑了一下,说:“好吧,这又是一个玩笑。公爵不公爵,这一切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要是正确的人。”他说:“您喜欢说反转的话,把人的心情弄得上下起伏。”

      “啊,是的。幽默感,这是重要的,”她又笑了,然后说,“我忘记了,我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上次我说过,会请您来英格拉姆园参观的,但是我一直忘了叫妈妈发邀请函,很快,我会发来的,您的表弟,姨母以及表妹,都请来吧。”达西说:“我以为那是一个玩笑,因为我们这个阶层,其中的女子所作出的承诺、约定,往往是玩笑式的,过时即忘的。”

      “这可不是约定和邀请,这是一决高下的事情,”她用严肃的表情说,“请来吧,请一定要来,我看得出来,您不是爱掺热闹的人,但我请您来。您来了,也许会明白我为什么有些瞬间希望西奥多消失。”她抱着神秘的微笑,在舞曲结束后自然地松开了手,然后今晚的整个会场里,她再也没有和达西说话,而是保持着一种陌生人一般的姿态,仍旧冰冷冷地对待着他,使他有些无所适从,无法理解为什么她的性格态度如此多变。他感觉到,女人果然是难以捉摸的,而且英格拉姆小姐还是其中最若即若离,似冷非热那类。

      夏季的时候,英格拉姆勋爵向德布尔夫人、德布尔小姐、菲茨威廉·达西和菲茨威廉上校发去了邀请函。德布尔夫人很积极地为女儿和英格拉姆勋爵撮合,在她看来,英格拉姆勋爵的态度大为可喜,更主要的是,这个小伙子有爵位,缺少主见,容易被人指示,更容易她对女婿一家的生活指手画脚——她是一贯喜爱那样做的。

      那是达西第一次看见英格拉姆园的全貌。英格拉姆园就像布兰奇的肤色一样,混杂了一点微妙的异国情调,掩映在群山背景之中的宅第透露出协调的雪白与淡绿,穿过铁门与两侧立着榆树的道路,一片宝石形状的小湖泊中心有一对优雅的天鹅,绕过湖泊、花圃、草坪,才终于进入宅第内部,犹如娴静的少女把心怀藏在最深的地方。地上铺着几块伊斯法罕的真丝地毯,因为年代和岁月的侵蚀,它们在光线下呈现出古旧和暗黄的色调,模模糊糊,使其有一种超越时间的情调在,壁炉前还有一块大的阿尔达比尔地毯,特别精密,颜色繁丽,像是布上盛放着一片密密匝匝的花圃,和墙纸的花纹图样简直相得益彰似的,布置人有意地按照墙纸的颜色搭配了这块地毯,使花纹锦缎的沙发也像是墙壁的延伸,窗边高大的落地灯罩着深色花纹的灯罩,夜晚降临时这里就笼罩着柴火的暖光与落地灯的柔光,有一种宁静柔和的异国趣味。布兰奇陪伴着客人,边走边介绍,用她那优雅的法语说:“一种情调,这使人想起'Mille-fleurs',不是吗?我在家具的搭配上,有君王一般专断霸道的理念,不允许别人将就,沦落到低俗的尘埃里,妈妈和哥哥都太没主见了,所以家里的陈设都是我来做打算,我有自己的一套,每位来客都惊叹。家里还有一些波斯不同地区的地毯,像齐格勒马哈尔的,但是一股脑把它们铺出来是没意思的,要讲究协调,我总是会考虑到墙纸和家具的整体色调。”当然不用说,这样别出心裁的布置肯定出自英格拉姆小姐的手笔——她有一段时间对□□很入迷,研究妥玛刚特或者别的什么,和朋友上演家庭戏剧时,还戴上金珍珠发带,穿上昂贵刺绣衣服,手捧玫瑰,扮演圣卡西尔达。

      德布尔夫人说:“非常美妙!你的审美是出众的,但是太有异国的情调了,缺少了一点属于英国的正统性,其实,要论正统的话,我还是会推达西的彭伯利,没有哪里再比得了那里,当然,英格拉姆园和它也是各有千秋的……如果将来有新主妇的话,它是会改变的,对不对?”她看着英格拉姆勋爵,他有点懒洋洋地说:“是的,任凭她主宰的。”

      达西注意到,布兰奇·英格拉姆的笑容从脸上消隐了,德布尔夫人则说:“英格拉姆小姐,无需感到伤心,等你成为主妇,步入婚姻,也会有属于你的庄园等待你去装点主宰。”布兰奇仍旧没有笑,她甚至不再发一言,用面无表情,高弓的嘴唇面对宾客,熟悉她的人,知道她那个表情接下来是要想理由推辞陪客,转身离去了,但是她的母亲忙着招待德布尔夫人,无暇照管她的情绪,即使她是她最爱的小百合花儿。勋爵夫人带着德布尔夫人母女进入待客的小客厅,布兰奇脸上越来越不耐烦,然后达西开口说:“我想看看书房,英格拉姆小姐,您是否愿意带我去观看?”

