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扬尘》云木小薏米

7、永夜

　　那是一道被无底黑暗吞噬的螺旋式楼梯。

　　伊恩有些迟疑，不知道自己刚刚的决定是否正确，不过现在已经无路可走了——大门已经被封锁。他确信自己之前从未见过这道门，更别说走进来一探究竟了。这里到底是哪里？

　　他想到牧师临走时的话，顿时觉得这里更加潮湿骇人，连空气中都混杂着污秽，浑浊而沉重。

　　这个教堂里肯定藏着罪恶的渎神者。

　　身边的多娜却完全没有顾虑，趴在栏杆上，踮起脚尖鸟瞰下方。“你们教堂还有这种地方？也太酷了吧！”

　　“我也是第一天知道……”

　　多娜激动地转过头，看向他：“那不是更有意思了吗！走，去探险吧！反正我们也出不去。”

　　面对少女期待的目光，伊恩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并且，他感受到这片黑暗在向他呼救，漩涡之中隐隐的悲鸣令他无法坐视不理。

　　“走吧。”

　　两人一同走下长长的阶梯。木质复古栏杆上浮着一层灰，看起来已有很多年头，其上却有几道深深浅浅的手印，应该是有人会时不时进入。鞋子踩在粗粝的台阶上，发出闷闷的响声。沿途的墙壁上刻着众神的浮雕，引得多娜阵阵惊叹。

　　多娜一个劲向下跑，伊恩只得撩起衣摆紧随其后。他谨慎地观察着周围，除了那几个手印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暂且放下了疑心。

　　走了约一刻钟，两人终于走到楼梯的尽头，面对他们的是一扇铁门。

　　伊恩感觉周身都被一阵阴风包绕着，强烈的不祥预感使他停止了脚步，多娜却不假思索地推开了门。

　　——尸体。

　　他们面前是数十具完好无损的尸体，悬挂在墙壁两侧。痕迹有新有旧，死亡时间跨度应该很大，陈列却整齐得诡异，一直延伸到走道尽头。

　　像是沉睡在荆棘中被诅咒的人类，但又确实失去了任何生命体征，手脚被银针钉在十字架上，低垂着头颅，已经散瞳的眼却大睁着，将最后一丝怒火永久烙印在失活的躯体上。

　　多娜一下瘫在地上，伊恩也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神圣的教堂下方有一个如此罪恶的坟场——一个让逝者死后都不得安生的地方。他从来不认为罪人就应该永生永世架在十字架上，遭受烈日与寒冰的谴责，这是一种无用且肮脏的泄愤，更是对神的不敬，对生命的亵渎。更何况藏匿尸体的人正是明白他们无罪，才将他们钉在十字架上，深埋在这阴湿的地底。

　　身后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伊恩察觉到不对劲，连忙蹲下身查看情况。多娜的情况看起来比上一次要更加糟糕，看起来却并不是由于单纯的恐惧。她紧紧抱着屈起的膝盖，全身不住颤抖，指尖用力到泛白。

　　伊恩动了动手指，想要安抚她，却想起多娜无法接受身体接触，又握紧了拳，懊恼自己的无能。然而这细微的动作却惊起多娜更剧烈的反应。簌簌流淌的清泪爬满她的脸颊，她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伊恩的手，不顾肌肤接触带来的不适，指甲在伊恩的手背上留下清晰的抓痕。

　　她的记忆在脑内疯狂回溯，眼前的场景与回忆中的地狱交替闪烁，变得模糊不清。稚童一般，她带着哭腔，低声哀求：
　　“……我会听话的，我会做一个好医师……”
　　“不要把我留在这里，我不要跟……这个东西待在一起！”

　　伊恩的心猛然抽痛，呼吸一滞。
　　她是灰尘遇见的第一次阳光，然而，明媚的太阳背后却是满目疮痍，刺骨的寒冬和永夜。

　　他顾不得别的，轻轻将多娜搂紧怀中，抬手心疼地抚摸着她的粉发，在她耳边低语：“多娜小姐，我在，我不会离开你的。”

　　多娜胸脯起伏的弧度一点点平缓，在经历巨大的情绪波动后，她再也没有半分力气，陷入了昏迷。

　　伊恩将她背在身上，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发现通天的楼梯竟然凭空消失了。

　　——幕后之人发现异常了。

　　他只得继续背着多娜，忍住不适，在满墙尸体的注目下继续向前。他发现了这数十具尸体的共同点：所有尸体的圣瓶都被凿开，金色瓶身暗淡无光，瓶内空无一物。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到底是谁这么残忍？

