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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主教 ...

  •   明明日历早已翻至春日,教堂外的雪还没有停下的迹象。

      多娜将古书甩在桌上。年久失修的桌子颤巍巍地□□着,窗边的灰尘倏地被惊醒。

      “有什么好看的!”多娜上挑的眉毛带着怒气,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反反复复看这几本书,你到底是搞不懂,还是不想搞懂啊?”

      “……古籍里有很多信息,我想确保万无一失。”伊恩翻过新的一页,抖开包裹其上的灰尘,泛黄的羊皮纸镀上金色的阳光。

      多娜扯着自己的头发,将几缕头发缠在手指间。

      自从跟伊恩倾诉过后,她的状态明显好了很多,就算没有伪装开朗,那股生命力总是拦不住地迸发出来。

      “你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

      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一星期,多娜再也忍受不了伊恩模糊的态度,恨不得一捧冷水浇醒这个自我蒙蔽的人。

      然而伊恩每次只会说:“再等我一会儿。”

      果不其然,今天她收到的还是一样的答案。

      “我是说了,我要帮你,但我可没说我要陪你窝囊在这里!”
      “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伊恩翻页的手滞住了。

      是的,其实他们都深知这件事并不复杂。只需要简单的一刀、一颗腐朽心脏的破碎、一个真正的主教,被大雪封住的世界就能重返春日。

      但这对伊恩来说,怎么能叫简单呢?

      他从没告诉过多娜,自从在暗室死里逃生,他就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他一闭上眼,就躺在那数十具尸体堆成的尸山上,衣衫被暗红色浸透,血腥与尸臭味像是粘在他的身上,无论他怎样逃,都逃不出这个坟场。

      而主教永远守在出口,披着如夜色一般深沉的黑色斗篷,睨向他。

      主教的眼周蛰伏着一片棕黑的斑块,与灰褐色的瞳孔一同流下暗色的血。血液顺着下垂的皮肤流淌,饱含着失望和谴责,晴天霹雳一般砸在地上,转瞬破裂成血珠。俄顷,血珠竟凭空拉长,变做嘶嘶作响的毒蛇,缠在伊恩的脚边、腰间、胸口、脖颈。

      那数十具尸体竟也摇晃着起身,顶着额前破碎的圣瓶,疯了一般扑向伊恩,用诡异而空灵的声音,幽幽地说:“……神子……你杀了人……神子杀了人……杀了我们所有人……”

      而主教眼见着他被尸体掩埋,终于露出了得意的笑,随后略带遗憾地叹息道:

      “伊恩,我明明也爱着你啊。”
      “然而你却想杀了我,我太伤心了……这是作为父亲、作为救命恩人、作为你的神,我给你施以的小小惩罚。”
      “所以,你要怎么做呢?”

      “所以,你要怎么做呢?”

      梦境中的低沉嗓音与多娜清亮的话语同时响起。伊恩这才走出了那个炼狱般的梦,不觉间已经攥出一手冷汗。

      “……伊恩,我知道接受这些对你来说会很艰难。但你觉得,那个主教真的对你有情感吗?”

      多娜知道这对伊恩来说确实很难,她尽量放缓了自己的语气,并握住了伊恩的手,艰难地吐出刀锋一般的事实:“你看,他当时把你接到教堂里住,是想要控制你;对你好,是……想让你放松警惕。”

      “……伊恩,有的时候,人的真心太复杂了。”

      伊恩执拗地沉默着。

      低头时,一绺灰发滑进他的手心。他突然想起那个帮他梳头的清瘦身影。那双手极其温暖,肌理粗糙干燥,总是细心将打结的发尾轻轻理顺。

      那个人总会对他说:“我的孩子。”

      这一切都不应该全是假的。那个人牵着他的手去买糖吃;当他第一次当上圣歌队的领唱时,那个人站在身侧,真心为他而雀跃;那个人会在信徒面前骄傲地拍着他的肩,说他是自己的孩子;那个人会在他生日时给他买刚出炉的饼干,陪他挤在人山人海中,看城中央点燃的巨大烟花。

      “我知道,他是个罪人。”伊恩只能这样说。

      但是知道这个又如何?

