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扬尘》云木小薏米

12、分别

　　伊恩一把拽住了那双调皮的手，把她拉进了自己怀里，却没想重心不稳，二人齐齐摔倒在草地上。

　　柔软的草接住了他们交叠在一起的身体，任由他们在其上纵情翻滚。汗水无意间滴落而下，成了草芽上无色的小灯笼。阿弗洛狄忒的羽衣无意间被遗落在草坪上，化作无数海上升腾而起的气泡，直抵光源所在。阳光缠绵地裹住气泡，在水天一线间纷飞，天边的惊鸿掠过一道残影，跌进无垠的蓝海。

　　二人喘着气，并肩躺在草地上，眼前似乎还有气泡的幻影在漂浮。

　　“胡闹。”伊恩哑着嗓子，一边说，一边口是心非地将二人交握的十指缠得更紧。

　　多娜的胸口也小幅地起伏着，闻言揪起伊恩的耳朵，软声嗔道：“别翻脸不认人。”

　　“我怎么敢啊。”伊恩笑道，将耳朵贴近多娜的心房。

　　“干什么？突然凑过来。”

　　“听听心跳而已”

　　“你还担心我真死了啊？”多娜泄愤一般锤打着伊恩的头，“竟然还敢跟我吵架，要不是我福气大，你得孤独终老！”

　　重逢的激动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逃脱地狱后的心有余悸。伊恩深吸了一口气，愧疚与恼怒如同重锤般回归。一刻不停击打着他的心脏。他甚至开始怀疑眼前的这一切是不是梦境：“……对不起。”

　　见伊恩眼中的光逐渐暗沉，多娜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喂，我还站在这儿呢！最后不还是你救了我吗？没想到我从鬼门关走了一趟，你还是这副窝囊样子！”

　　她翻过身，用沾着草种的后背对着伊恩。伊恩从背后环抱住她，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那好，我不说了。”

　　“回来了就好。”他又接了一句话。多娜对此不发一言，只是朝伊恩的怀里挪了挪。

　　伊恩突然想起来什么，伸手从空中探出一条项链——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难事——郑重地递给多娜。

　　“怎么了，想要玩浪漫？”多娜觉得好笑，终于肯转过头，好整以暇地与伊恩面对面。

　　伊恩摇了摇头，将项链小心地挂在她的脖子上：“这个项链里有牧师的法术，紧急时候握着它，就可以保一命。本来早该送给你的，结果一直拖到了现在。”

　　十字架上，蓝宝石在素白的面料上越发透亮，像是水洗过后的晴空，被封存进一方琥珀中。多娜越看越喜欢，忍不住拨弄了一下，却差点被亮出的刀尖割到。

　　伊恩赶忙帮她把刀锋收起。她抚了抚胸口，仍然心有余悸：“吓死了……不过还蛮酷的，我很喜欢。”

　　她忽然发现伊恩的脖子上也挂着一个，索性要了过来一同把玩。

　　“你戴着红色的，我戴着蓝色的……”多娜戳了戳伊恩的脸颊，“看来你早有预谋啊，故意的？”

　　伊恩板着脸一副无辜的样子，只是整个耳朵都被羞红了，藏在鬓角的发丝后。

　　多娜见状，也不再逗他，趴在草地上长长叹了口气：“终于结束了。”

　　“伊恩，你要回教堂了吗？”

　　“嗯。我必须得负起责任。而且，我很喜欢那里。”

　　“喜欢就好……我也得走了。”

　　“去探险吗？”

　　“要去很多很多的地方，向北、向南、向东、向西，哪里我都要去。”

　　“那你路过教堂的时候，有没有兴趣来看看我？”

　　“怎么，想我啊？”

　　“当然。你不会想我吗？”

　　“嗯……看我的心情。”

　　“那我就只能祝你一直开心快乐了，”伊恩撑起身子，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对着多娜伸出了手，影子遮住了多娜面前的骄阳，“多娜小姐，我们走吧。”

　　“去哪里？”

　　“去你想去的地方，去我该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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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恩站在身后为多娜整理大衣的衣领，戴上宽大的渔夫帽。多娜有些不自在地转了转脖子，跺了两下套着长靴的脚：“我还是第一次穿这样的衣服。”

　　“毕竟你的第一站是沙漠，做好防护是必要的，”伊恩拍了拍她衣服上的褶皱，将挎包递给她，“走吧，探险家。”

　　夕阳下，少女站在门檐，束起的粉发藏在帽檐下，衣袖被随意卷起，露出素雅的银镯子。地平线舀起一勺霞光，倒进她玫红的眸子，红碧玺在圣瓶中微微透出些彩光。她侧过身来，光在她的身旁描摹出白净的轮廓。

　　“我走了。”

　　“一路平安。”

　　“……”多娜嘟起嘴，“你好像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哎呦，大主教要去找新欢了，恨不得我这个旧爱早点走。”说完作势就要离开。

　　伊恩嘴角的弧度止也止不住，赶忙揽过多娜的手臂：“当然舍不得。还有，乱说什么新欢，不会有的。”

　　“你保证？”多娜倚在他胸口，懒懒地问，“即使你要活五百年，五百年都不会有吗？”

　　“我保证。”

　　“……骗你的，反正我肯定要死在你前面，到时候遇见合适的就找一个吧。”多娜别扭道，想要挣脱伊恩的怀抱，却被伊恩环得更紧了。

　　两人默契地保持着沉默，让这个拥抱一直持续到日暮西山。他们深知彼此必将分离，不论是征途抑或死亡，他们注定如日月交替，不得长相厮守。

　　名为爱的引力将二人的心紧紧相连，将白昼和深夜嵌合在年华的长河之上，让他们不论身处何处，都能被这一份爱慰藉。他们终将离别，但当日月同辉之时，还是会期盼再多一秒时间，再多一分温存。

　　“别说这样的话。”过了良久，伊恩低声打破了寂静。

　　复生万物，对于他来说是弹指间的易事，但他注定不会这样做。恍惚间他又回到了那个逼仄的家，揭开母亲的遗物，那本教经仍旧躺在尘埃之中，告诉他：世间万物，自有命数。

　　篡改寿命与生死乃是大罪，如果他真的如这般做了，那就与曾经的主教没了区别，成了与神博弈的赌徒。他发誓要在五百年的光阴中守护神与世间的天平，容不得一丝偏差，自然不会干出如此荒唐的事。

　　他问心无愧，却也止不住地害怕生与死的离别。

　　“好，不说了。”

　　多娜对他的想法了然于心，安抚般摸了摸他的手。伊恩知道，如果他真的昏了头，妄图违背神的旨意，她是第一个不愿意的。她也不稀罕伊恩赐给她所谓的长生。

　　她是最洒脱而温柔的红碧玺，无论何时，都是伊恩最欣赏、最沉醉的样子。

　　缺月已在云后若隐若现，落日在苇草间荡起双桨，远方的钟声催促着别离。伊恩松开了手，最后一次帮多娜梳理了长发，轻轻推了一把她的后背。

　　她一脚踏出了教堂，迟疑地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要回头再看一眼。但她很快迈出了另一只脚，将全身沐浴在绚烂的日暮中，坚定地向远方燃烧着，为群山散布烈烈余晖。

　　伊恩目送着她的身影消散在绵延的天际，站在原地直到天色残尽。他披着一身月光，朝反方向信步走去。

　　他背起一篓子星河，一瓣慢慢凋零的月光，还有五百年义无反顾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