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扬尘》云木小薏米

9、普通人

　　“小古板，你在干什么？”

　　伊恩正坐在椅子上将古籍翻来覆去地看，多娜偷偷站到他的身后，俯下腰在他耳边小声用气声说话，想吓他一跳。伊恩连忙合上书，好脾气地闪开，却还是被多娜捕捉到眼角的一抹红晕。

　　“你又哭了。”
　　“我没有。”
　　“骗人！”

　　“多娜小姐，”伊恩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走远了两步，无奈道，“这是你新开发的游戏吗？一周以来，已经是第二次了。请你不要打扰我，我在找线索。”

　　“我还不是……想着你能开心点嘛！”多娜撇了撇嘴，“现在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在哪，你那个——混蛋父亲，也暂时找不到我们，那你还天天对着这些老古董干啥，等你爹来了，”多娜用手作刀，在自己的脖子上抹了抹，“我就把他解决了！”

　　伊恩对着面前这个兴奋的探险狂，语气不由得重了些，责备般提高了声音：“第一，这是人命，不是探险更不是玩笑，第二，只有我才能免疫他的法术，一旦他盯上你，你会有生命危险的！第三……”

　　多娜捂住了耳朵，转身背对着伊恩：“啊——知道了，以后我再也不来管你了，小古板。明明跟我同一天生的，怎么会唠叨成这样，老妈子！长舌妇！我早应该把你的嘴毒哑了！”

　　她又在赌气了，伊恩叹气，看着多娜的背影，明白她也是在关心自己，并不是存心要捣乱。

　　他们已经在这个教堂住了半月有余。

　　起初多娜刚醒，看见周围陌生的一切，虽然嘴上逞强，终究还是有些惧怕。伊恩本就对将她卷进这场博弈心怀愧疚，索性将一切都和盘托出。多娜并未对此感到不悦，反而十分平淡地接受了身处险境的事实，与伊恩一起整理二人的临时居所。

　　在倾诉出困苦之后，伊恩并没有感受到所谓的释然，反而心里多了一个隐秘的阁楼，阁楼间虽小，照样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在与多娜的交流中，他已经赤条条毫无隐瞒，而多娜却始终隔着一层纱在望他，这让他感觉到难以言说的羞愧，他每时每刻都在顶着自己的伤疤，与一个衣冠楚楚的上等人谈天。

　　但他不会主动去问，他知道心里受过伤是多么痛苦煎熬。他是一个懦弱的人，是一个自尊极低、无法独自生存的人。他的精神世界至今还是一片混沌，等待着有一斧子能劈开这种混乱带来光明。他需要像菟丝花一般攀到其他大树上以求生存的体面，所以他可以将自己的痛苦毫无负担地展示给他人看。

　　然而多娜是一个自尊极强的人。伊恩曾在泥沼中缓缓陷落，而她仍被束缚在烈日下无法动弹。她失去的不是尊严，而是自由。即使完全不明白多娜的过往，但伊恩敢肯定，他人的同情只会成为她的枷锁，加重她对自我的口诛笔伐。

　　她的精神不同于伊恩，是无比丰盈自由的。正因为自由，所以痛苦。

　　他们出生在同一个幸运而不幸的日子，是同样悲惨而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他不会主动去问多娜任何事，既然所有事因他而起，他也理应负起责任，有独自将事情解决的觉悟。

　　他对多娜有一种天然的过保护，光是想想多娜因他而受累就心里钻心的痛。他明白，自己只是将照顾多娜当成救赎自己，将多娜当作曾经稚嫩的自己一般，舍不得她受半点苦，希望她永远无忧无虑，借此试图拯救自我。

　　他也知道多娜向往自由，自己现在正在做的事无疑是她将束缚在自我感动的窠巢中。他知道自己是自私的，多娜心里对此也一清二楚。然而她还是温柔地包容着他的任性，不如说，在这一方面，多娜才是那个富有母性的保护者，放任伊恩继续蜷缩在舒适区中。

　　两个遍体鳞伤的人类，即使对彼此可以称得上陌生，却自顾自为对方束上枷锁，彼此清楚而糊涂地过活，这就是所谓人性，将自私裹在冠冕堂皇的借口之下。

　　多娜在原地踌躇了半天，见伊恩不知在思考什么，没有理她的打算，索性直接离开了。过了一会，抬来一杯温好的水，放在桌子边上：“爱喝不喝，不管你了。”

　　伊恩笑着拿起水杯，轻轻抿了一口：“今天中午想吃什么？”

　　“我要吃烤鱼！你昨天钓回来的那条。”她语速飞快，生怕伊恩拒绝，“加辣，巨辣，变态辣！你要是不会吃辣就别吃。”

　　“哦——意思就是不打算我吃了？”

　　“对！你就抱着你那堆古书啃吧！我一口都不会留给你的！”

　　伊恩觉得好笑，饶有兴致地反问多娜：“多娜小姐，你确定吗？”

　　“我确定！有什么问题，你后悔啦？”

　　“我的意思是——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会吃辣了？”

　　一小时后，多娜泪眼婆娑地找水喝，伊恩神态自若地坐在饭桌前，夹起一块通红的鱼肉就往嘴里放。

　　“你没有知觉的吗！”多娜崩溃道。

　　伊恩指指盘子，勾起诡计得逞的微笑，“不好意思，鄙人对疼痛的耐受程度，非常、非常高。”

　　“啊啊啊！教堂不应该都是吃的很清淡吗！”

　　“当然了。”伊恩面色如常，“但是小时候可没这么好，都是家里剩什么我就吃什么，剩了辣椒，就只能吃辣椒。”

　　多娜一下歇了火，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不会觉得难过吗？”她小声问他，眼里装着小心的试探和泛滥的怜悯。

　　又来了，伊恩想，又是这个眼神，所有人都用这样的眼神对他。他讨厌这样的眼睛，不管这双眼睛如何剔透澄澈，都令他忍不住心生厌恶。主教就从不这样看他，主教——他止住了自己的思绪。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想下去，这个话题是无解的。

　　明明所有人都是可怜人，他只不过是可怜人中境遇顶不好的那一批。他习惯将自己的痛苦陈述出来，并不是想要得到怜悯，只是他的内心太空了，空到连一个秘密都装不下。

　　悲惨的命运是一根毒针，对于多娜来说，毒性是要用血肉层层包裹才能止住的，对他来说，则是一次次生生呕出才能缓解的。所以他才对多娜说，要守护好自己的秘密。一个人能够拥有秘密，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他明白自己和多娜的不同，他们终究会走入相反的原野。但就在此刻，他期盼着有一天他们能互相舔舐彼此的伤口，将他们的心彻底联系起来。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爱，他对爱的感知是贫乏的，只是他看着多娜的时候，仿佛世界都鲜活了起来。

　　回到当下，他看着到处找水的多娜，从背后偷偷摸出一杯去山下买的牛奶，摆到她面前。

　　就在现在，让我放松一会吧，牧师大人——他摸着十字架，默默道歉——不管是神，还是主教，我都不愿再想了。就三个月，三个月，主教找不到我，主神还未苏醒，请原谅我的懒惰吧，我只是一个夹在人性与神性中的普通人，一个使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