      “他必须去死,他将整个世界的规则全部颠倒,这是天神所不能容许的,我知道他必须得死……但是,如果要我去杀他,我恐怕……”

      “我做不到。”

      多娜叹了口气,“所以呢?一,他必须去死;二,除了你,没人能免疫他的法术,只有你能抓住这个拯救世界的机会——这是一个闭环。那你的最终想法是?”

      闭环,一个胆小鬼专属的闭环。

      逐渐缩小的闭环正紧紧锁住伊恩的咽喉。喉头的血腥味像铁锈爬满食管,那是胃里翻涌的血即将喷薄。他简直就是一个罪恶的容器,身体里装着污浊的血,无论他做出什么选择,他心底的玻璃器皿都会彻底碎裂,将他变成一无所有的血人。

      他睁眼是血,闭眼还是血。如果他选择了主教,那毫无疑问他将会成为渎神组织的祭品,死后将泡在地狱的岩浆里,永生永世不得安宁。如果他选择了世界,那他同样在亵渎自己的神,他生命的意义一半都是主教施舍给他的,即使他遇见了牧师、义兄、多娜,但把他从那个充斥着烟头与耳光的世界里拉出来清洗干净的,是这个十恶不赦的主教。

      世界让一支懦弱的菟丝花去亲手砍掉它曾依仗的朽木,菟丝花却天生不配。

      “怎么会不配呢?你可是神子。”多娜略带不解地问。

      你可是神子啊。

      “砰!”
      古籍摔在残破的天使像上。天使像灰白的脸爬上几丝裂痕,掉落的翅膀与天使像间结上的蜘蛛网被震裂,最后一丝连结也随之消弭。

      伊恩失态地大声嘶吼:“我不是神子!我不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逼我?!”他的指甲嵌进肉里,鲜红的血混着汗凝在掌心。

      他只是一个弱者。

      他的手背曾经被父亲的烟头狠狠碾过,留下一朵淡红色的桃花,那是灾星的烙印;他的额头曾被同级生大力磕在桌角,左半张脸满是血痕,那是羞耻的面具;他曾在母亲的坟前被父亲揪在半空扇耳光,那是逃避的惩罚。

      而这些都被主教轻轻抹去了。

      这个救赎了伊恩的男人,本应该是伊恩一辈子侍奉的光,现在却每夜漂浮在伊恩的梦魇中,白日则化作一个幽幽的黑影,悬在他的眉间。他每次余光扫见圣瓶里透亮的碧蓝色,就会想起披着黑色斗篷的主教。

      在主教面前,他永远是那个濒死的七岁小孩。

      是那个心已经空了,却又被主教一点点填满的孤魂。

      既然他的信仰都已经深陷污浊之中,那他又怎么能干干净净地走出绝望呢?

      那些自尊极高的人永远不会懂,多娜也永远不会懂。他只是一个世界上极其卑微的存在,他寄生在信仰之上,死在信仰坍塌间。不管他对外表现得多么淡然从容,他也打心底里不相信自己有资格杀死他的神明。

      他怎么会是所谓的神子呢?

      他只是一粒裹挟着肮脏与死亡的灰尘,是螨虫被晒死的尸体,是漂浮在世界上无根的浮萍。是主教第一个给了他生存的意义。

      而今他依旧匍匐在主教的脚下,即使他心系世界,不愿意成为毁灭规则的帮凶,他也自认为,没有资格杀掉自己的神父。

      “那你到底要怎么样!”多娜无缘无故被迁怒,于是也逐渐染上怒火,“伊恩,你就是个说一套做一套的废物!听听你说的那些大道理,你做了半点吗?”

      “是,你很纠结你很痛苦,你不愿意当神子,那你把我们都当什么了?为了你的伪善自愿牺牲的小丑?然后你就抱着你妄想出来的那点他对你的爱,甘愿辜负所有人?”

      “既然这样,那你就等着那个魔鬼来找你吧!把你杀了,把我也杀了,让全世界都陪着你们这对自大的父子陪葬!”

