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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伊恩 ...

  •   世上不会有人比伊恩更了解灰尘的气息。

      不如说他本就是在一片狼藉中诞生。这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定数。如同在被烤焦的柏油路上飘落一支世上最无瑕的羽毛,没有人会期待它在浴火后蜕变为吉光片羽,它只会被烧灼,被煤灰裹挟,最后被深深嵌进开裂的沥青之中,成为任人践踏的尘埃——即使它曾是一片绒隙中都能隐约透出鹅黄的、讨人喜欢的、世上难求的羽毛。

      更不用说伊恩——他似乎仅只是一片渡鸦的羽毛。毕竟在幼时伊恩并不叫伊恩,或许是他刻意淡忘了这段过往,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原名是什么,只记得因为发音跟渡鸦相像,大家都默认叫他渡鸦,恶劣一点的叫他扫把星之类。连整天抬着报纸吐烟圈的父亲也忘了,他在家里一般把伊恩叫做贱种,在外面,为了装作称职的父亲,表达对已逝妻子的悼念,则客气一点地称他为小灾星。

      七岁时,伊恩在母亲的遗物中拾出一本覆满灰尘的教经。对于一个被迫早熟的儿童,这是残忍而无法跨越的一步。教经让他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命数:有人是神俯身嗅闻花香时抖落的花粉,有人是神掬起一捧清泉时淌过的水滴,就有人是被神厌弃的污秽,是遭神谴责的天灾。而他,稍微幸运一些,只是连神也未曾注意的、浮沉在天地之间的一粒灰尘罢了。

      十年后,当伊恩站在圣歌队前,披着花窗倾泄而下的光领唱时,他鼻翼间萦绕着的,仍是这个古老的教堂在光阴中缓缓酿造的灰尘气息。这让他感到无比安心。他隐隐约约回到了婴儿时期,躺在母亲生前制作的木质摇篮中,每一次晃动都伴随令人不适的晦涩声响,像一棵被扼住生命线的老树最后一次为新叶而挣扎。新生的稚童不会思考为何父亲将自己留在这岌岌可危的吊桥之上,他只会在喝饱了廉价奶粉后大睁着眼,观察细尘在光线中朦胧地流动。正午后的阳光透过磨砂玻璃,柔柔地罩在摇篮上,将灰尘的气息也烤得诱人。伊恩就这样躺在阳光与灰尘共同编织的子宫中,在几近干涸的羊水中感受着独一份的温暖。

      灰尘无时无刻监视着他的成长,如同淙淙流淌的蓝调的河,在他贯穿着悲哀的人生中几乎算得上一种慰藉。属于他的是最角落的房间,而他从不刻意掸去橱柜或书桌上的尘埃。永不会有人责备他,他深知家人都对他的房间避如蛇蝎。这几乎是让他在这个家能活得自在的唯一窍门,万幸不会有人打扰——他总这样悲哀地窃喜。

      他人对伊恩的冷眼无一例外,远可追溯到克死母亲的罪孽,近可归咎于雌雄难辨的面貌。教室角落结了蜘蛛网的桌椅,同龄人的指点与讥笑,和父亲醉酒后狠狠砸下的旧花瓶,这些带着灰尘味的伤疤塑造了伊恩。而伊恩在回忆时,也只能想起鼻翼翕动间厚重的灰尘,将强烈的光芒安全覆盖。灰尘在他的身上织了一层厚厚的茧,而安居期间的伊恩,与其说懦弱,不如说已经完全被细密的疼痛驯化。他就这样顶着自己精致的面容,蓄起前额的发丝,将双眸和圣瓶隐蔽在黑暗之中。

      而他如今站在这里,站在神圣而无暇的十字架下,沐浴着透过彩窗倾泻而下的光芒,座下无数信徒尽情讴歌着他空灵的嗓音,他眼中却只有被那双苍老而有力的手掀开的教经,和十字架下主教清瘦而挺拔的身影。当被掀开的书页将空气中的尘埃搅乱时,无与伦比的归属感使他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慰叹。他陡然回忆起自己被家人抛弃的那个冬夜:一天中最后一次钟声困倦而散漫地回荡着,明月张开双臂向行人播撒清辉,却对这个肮脏的街角吝啬无比。伊恩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逐渐因为寒冷丧失知觉,在黑暗中,他的意识不再清晰,失温使他几乎失去了所有感官。他意识到自己将要和街角的灰尘一起,被这个世界所遗忘,并在几秒内安然接受了这个事实。

      即将昏阙前,衣袂摩擦的声响伴着金属的碰撞声模糊却清晰地降临在他的耳畔,他不由得哆嗦着抬起头。他看见了今夜的第一束光:月华经主教额前的锆石折射进他脆弱的瞳孔,刺痛使眼泪忍不住滚落。一双极尽温暖的手捧起伊恩灰败的双颊,粗砺的皮肤怜惜般抚摸着他苍白的面庞。