      她这才看向他,然后微笑着说:“请跟我来吧。”他们两个从客厅抽开身,进入庞大的书房,一进去,达西便被琳琅的藏书所震撼,他略作观察就明白这并非全倚仗于祖辈的积累,因为有很多新兴的法国作家的书籍,都是近些年收藏的。他说:“英格拉姆勋爵真是收藏颇丰。这些书看得出来是精挑细选的,不仅珍贵而且很有品位,不在数量上滥竽充数。”她看了他一眼,然后说:“我以为您很会看人,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就社交场合打照面的这几次,您还没能看懂泰多是个怎么样的人吗?他不看书。对动物性本能之外的一切,都是懒怠的,为他安排好的一切,他都是欣然接受的。我有时候怀疑,他对待本能性内的一切都是懒怠的,他是我最无法理解的人。这些书都是出自我自己的意志挑选的,我不允许爸爸留下来的书房在收藏上停滞不前。”

      “那我应该称赞您的品位。”他在头顶看到一排塞缪尔·理查逊的书,看到了《克拉丽莎》,他取了下来,翻开了它,她用一种娇嗔的口气说:“请不要翻阅它,因为我讨厌它,就像讨厌《帕美拉》那样。”

      “我又想听听您说为什么了?”达西说。

      “这一本是可恶的,因为理查逊的道德原则总是含糊的,我至今仍旧无法理解他取得的巨大成功。《克拉丽莎》之中蕴含着一个道德教训,令人厌恶,克拉丽莎·哈洛所做出的爱情选择,是正确的,毫无疑问的,但因为它违反了家庭的意志,尽管家庭的意志是愚蠢的,不合理的,她仍旧得到了悲剧的结局。这是不合乎情理的。理查逊的作品总是这样的,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道德说教,我不再相信道德,我严重地怀疑——两百年,一百年,甚至可能只要五十年,我们对生活的认知可能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过去觉得纯洁的,高尚的一切,只要那么一阵海啸般的变化,就可能变成罪恶的,不道德的,过去觉得瞥视着所多玛的行为,现在又变得家常便饭般理所当然。道德的原则,太模棱两可,就像理查逊的小说,而且它变迁如此之快,这令我感到不快,于是我开始对它嗤之以鼻。我看到虔信徒,道德的狂热捍卫者都会怜悯他们,因为这一切是个巨大的骗局,人们被骗了,宗教,道德,这一切是被创造出来的,为了方便管理我们,让我们像牝牛一样老实,驯鹿一样温顺。”布兰奇轻轻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的鬈发。

      “不当对信仰说不恰当的话,英格拉姆小姐。”达西看着她的眼睛,说。

      “啊,仁爱,人的心里确实该有点这些东西,您曾经说,人们总是轻视自己所不理解的一切,这是正确的,我无法理解它,所以做出嗤之以鼻的样子。如果您对我说,您的心里该具备一些仁爱,也许我会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的,但是请不要说我们的宗教,我们的阶层要求的那些美德,那都是虚无缥缈的,瞬间浮现在脑海里的,是丑恶,是血流成河的宗教战争,声势浩大的猎巫行动,酷刑拷打的宗教裁判。”布兰奇说。

      “这是您异教徒色彩——波斯风格那么浓厚的原因吗?”达西一点也没有翻动手中的书页,听她这么询问,不知不觉间,他和她交谈越来越认真,几乎入了迷。

      “啊,我不是异教徒,现在不是,以后也永远不会是。也许,我得承认我是可悲的,因为我的内心是空虚的——一片虚无。我对所有的神,信仰,都很感兴趣,但是我的心里什么也没有,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一切,我只相信我得到的一切,以及将要得到的一切,除此之外的都是虚妄。我常常开始怀疑一切,怀疑这一切是被发明出来,是为了防止因不平等而革命,像邻国那样,防止罗伯斯庇尔那样的人再次出现而被创造出来的。我不再说了,我讨厌现在的自己,我现在就像哈罗德爵士那样,高谈阔论,而且说得太超过了,我相信您保密、缄默、内敛的品质才那么说的。我们换一个话题吧,您头顶上有《帕美拉》呢。”布兰奇指着《克拉丽莎》空位旁的一本书。

      “您说不喜欢理查逊。”达西说。

      她笑眯眯地说:“请拿下来,打开吧,翻到最后一页。”他果然那么做了,她继续说:“那时候,哈罗德爵士和我谈它的时候,或者《终成眷属》那不太令人愉快的台词说出来的时候,您想起来的是这一页的前几排吗?”

      那一页的前几排是:

      “有些人夸耀门第,有些人夸耀财富,
      有些人夸耀美貌,有些人夸耀高官厚禄;
      然而这一切全都要转化为普通的尘土,
      难道这还不应当教导我们要虚怀若谷?”

      他忍不住笑了,然后说:“您怎么知道?”她略为自恋地说:“因为我足够聪明,而且机敏。”

      他们重新审视起这规模宏大的书房,然后她说:“漂亮吧?”

      “是的,无可置疑的。”

      “现在你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了吧。”布兰奇说。达西问:“上次舞会,您跳舞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她沉默了,很久,她把视线放在书架上,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所有的孩子中,我最像他,我最像爸爸。但因为限嗣继承,我什么都得不到,而我又愚蠢地在将来不会属于自己的东西——英格拉姆园,在它身上我无谓地倾注了那么多心血,就像在一张注定会被人撕碎的画作上作画。我的心情是痛苦的,所以我总是会想,凭什么我什么也得不到,西奥多却坐享其成,他没有爸爸那样的魄力,他顶多只能维持英格拉姆园现在的规模,看他那懒洋洋的样子吧,为什么继承这一切的不是我呢?这种浪费时间的伤感,占据了我大部分心神,我知道想这一切是没用的,但我没法控制自己,总是在想我和西奥多的区别,我和他仅仅只是性别不同,出生顺序不同……”

      他用一种安抚的口吻说:“这是没有办法的,英格拉姆小姐,人生来要面临不同的职责,您和您的哥哥面对的是两种不同的职责。”

      她突然转过头来,用略显严厉的眼睛看着他,然后用一种述说真理的口气说:“不!人们唯一的职责,就是生下来,相信别人的选择,而非自己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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