      随后,她头也不回地拽上外套,推开了木门:“我去村子里买东西……你就接着当你的缩头乌龟吧。”

      多娜在门口还犹豫了一下,透过窗子想看一眼伊恩,自觉她自己刚刚的话有些过头,却看见伊恩根本不在意她的离开,直接带着怒气拂袖离座。

      她顿时觉得自己是瞎操心,狠狠踢了一脚地下的积雪,快步离开了教堂。

      伊恩躺倒在床上,觉得窗外积雪的反光太刺眼,心里越发烦乱。索性把窗帘拉上。因为用力过度,灰色的纺布险些被扯掉下来。
      他现在才真实体会到自己和多娜天堑般的差别。

      多娜不能理解他为什么痛苦,是因为她有很多爱和尊严,阳光和雨露,这些东西是多娜面对世界的底气。她的痛苦基于对自我的承认上。她痛苦于人生的抉择,在自我理想和家族束缚中反复挣扎。

      而伊恩的痛苦基于他的人格的破碎。他对自我的认知是通过崇拜而映射出的。他过去的十年是靠蚕食信仰的力量而生存,现在却要他因为大义而消灭自己生存的希望。

      说到底他才是那个最自私的人。他是天生的野心家与谎言家,为了自我生存,擅自将主教拟作自己的神,以此窃取生活的希望,却没想到自己因为年纪尚小,竟沦陷到这个脆弱的谎言中。眼下,他也为了精神世界的生存,擅自将整个世界架在悬崖之上,与他心目中的神做博弈。

      他看向自己的手心。手心的疤痕已不再出血,只是痛感还未消失,一阵阵惩罚着他的失控。

      屋顶上突然出现一阵急促的闷响,寒意更甚了几分,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凉。伊恩连忙推开窗,却发现天边正下着一场从未见过的大雪。

      原本还能透出阳光的天空,现在已被厚重的灰云遮盖。浓淡不一的灰褐色如同瘟疫一般传染恶化。不一会儿,就连一抹像样的白色都漾不出了。

      十字架散发出淡色的光亮,在他的胸口发烫。

      他慌乱地将十字架掏了出来,察觉到十字架中央的红水晶在明暗交替间竟凭空出现一道裂隙,暗沉如枯灯的光昭示着灾祸的到来。

      主教来了。

      才半年,主教就已破解了牧师设下的屏障,找到了这里。这群盗贼养蛊般选出的人,果然是个怪物。

      那多娜……怎么办?

      他几乎没有思考就冲出了教堂,顺着多娜留下的脚步艰难前进:多娜会有危险。在暗室的时候,主教已经看清了多娜的脸。如果她碰见了主教……

      纷乱的大雪已经掩埋住大部分足迹,他只能顶着繁杂不安的思绪艰难辨认前行的方向。但那一瞬间,他明白自己已经来晚了。
      血,那是遍地的血。

      但不是他梦境里的血,也不是他回忆中的血,而是真真正正,摆在他面前的——

      那是一条血路。

      大滴小滴的血红在雪地里染出了一条路,而多娜就倒在路的尽头。

      粉色的发丝蜿蜒在血泊之中,不断飘落的大雪在她发缝融化,却无论如何都洗不干净这潭骇人的深红。因失血而苍白的脸颊上,鲜血溅射的痕迹格外刺人眼。她的长睫毛上挂着血珠,平时灵动的眼睛也被血幕糊住,只勉强能睁开失神的瞳孔。她连抬头的力气都已经被抽走,听力也在意识模糊中丧失。她看见伊恩疯了一样摔到她面前,嘴里好像在大声喊着什么,泪水毫无形象地爬满他的脸。她想动,但她身上无数的血窟正将她的生气一点点掠夺。

      她的双唇轻微颤动,嗫嚅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然后她就这样半睁着眼,胸口最后一点起伏也消失在了无边的白与灰之间。

      ……死了?
      女孩应当是死了。

      但她被血模糊的眼正不甘地半睁着,即使瞳孔已经散大,雪的反光也再照不进眼里。她的嘴角挂着含恨的血,她的头发散乱地凝滞在五百年来最大的暴风雪里,在这一瞬间残忍地记载着渎神者的罪孽。

