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扬尘》云木小薏米

6、暗门

　　伊恩抬起碗慢条斯理地喝着药——少女说他看起来身体太弱，必须补一补——一边好整以暇地旁观生闷气的少女，待到少女狠狠转身瞪了他一眼，才收回了目光。

　　这药比他喝过的药都要苦得多，但他始终面色如常——命苦的孩子都不怕苦，或者选择了不怕。从前他总这么跟义兄说：爱哭的孩子有糖吃，如果从来都没有尝过甜味，也就不哭了。

　　少女侧目，本想看戏却败兴而返：“切，”她撇了撇嘴，“早知道就给你多放点苦的，真能忍。”

　　“药是小姐自己配的吗？”伊恩有些诧异地放下了碗，“小姐是医师吗？”

　　“你看我像吗？”少女翻了个白眼，“我家里是所谓的医药世家，勉强算会一点医术，能用的法术也就是跟医药相关的——无聊死了。”

　　她指了指额前的圣瓶，伊恩这才发现少女的圣瓶里有圣物在摇晃——那是一方透亮的红碧玺，如朝日般悬在粉霞与金光之间，比两只红色的眼瞳都要璀璨几分。在阳光直射中，微带些紫色调，火彩通透，亮暗在精致的金色雕花瓶中被嵌合在一起，让人挪不开眼。

　　“怎么样，好看吧？”少女一刻不闲地用手撩拨着圣瓶，响起清脆的碰撞声，“爷爷说这是我们家族都难得一见的好颜色，说我一定能成为好医师……啊——说起来就烦。”

　　她突然降低声调，喃喃抱怨，“谁想当医师了，我从来都不想！一点都不想！”

　　伊恩算是完全明白了目前的形势：少女厌倦了家族的束缚而出逃，结果倒霉，摊上了他这个扫把星，现在还不得不用医术来救他。他内心里顿时塞满感激与愧疚，胸口涨的有些发痛：他又成为了麻烦。

　　他本想向少女道歉，却觉得略显唐突生疏，反倒会吓到少女，于是小心安慰道：“会医术不一定就得当医师，以我的愚见，小姐不管去追求什么，都可以保护自己和别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即使不是医师？”
　　“即使不是医师。”

　　“……好吧，你还是第一个跟我说这种话的人。”

　　看着少女暂时放下心结，伊恩补充道：“我还得正式感谢小姐，要不是小姐恰巧路过，我怕是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了。”他苦笑了一下，并不避讳死亡的可能，“小姐，可否愿意同我回教堂，取一些不值钱的物件当作赠礼，以报答救命之恩。”

　　“别了，”少女摆摆手，表示她可不需要这些东西，“对了，那天我看见一个穿黑袍的人在你身后逃跑了，他应该就是冲你放暗箭的人，怕不会轻易放过你吧。”

　　“这个不烦小姐费心了，我自会去调查，”伊恩不打算再将这个无辜的少女牵扯进来，“赠礼却是必需。救命之恩如果不报答，我怕是会彻夜难眠的。”

　　少女轻叹一声气，败给了伊恩的执拗：“好吧——跟你去就跟你去。”

　　伊恩的眼睛不着痕迹地弯了弯，接着起身对镜整理仪容，接着端坐在床沿，正对着少女，两手交叠放在大腿处：“方才有些慌乱，现在正式介绍一下，我的名字叫伊恩，现在寄住在城中心的教堂里。小姐如果将来有事，尽管到教堂找我。”

　　“……没想到真是小古板，”见证全程的少女扶额吐槽，“多娜，我叫多娜，离家出走居无定所，其他的是秘密，别问——是你让我保守秘密的，可别自己又来问我——行了不？”

　　“好的，多娜小姐，”伊恩实在觉得面前这个女孩可爱得很，不过既然只是萍水相逢，牵绊太多也不适宜，及时了掉因果便好，再多便不免逾矩，“那我们就出发吧，等会天色晚了容易有危险。”

　　“好的——小、古、板。”

　　为了安全起见，他们特意挑了大路，沿路采购的同时顺便带多娜逛一逛集市。多娜的衣摆跟随步伐愉悦地摇曳，身旁的伊恩突然觉得走大路也不是一件令人郁闷的事。或许是生死之后放下了一些心事，旁人的目光对他而言也不再灼热难捱。

　　他任由多娜拽着他的一片披肩，在人群中艰难穿梭。

　　“这个好神奇！啊，那个也好看……那边！那边好像人很多，伊恩，我们去那边好不好？”

　　伊恩随口答应着，顺手将多娜刚刚看上的饰品和法具结账带走，又被头也不回的少女拖去另一处看热闹。终于走出集市时，伊恩都有些脱力了，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多娜却还精神抖擞，甚至刚刚注意到伊恩手中提着东西。

　　“你买那么多东西？”多娜惊呼，“你有这么多钱吗？”

　　合着她都没发现自己是给她买的——伊恩有些心累，不过总好过她推辞不收，等会直接送到她屋内就好了。

　　等两人走回教堂，天边已经隐隐泛红。一推开厚重的门，浓烈的灰尘气息就扑面而来。世界转瞬间陷入沉寂，尘埃在两人周身环绕，松木的香气在陈旧的画卷中被藏色，黄昏透过彩窗呈现出朦胧的暖色调。

　　“多娜小姐，请你在这里稍候片刻，或者在教堂里随便转转，我找东西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少女兴奋地左顾右盼，敷衍地挥了挥手：“知道了知道了，别废话，等会来找我。”不等伊恩交代碰头地点，就如同被放出笼的小朱雀一般飞走了。

