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扬尘》云木小薏米

4、相遇

　　此后的日子正常地持续着。对于被命运这只馋猫擒在掌中的老鼠来说，算得上是天下第一诡异的事了。主教如同往常般帮伊恩梳理长发，与他一同打整教堂。只是每次当他鼓起勇气开口，想和主教单独谈谈时，主教却又如有预兆般从这个教堂消失，连最擅长追踪法术的义兄都无可奈何。

　　“主教准有自己的打算，”义兄遗憾地拍了拍伊恩的肩，“是哥没本事……你也别瞎想，你是主教最疼爱的孩子。就算法术弱了点，也总归是有啊！能得到圣物的人已经是万里挑一，你已经够优秀了。”

　　伊恩谢过义兄的好意，眼底不留痕淌过一丝失望神色。他当然明白，自己能到如今这般已是得了莫大的恩典。但命运的残酷并不在此。他想，徘徊在温饱线的死神是多么冷酷而温柔：它分明告诉过我，如果你听从那只蛇的诱惑，跋山涉水取到一只朽烂的苹果，就会明白在原地挨饿等死是多么美好的结局。

　　当希望在伊恩面前顷刻被掐灭时，他才意识到或许死在那个无人的夜晚并不是坏事。人的贪婪会吞噬一切美好并凝成硕大的期许，最后将一个与其本不相符的凡人活活噎死。

　　“伊恩……伊恩？”义兄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今天安息日，到你去采购了——奇怪，我记得前几天才轮到你的……”

　　伊恩正盼着有一件事能让他暂时脱离这个窒息的环境，于是满口答应下来，应付过义兄的关心，背上包袱就走出了教堂。头顶大片的云遮掩住青空，无端压在人的心上，却又迟迟不见来一场大雨的端倪，令他莫名惴惴不安起来。

　　他如往常一般，出了大门便转入一条窄巷。这条小巷并不是通往集市的最短路途，因而几乎没人会选择途经这里，安息日更是毫无人气。然而这正好合了伊恩的心意。他向来惧怕行人投来的目光，即使这些目光大多纯粹友好，也不免让他想起因相貌被凌辱的日子。他总会一个人缓缓行走在小巷，享受难得的安宁。

　　左耳边突然袭来一股迅猛的气流，他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向右侧身闪避，却忘记脚腕尚未痊愈，重心不稳，一下砸在沥青地面上，巨大声响回荡在狭窄的砖瓦间。

　　脸颊处的刺痛使他陡然从撞击的恍惚间清醒过来，他用手试探着摸了一下，触到了一条深深的血痕。理智驱使着他控制四肢逃离这里，但意识却越发涣散起来。他看着面前几米处滚落在地的针剂，明白幕后之人定是有备而来，自己今天难逃一死。

　　多么惭愧，死神又一次降临在他的身边，而他，即使被额外赠予了十年时光，到底也一事无成。到如今，他也对生存没有了任何执念。曾经他妄想成长为主教的左膀右臂，一辈子仰望他的神明，现在只盼着自己不会成为主教的累赘。他只疑惑有谁会来加害于一粒毫不起眼的埃土，却也深知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

　　他索性放弃求生和思考，抬头望向阴云间撕裂出的一线光。日光格外怜惜这个将死的少年，轻柔地罩在他身上，使地面潮湿粘腻的不适感逐渐消减。他感觉自己正蜷曲在母亲的怀里，她轻轻哼着摇篮曲，低垂着眉眼，如同所有母亲一般平凡地爱着自己的孩子，向孩子渡去自己的体温与祝愿。这是母亲在天上呼唤他吗？他如此幼稚地想，这是母亲在爱着他么？即使她在生下他的时候失去了生命，即使他是一个被家人唾弃、被众人奚落的灾星。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余光间瞥见一个玲珑身影，如同驮着烈焰的白鹤闯入他的眼眸。衣袂翻飞间，明媚的粉发随着凌乱的脚步跳动，白裙在光照中泛起珠光，郁金香般散开的两瓣裙摆缀满不规则的褶皱，如同栖在光洁双腿旁的蝶翼，脆弱而坚定，振动着朝他飞来。

　　——白璧，桃夭，海棠醉日；
　　那只曾停在他鼻尖的闪蝶。

　　他无端想起这世间美的万物，试图在生命最后一刻睁大眼，看清这只从日光中飞出的蝴蝶，却在落入蝴蝶馥郁的花丛时，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