      “多么可怜的孩子。”他听见主教如此说。

      这是一束照进世上最卑贱生命的孤光,即使伊恩早已在灰尘的堆砌中丧失了对生的欲望,动物的本能还是驱使他不顾一切抓住这根陌生的绳索,狼狈地向上求生。而当他终于攀到了生与死的彼岸,引领他不断向生路爬去的不是所谓对生存的渴望,而是那双刺破深空的手。

      当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披上主教的白色披肩,将手放在主教干燥而温暖的手心时,他像是突然回到了那个吱呀响的摇篮里,面对阳光匍匐着展示他的忠诚,以换取生命必需的养分。在无端的回忆里,这样的美好只持续了一瞬,随后他迅速地长成一粒灰尘,跪在浩瀚的教经面前。他看见教经这样写道:

      “神向信徒伸出了圣洁的手,
      神为信徒点上了光辉的灯,
      于是信徒发誓,
      永远追随他们的神。”

      ——伊恩想,这就是他的神。

      于是他认主教作义父,从此心甘情愿融入教堂日渐醇香的灰尘中。早已将教经铭刻于心的伊恩,理所当然获得了教堂所有神职人员的赞誉。大家都说,他将来会是一个了不得的小牧师,成为主教的接班人也说不准——毕竟他的生辰正是主教接手教堂的日子。圣歌队的义兄常赞叹这个美丽的巧合,说他是命中注定被主教捡回来,命中注定成为这个教堂最受宠的孩子。

      他总笑着摆手否认,说自己生而平庸,却从不反驳受宠的事实。的确如此,在这个老教堂,他获得了在此之前从未奢想过的爱:诵经后偷偷被塞进手心的、尚有余温的烤饼干,衣物被太阳晒过后暖融融的味道,还有主教握着梳子,轻轻拢起他的长发的手。
      主教常在帮他梳头时夸赞他,夸他悟性极高,夸他善良懂事,夸得最多的,却是他灰白色的长发。

      ——时间回到今日清晨,当主教照例为伊恩梳理头发时,他的手指陷入柔软的发隙,轻轻将凌乱的发丝拨开,与呼吸的频率同步,用梳子一下一下理顺时,他总会长叹一口气,像要将所有污浊都吐尽一般,说:“要是我可爱的孩子不要长大就好了,伊恩。”

      伊恩只当主教是在为年华易逝而感伤,对着镜子,他很轻易地就看到了主教鬓边新生的白发,刺得眼睛有些发酸。

      “父亲大人,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他每次都会这样回答主教,试图以自己的温顺削减主教的不安,“我永远会帮助父亲大人,和教堂的大家,直至生命尽头。”

      “不会离开我吗?”
      “不会。”

      以往他们的对话到此就结束了。但今天主教却迟迟不肯松开伊恩的发。他们就这样在氤氲着灰尘的阁楼里静坐,伊恩能感受到自己的头发被大力的手紧紧攥住,被拉扯的痛感令他微微皱了皱眉。但他没有开口,只是静静望着镜子里主教的眼睛,这双眼睛曾在每个祷告日斟满世间最纯粹的光芒,此时却幽深到伊恩无法揣度出他心中所想。

      主教深吸了一口气,将梳子颓然掷向地面,惊起斑驳的灰尘。他轻轻问道:“如果我错了呢?”

      “您不会错的。”

      伊恩的头发突然失去束缚,如惊雷坠地般重重砸在他的披肩上。他知道主教在背后深深凝视着自己。出于信仰,他永不容许自己平视主教,于是他转身单膝跪在主教身侧,捧起对方的手,眷恋般将其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蹭了蹭。

      “您不会错,”他就这样重复着,“我的父亲大人,我的主教大人,我的——”
      ——我的神。

      于是此刻的仪式上,他就这样仰望着他的神,听从神的指示,双手捧起额前的圣瓶,虔诚地闭上了眼。

      一股强烈的力量瞬间在他的识海中迸开,强光使他下意识闭上眼。在闭眼的前一刻,他似乎看见一只彩蝶正披着光,载着教堂里不甘心偏安一隅的灰尘们飞向天际。它们会被阳光灼烧融化吗?此时的伊恩已无暇顾及,他的四肢在虚空之中被紧紧束缚,横亘在喉前的绳索勒得他喘不过气。他看见一只几近透明的蝴蝶栖息在了他的鼻梁,自翼尖向根部逐渐染上彩光,化作碎闪飘进了圣瓶。在过于强力的冲击之下,他彻底失去了意识。这位虔诚的信徒在最后一秒都顾及着维护祷告的肃穆,如灰尘落下一般无声倒在了木质地板上。

  •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有点断奶黄昏恋但是绝对没有!女主还没出场!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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