　　伊恩有些郁闷地走在回房的廊道上，只能用教堂面积不大当自我安慰，大不了自己找完东西去寻她便是。不过，他担心地想，这女孩这么轻易就被他带走，以后再遇见坏心眼的人该怎么办？（很久之后面对伊恩的疑问，多娜表示，比起一个穿着教袍险些被暗算的人来说，她甚至看起来更危险一些）

　　他都没察觉到，自己竟然对这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如此上心。

　　伊恩将采购回来的东西交给义兄，义兄关切地询问他前两天的去向，他含糊其辞，只说自己迷路了。

　　对上义兄忧虑的目光，他闭口不谈，转移了话题：“兄长，父亲大人还没回来吗？”

　　义兄眼中的担忧更深了几分：“这都几天了，主教大人一次都没回来过……伊恩，有消息了我一定来告诉你，你先休息去吧。”

　　伊恩谢过义兄，快步走回里屋。他将铜镜上覆着的灰尘擦净，拿起木梳，梳理着因久卧而凌乱的长发。他生疏地编出一束细细的马尾辫，从左侧绕过后脑勺，盘至右侧耳边，将鬓角的发丝放下，遮住固定用的夹子。接着又拿出剪刀，将厚厚的刘海拨开，只留些许遮在圣瓶上方，并将过长的部分修剪掉一些。

　　整理完毕，他看向镜中的自己：细眉下垂，泪痣点在眼尾，透出几分安定平缓。与从前死水一般的阴郁神情不同，他水蓝色的瞳中隐隐闪着熠熠的星光——就像炊烟过后灶旁掉落的煤灰，逐渐掺进深夜的星河，一点一点有了光亮。修剪过后的长发更加清爽，盘在脑后的马尾辫显出少年应有的灵气与活力。

　　扫走散落在地上的碎发后，伊恩从铜镜下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储物的白水晶和两串项链。两串项链都缀着相同的银质十字架，只是一个十字架中央嵌着红水晶，另一个中央嵌着蓝水晶，水晶中都包蕴着可抵挡致命一击的法力。他用手指轻轻拨动水晶，十字架下端便改换成了锋利的尖刀，可以作防身武器。

　　这是几年前主教赠予教堂众人的法物，原本并没有防身功能，当时伊恩只分到一个，还被曾在教堂任职的牧师给借走，这牧师虽本领奇高，却总是小孩子心性，借了伊恩的东西也迟迟不见归还的迹象。

　　伊恩本以为拿不回来了，虽然失落，却也因为怯懦不敢开口询问。只是当牧师卸职后，即将离开的前一夜，他偷偷溜进了伊恩的房间，将伊恩原本的项链连同牧师的项链一起，都塞进了伊恩的怀里。

　　牧师是伊恩见过最了不起的法师，即使是主教也比不过他的灵光乍现，同时也是除主教之外伊恩最信赖的人。他将自己对项链的改造尽数教给伊恩，并嘱咐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一定要带着希望活下去，总有一天，可以笑着成为了不起的大人。”

　　他当时这样对伊恩说。在夜幕下，牧师的不舍与忐忑映在月光下的倒影里。他对伊恩笑着说再见，但他的背影却明明白白告诉伊恩：他们再无见面的机会。从此伊恩就把这两串项链藏了起来，直到今天才重新拿出。

　　他摩挲着十字架上的宝石，最终还是舍不得全部送给多娜，决定给自己留一串戴上。鬼使神差般，他看见了多年前牧师身上披着的悲哀的月光，还有一双无暇的红色眼眸——那双眼的主人手中捧着蓝宝石十字架，正漫溢着欢欣，在阳光下望向他。那颗宝石如同蓝色磷火一般，同热烈的红色火焰一起，照亮了如灰尘般暗淡的他——这场景明明未曾发生过，却如此真实而美好。

　　于是他选择了牧师从前的那条红宝石项链，戴在脖子上，将自己曾经那串蓝宝石项链和给多娜买的东西一同装进白水晶里。他把白水晶和一些日常用品都装进棕色背包中，前去与教堂的各位道别。

　　“你要外出吗？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义兄拉住他的衣角不让他走，“你果然有事瞒着我。”

　　义兄的语气确凿，盯着伊恩想要一个答案。但伊恩本就不愿意连累他人，于是随便编了一个理由：“只是去游历一番，我法力本就低微，去找个安身立命的本领也好。”

　　义兄直觉不好，将伊恩的衣服扯得更紧了，非得伊恩解释清楚才放他离开。伊恩只得将义兄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逃似的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他已经被人盯上了，自身难保，在生命的最后几天只求不要连累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义兄、主教，还有多娜。

　　伊恩在教堂周围找了一圈，都不见多娜的身影。他小跑着，轻声呼唤着她的姓名，一边注意着义兄有没有追上来。终于，在教堂背阴处听见了微弱的回应声。

　　“伊恩……伊恩！快过来！”

　　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绕过墙角，却发现曾经平整的墙壁上竟凭空出现一道暗门，而多娜正站在门前饶有兴致地向门内探头望去：“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这里怎么会有一扇暗门？”伊恩失声叫道。骤然放大的音量被紧随而来的义兄捕捉。听见义兄的呼唤，伊恩也顾不上别的，跟着多娜一起躲进了暗门。

　　当他们进入暗门后，强劲的气流拔地而起，顷刻间门缝与门闩竟统统被抹去——暗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