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扬尘》云木小薏米

3、碧玺

　　当伊恩从榻上悠悠转醒，第二天正午的钟声已不耐烦地响起。他发现额前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抹不停摇晃的霓虹蓝，他的心也随之一同坠入谷底。他以巨大的意志力驱使着酸痛的四肢，跌撞着奔向镜子。他看见圣瓶中装着他从未在任何信徒额前见过的色彩——像是将整个沛托湖的水天都倾倒进一个镂空金瓶中，凝固的湖水中甚至找不出一道白云滚落的痕迹，纯粹的蓝在玛瑙中闪着电光火石般的霓光，即使是拉上厚重窗帘的里屋，仍遮掩不住这般洗涤心灵的圣洁色彩。

　　碧玺折射出的光线注入他双目的湖蓝，竟使这双平时低垂着的精致眉眼平添几分灵气，眼下的泪痣如同栖于水面的鸥鹭。如果说从前他的脸是雕塑家日以继夜雕琢的美神的石塑，那么此刻这座石塑已被神用最甘甜的第一滴朝露点醒，拭去面颊上廉价的脂粉，向天地宣召着他浑然天成的美。

　　伊恩慌了神，他不明白生于尘埃的自己凭何拥有如此耀眼的色彩。他几乎都能完全看见，这色彩将让自己在黑暗下无从遁形，逼不得已走进那个用偏见将自己钉在泥泞之中的世界。他曾经无比期冀自己的圣物能有幸生得纯白或透明，此刻这些奢望都在太过刺眼的霓虹蓝下化为齑粉。他自然不配拥有如同主教一般的锆石，但教堂里绝大多数神职人员的圣物都是细腻的淡色——这意味着他有可能失去自己赖以生存的家，摆在面前的事实几乎要将伊恩的心肺都腐蚀糜烂。

　　他失魂落魄地下床，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随意披在身上的披肩耷拉在地，扬起一路灰尘。他走到玻璃花窗前望着空荡的教堂，几束寂寥的光透过玻璃在教堂中闲逛，却避如蛇蝎般，不肯施舍半分给他冰凉的指尖。

　　主教毫无征兆地推开了厚重的木门，难捱的尖锐声响使伊恩几乎要被惊恐与自责击溃。他像是行走在虚空的泥沼中，急切却又无力迈开双脚，慌乱之下竟踩到长袍，重重栽倒在地，脚腕处传来钻心的痛感。

　　他顾不得疼痛，如一只摇尾乞怜的野狗般趴在地上，在十字架投下的阴影间仰望着站在光处的主教，试图在主教的眼中找出他还能有容身之所的证据。强光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固执地在刺痛中睁大眼，任凭眼泪顺着精致的双颊滴落，静静等候着主教的旨意。世上最卑微的自己辜负了神的教诲，这是他犯下最大的罪孽，但他还妄图让神宽恕他，多么贪得无厌的愿望！他宁愿自己被主教用尖刀一丝一缕剜去血肉，以此净化他污浊的灵魂。

　　他想过主教的眼神会是失望抑或是愤怒的，但他此刻只从主教的眼中感受到深入骨髓的冷意。那双眼底所藏匿的是即将喷薄而出的、用经年烈火浇灌而成的仇恨，正在与那股似有若无的温情缠斗着。双眸之间，透亮的锆石竟也在这般眼神中暗淡下去。惊惧之下，他下意识逃避着对方灼热的视线，再睁眼，却见主教的眼神又恢复了流水般的悲悯，然后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轻轻合上了门，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伊恩瘫坐在地，低头盯着被灰尘玷污的披肩，只觉得命数二字真是可笑又灵验。他凝神屏气流转着周身法力，水珠缓慢聚集在指尖，却又遽然消失在阳光下。

　　一个连清洁术都做不到的废物。

　　眼泪无来由滚落，嵌进丝绸的间隙。他慌乱地将长袍拢起，紧紧抱在怀中，仿若稚童用最后一丝气力守护自己最珍爱的玩物。他崩溃地哭喊着，试图透支血肉之躯榨取干涸的法力，但是不管拼命尝试几次都是徒劳。他想起初见时主教披在他身上的披肩，带着光的气息，给了他不切实际的十年的梦，而现在梦醒了。

　　任何纯洁都在理想的破灭中被灰尘侵染，他好像就是这样的存在。这个世界已对他下了最后判决：伊恩——这个反映上帝荣耀的名字——不应该成为下一个被埋没在灰尘中的祭品。

　　“你不是、你不该、你不配。”

　　——他听见十字架低沉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