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扬尘》云木小薏米

5、红蓝

　　伊恩再次睁开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他呆呆盯着客栈的木质天花板，把脑海里所有折磨人的酷刑都想了一遍，不由得一阵恶寒。上帝啊，我十七年恪守教义，总不可能是什么仇家找我偿命吧！他心如死灰地想，要真是母亲的魂灵找来要结果我——虽然教经里从没这样写过——倒也不是件坏事。

　　“喂，呆啦？”少女清脆的呼唤声自头顶传来。他机械地转头，不设防地陷入了红玛瑙般透亮的湖泊、一双清澈闪烁的眼眸。

　　西沉的落日坠入无边海洋，恣意的朱雀掠过万里晴空，两双眼——一红一蓝在影影绰绰的羁绊中交织相融。

　　刻意的咳嗽声打断了伊恩的愣怔，他看见面前的少女脸颊染上些许绯红，略显凌乱的粉色发丝不安分地翘着，绸缎制的裙子也沾上尘土，有些发灰。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美——灵动如雾霭中轻快跑跳的小鹿，俯首啜饮甘洌的清泉；热烈如宫殿下深沉的玫瑰，层层花瓣堆叠而不显雍容华贵。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只手撑着面，腕处的银手镯流转着素雅的光泽，碎闪随睫毛的轻颤跳动，橘黄色的光晕散在圆润的鼻尖周围，唇珠折射着粉嫩的光泽。即使此刻她有些不修边幅，那别致的神韵仍如潮水般涌动在日光里，无时无刻不张扬着叫嚣着她的美丽。

　　“这位小姐……”伊恩正欲开口缓解尴尬的气氛，却发现自己的嗓音因为长时间昏迷而变得晦涩，他选择小声清了清嗓，撑着床板坐了起来，“多谢照顾……虽然有些冒昧，但是，请问这里是哪里？”而你又是谁——他本应该这样问，但想到有可能玷污眼前的美丽，他将话又咽了下去。他在掌管生命的神明面前为自己开脱：这女孩的眼神中并无恶意，多余的怀疑岂不让人寒心？

　　少女找到了话题，一下恢复自如，将自己手上早已熬好的药递给伊恩：“这里是客栈，我把你带回这里已经整整有一天了吧……到底是谁跟你有深仇大恨，这麻醉劲也太大了……”放松下来后，少女的话争先恐后地从拥挤的匣子里蹦出来，表情也渐渐舒展开来。

　　“欸？”
　　“啊？”
　　“是……麻醉？只是麻醉而已？”
　　“那当然了！”女孩拿出捡回的针剂，略有不舍地递给了伊恩，“我都用法术验过了，其他的药剂一点都没放，没想到首都竟然有这样的麻醉，我还以为你们都只会用法术噼里啪啦一下，就能把人给治好了——你还要不要，不要我就拿走了啊。”

　　“不……不要了，小姐如果有用，就且自己留着吧。”

　　伊恩看见这针剂还有些腿软，下意识就将少女的手推了回去，却在和温软肌肤接触的一瞬间，察觉到了剧烈的战栗：少女的身体一瞬间绷紧，呼吸频率不自然地加快，瞳孔不自觉紧缩，身上肉眼可见地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他无措地将手悬在半空，想要安抚少女却害怕再次刺激到她，只能将床上的薄被抖开，细致地披在少女身上，隔着被子轻拍她的背，并用另一只手勉强拢起一点安神的法力，注入少女眉间，以做聊胜于无的补救。

　　少女紧闭着的双眼终于睁开，深呼吸数次后，对伊恩扯出一丝抱歉的笑意：“对不起啊，我……不太能接受跟人接触。“她张口，想要再解释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是将身上的被子裹得更紧些，纤细的手指用力攥着被角。

　　屋内，少女如日光般的氛围正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海平面下冰山般庞大的恐惧，空气也随之而凝滞。

　　“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去做不想做的事，”伊恩的声音自少女的头顶响起：“小姐，是我冒犯了，做了如此失礼的行为，我才应该向你说一声对不起。”

　　少女一下跳了起来，惊慌地摆手道：“不！怎么会，是我……”

　　伊恩将手指竖在少女面前，示意她噤声，“请原谅我的冒犯——你的秘密应该由你自己保管好，直到你真正放下的时候，告诉你愿意告诉的人。不需要现在就说出来，何况我只是个陌生人。”

　　少女愣了愣，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全身不知不觉放松下来，随后将椅子向床挪了半步，隔着被子轻轻的戳了戳伊恩的手：“知道了。”

　　伊恩失笑。

　　“你在嘲笑我吗？！”

　　“当然不是，只是觉得有些可爱……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样形容一个女士是否合适。”

　　伊恩说完话后看向少女，却发现她已别扭地转过身去，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手试图遮住淡红色的耳廓，却遗漏了同样熟透的圆润耳垂。

　　“搞不懂你是古板还是放肆。”少女闷闷地说，“还可爱，你顶着这么完美的脸夸我可爱，总感觉被你比下去了，总之——”她拖长了尾调，转过身来指着伊恩的鼻头，银手镯叮咚作响，故作愠怒道，“我有点不爽。”

　　伊恩不得不向上天承认，在说出话的那一刻，他的确藏了些使坏的心思，这在他十七年的人生中还从未有过。这位陌生少女好像一颗坠入他荒芜心田的流星，缝补了他对爱贫乏的认知。这股热浪与对主教和神明的爱截然不同，驱使着直觉占据理性。他有些心虚——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做出如此出格的行为。

　　但当女孩如玉的指节抵到他面前时，他却对自己刚刚的莽撞感到有些庆幸。被收养后，无数人都曾夸赞过他的相貌，却没有一个人的言语像这般澄澈，将其比做成一块上好的翡翠都不为过。雌雄莫辨的美曾无数次令他愧怍难堪，结成了厚厚的、自卑的茧，如今却因为少女的轻描淡写而凿开一丝裂缝。

　　这是伊恩第一次由心底浮上如此真诚的笑意。他带着笑，侧身躲过少女的指指点点，避重就轻道：“小姐谬赞了，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我可没有在夸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