　　圣瓶只有主人活着的时候才能凿开，破坏圣瓶难度极大，且将承受灭顶的疼痛。一旦主人去世，完整的圣瓶会瞬间粉碎，护送灵魂回归天堂。破碎的圣瓶则会永久嵌在逝者眉间，逝者的灵魂将被囚禁在圣瓶中，无数次经历生前的痛苦，永远无法离开——这是逆天改命的神罚。

　　曾经有人自己凿开圣瓶，企图替换圣物以满足那点可怜的虚荣心，结果却是生前死后都不得安息。如若是这样，那么这里的尸体确实死不足惜。但会是谁，将这些圣瓶破碎的逝者处心积虑藏匿在地底，尸体保存完整，还能做到不透露一点风声？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幕后黑手到底有何目的。从前他在翻阅相关书籍时，被主教训斥心术不正——主教不常训斥他。然后他将书交给主教，从此对这类事情讳莫如深。

　　他走到房间尽头，也没有发现其他的出口。他面前正对着一张桌子，桌子上凌乱地堆砌着各类刀具和纸张，正中间放着本摊开的笔记本，一旁的墨水上架着一支沾着墨迹的羽毛笔。笔记本旁还散落着一颗失去光泽的锆石。

　　他一只手扶着身上的多娜，另一只手拿起笔记本，映入眼中的是无比熟悉的字迹：
　　“神之子被突如其来的杂碎救走，打乱了我的计划，但无论如何，他逃不出我的手心。
　　神会宽恕我的罪行，我将纠正神的错误，不惜以人命为代价——我才该是被神选中的人。”

　　笔记本在重力作用下砸在地上，滚落的锆石停在伊恩的脚边。他脑中零散的碎片在一瞬联结成线，丝丝缕缕勒紧他的五脏六腑。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人的身影站在巨大的罪恶之后——
　　主教。

　　那是他的神，是将他从下水道污浊的世界中带走，让他得以窥见天光的，是所有信徒崇敬的主教。

　　不可能是他。
　　你有什么资格去怀疑他？
　　如果你的神是错的，那你又是什么？

　　他用手撑着桌子，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无论如何无法平复加速的心跳——曾经，在主教面前他只允许自己当一个七岁的孩子，从未想过有一天他可能会与自己此生的信仰背道而驰。他习惯了偏安一隅的荫蔽，现在他头顶的参天大树轰然倒塌，他已然不知如何闪躲。

　　一阵裹挟愠怒的脚步声猝不及防响起，伊恩绝望地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走。他最后能做的只是躲在桌子下，祈求自己和多娜不要被发现。桌子下浓重的灰尘刺激着他的喉咙，角落的蜘蛛从厚厚的网上跌落。他忍着不适，将昏迷的多娜紧紧护在身后。

　　慌乱中，项链被甩到了衣服外，他用双手捏紧十字架，闭上双眼，颤抖着、恐惧着，无声地祈祷着。

　　十字架突然传来剧烈的颤动。他睁开眼，暖光自十字架中央的红宝石内缓缓飘落，浮动在伊恩和多娜身边，几枚萤火溶解在二人的圣瓶之中，将银河装进了原本就夺目的碧玺。

　　伊恩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摆脱疲倦，随着十字架迸射出更刺眼的强光，他发现身体正由指尖开始变得透明，而头顶仿佛有一双虚渺的手正抚摸着他，识海中荡漾着轻轻的叹息。牧师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终于，还是走到了今天……”

　　急促的脚步声终于停在了桌前。在伊恩从暗室消失的最后一秒，他无比清晰地看见了那个人的脸：
　　那分明是主教的脸，却又是伊恩从未见过的样子，可怖的皱纹毒蛇一般盘踞在他的脸上，灰蒙蒙的眸光阴冷狰狞，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地上那颗暗淡无光的锆石。

　　澎湃汹涌的情绪将伊恩卷噬，奔向万丈深渊。意识消失前，他看见自己静静躺在透明的蝶翼上，头顶是青空万丈，脚下是平野千里，蝶翼自尖端向内，如泼墨一般呈现出万千色彩，身旁趴着的多娜无聊地伸着懒腰。

　　他明白他在飞向他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