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扬尘》云木小薏米

13、义兄

　　伊恩回到教堂后，面对的就是堆积如山的公务。对旧主教所处的造神计划进行彻查、向皇家呈交的事件原委、教堂各项工作的交接……他顾不上休息，叫上义兄一起，二人焦头烂额地扑进工作中，连续好几个晚上不能合眼。

　　除此之外，民众的猜忌和惶恐也需要安抚。伊恩年纪太小，又是在人心惶惶时骤然成为新主教，没法轻易服众。为了树立威信，他更是需要事事亲力亲为，即使不喜抛头露面，也不得不风尘仆仆地赶去各地布道。

　　不乏有狂热的教徒认为这是教堂与皇家勾结的阴谋，不顾确凿无疑的人证物证，甚至当街带刀拦下伊恩的马车。

　　伊恩每天提心吊胆地应对着明枪暗箭，早已身心俱疲。但他明白不能施以暴力，杀鸡儆猴只会引发更大的恐慌，只能挨个耐心地劝说。虽然这其中吃了一些苦头，不过一切总算是回归正轨。

　　一天午后，义兄端来一杯水，送到伊恩面前。

　　伊恩回来后，教堂里熟识的人也都热情地上前嘘寒问暖。不过，或许是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每个人的举动都藏着若有若无地试探。

　　伊恩理解他们的顾虑，但隔着纱帐的社交让他感到异常疲惫，只有义兄还是一如既往地和他相处，甚至比以往对他更加关切，只是对于旧主教的话题，二人都默契地闭口不谈。

　　玻璃杯上方的蒸汽缓缓上升，凝成的水珠慵懒地挂在杯壁上。义兄盯着玻璃杯出神，忽然开口问伊恩：“你恨他吗？”

　　一句无端的发问，但两人全都了然于心。一滴水珠猝不及防坠入水中，响起水面破碎的声音。

　　伊恩摇了摇尚未冷却的温水：“不知道。”

　　“我一直把他当作我的父亲，伊恩，我真的觉得你、我、还有他，我们是一家人。他真的对我很好，对你也很好。是他把我从救济所带到这里，养活了我。我第一次听见这个消息，我怎么都不愿意接受，我想他不是这样的。但是这一切都是真的，好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梦醒之后我什么都没了。”

　　“我觉得我应该恨他啊，大家都在恨他。我们第一次去遇难者家里，去发补贴去调查的时候，是我亲自把孩子的尸体推去的——那么小，那么轻，可能都没有你大，圣瓶被生生地敲碎了，里面的锆石全部被盗走了。只是因为他要掩瞒自己夺来的神子身份，就能把这么小的孩子……”

　　“孩子的父母甚至都没来得及为他而骄傲，为他能够拥有圣物而骄傲。要不是你，伊恩，我们所有人都还被蒙在鼓里。当年在法阵里的人都死有余辜，但我不敢想，这三百年，这个苟且偷生的贼究竟又杀了多少人。”

　　义兄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忍住红了眼眶：“我觉得我自己真的很没用。我本应该是那个加倍恨他的人，我被他彻头彻尾骗了，但我做不到。”

　　伊恩掩下眼底的情绪，抿了口温水：“兄长，其实我们还挺像的。”

　　兄长苦笑着摇了摇头：“毕竟都是一个人教出来的，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也在想，他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对一个差点杀掉自己的人谈爱，未免有些太过作践自己。但我觉得，”伊恩指了指心口，“心长在自己的身体里，至少谈不上什么应不应该，。”

　　“我在外面的半年，没有学到什么，还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情感是最复杂的东西，是万万不能去强求的。”

　　“有人说爱是原野，就有人说爱是囚笼，到底也没有人能说得上爱是什么。但它就在那里，它在的时候赶不走，不在的时候求不来。如果无法得偿所愿，至少不要因此折磨自己。”

　　“我们都应该自私一些，兄长，这不是什么坏事，只要不伤害他人。然后，就慢慢地遗忘，忘了就好了。”

　　伊恩说得有些口干舌燥，刚想端起水杯，却被义兄狠狠地揉搓着脑袋，差点把水全洒在桌面上。

　　“不愧是主教大人，长大了。”义兄感慨道。他嘴上这么说着，却还下意识地把伊恩当小孩对待。

　　义兄心中的郁结消了大半，又关切地询问了伊恩的身体状况，顺便还八卦了一把——他早就注意到伊恩的行李里有不少成双成对的日用品，正好逮到时机，狠狠盘问了一番。伊恩实在受不了义兄的追问，把他硬生生推出了房门。

　　义兄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伊恩索性躺到了床上，把自己整个藏在被褥里。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最安全。他不是一个心大的人，因为早年的遭遇甚至心思更为缜密，死里逃生后，他很难做到彻底放松下来。

　　有些事他不愿意与兄长说，怕增添他的负担，就只能用绞痛的心独自咀嚼。

　　他能隐隐从主教荒诞混乱的话语中听出，主教并不是不爱他们。

　　他沉溺在亲情的沼泽中无法自拔，是源于对罪孽的恐惧。一个每日诵读教经的伪善者，面对着十字架高大的投影，他会日渐恐惧、后悔，担心所谓的因果报应。于是他把自以为最牢固的亲情当作罪孽的坟墓，期盼着投进一份爱，便能换得一点心安。他自负到妄想掌握爱，却遭到了心的反噬。

　　于是当伊恩的帕拉伊巴碧玺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的整个躯壳——用秸秆苦苦支撑的假人——轰然倒塌。他的心充斥着刺鼻的黑烟，毒素顺着血管流经全身，伴随着身体机能的迅速衰老，他彻底成了一个疯子。

　　一个在罪孽前自命不凡，面对爱懦弱无能的疯子。

　　伊恩可以断言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人一旦拿起权利，贪婪就会滋生在手心，将身体与欲望粘合，很难有回头之路。他为了一己私利，三百年来不知道残害了多少无辜的生命，将惨死的尸体钉在十字架上，妄想以此得到一时心安，满足罪恶的欲望；又为了惺惺作态的赎罪，将伊恩和义兄都卷进了千折百回的漩涡之中。

　　那份爱里掺杂了太多：自私、欲望、狂妄、懦弱，却也掩盖不了深埋其下的温情。正因为如此，伊恩和义兄才被罪人的爱所折磨，因为清醒而愈发痛苦。

　　所以遗忘是一份神给的礼物。即使痕迹尚存，那份痛苦也终会在磨砂的时光中软化，成为细水长流的闲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