      痛悔、愤怒、无力——
      伊恩统统感觉不到。

      他只感到冷,刺骨的冷。将多娜的尸体拥入怀里,她的身子是凉的;将多娜脸上的血用雪水擦净,她的血是凉的;将多娜的手攥紧,她的手是凉的。

      怎么也捂不热,怎么也醒不来。

      “啪、啪、啪。”
      一阵漫不经心的掌声在伊恩身后响起,还不等他回头,他整个人就被大力掼在雪地里。

      “孩子,我很高兴,你在生命的最后几分钟给我演了一场非——常精彩的,闹剧。”

      那块噩梦般的黑斗篷重又出现在伊恩的面前。

      主教已经苍老得不像人类了:松垮的皮肤随时能拖到地上,眼瞳几乎完全变成浑浊的白色,连转动一下都要费劲全力。他因枯萎而蜷曲的白发披散在肩头,眼下褐色的斑纹几乎要占据整个面部与颈部。随着神的苏醒,那偷来的三百年岁月逐渐在他的躯体上现形。

      伊恩感受不到情绪的波动——人体的应对机制正勉力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他的瞳孔在急剧收缩后无法快速放松,他的唇正颤抖着无法发声。

      主教从嗓子里挤出了尖锐而难听的笑声,嘴角在松弛的肌肤上划出疯狂的弧度。他干枯的手将伊恩的灰发一把拽起,咧着干裂的嘴,用鬼一般沙哑空洞的声音嘲讽道:

      “咯咯……伊恩,你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懦弱的废物。一点施舍都能让你感激涕零,你跟……下水道里的蠕虫有什么区别!灰白色的蠕动的恶心的家畜!哈哈哈哈哈哈哈!!”
      ‘
      他癫狂地提起伊恩的脑袋,一次一次狠狠砸进雪地里。伊恩的口目里都塞进了雪。

      他尝见了雪的味道——好苦。

      为什么会是苦的呢?那天,多娜伸着舌头在院子里接雪花,她分明告诉他雪是甜的。

      伊恩的眼前蒙起了一层血。他眼前是高速旋转颠倒的红色世界,耳边是主教难听的尖笑和猛烈的风声。

      疼、痛恨,或自尊被践踏的耻辱,伊恩统统感受不到了。他就这样承受着主教的操纵,木偶一般。他只是感到冷。

      我会被冻死吗,他不甚清醒地想,死了一切就结束了。多娜也死了,她是因为我死的。

      她是被我的懦弱杀死的,她是被我的退缩毒死的。

      我是一个罪人,我才是货真价实的罪犯。我犯下了无知无能的重罪,是一只头顶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却甘愿堕入井底的毒蛙。

      死了,死了,我杀了人。我活着会杀人,死了会拉全世界陪葬。我是一个本不该存在的罪恶,不论死活,都是一块丑陋的疮疤。

      冻死、捅死、摔死、吊死、腰斩、斩首、在油锅里翻腾着蛋白质烧焦的臭味,在郊野里散落一地残肢、在绞肉机里碎骨和碎肉混在一起、被巨石砸到血肉模糊、在十字架上被毒日烤干——这些无非都是死。

      死了,就什么都结束了。什么都不知道,就什么罪孽都没有了。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戴着沉重的脚铐,浸泡在啃噬灵魂的不灭的岩浆里,身上爬满随处叮咬的不死的毒虫,浑噩着在地狱承受昼夜的痛苦。

      但我好像还不能死……不能死,为什么?

      伊恩的眼角滑过一滴透明的泪珠,淹没在茫茫大雪中,连他本人都没有察觉。状若癫狂的主教却一下松开了手,卸了全身力气愣在原地,阴恻的眼中满是错愕。
      ’
      伊恩过载的大脑已经被烧坏,那张往日里精致的脸失去控制,在重力作用下重重坠地。

      “伊恩……伊恩?”主教突然间变得局促起来,扑在雪地里,用斗篷笨拙而大力地擦拭着面部的血迹,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血,好多血……”主教手足无措地跪在一旁。倏尔,他混沌的眼里闪过一丝疯狂。他将长袖卷起,露出青筋分明的手腕,用藏满污垢的尖指甲划开手腕,让血顺着手腕滴到伊恩嘴里。

      伊恩抗拒地闭上了嘴,却被主教强行掰开:“你流血了!听话!”他阴翳的眼神中透着彻骨的心痛,仿佛受伤的是他本人一般,真切到不似作伪,看得伊恩不觉发怵。

      那双枯朽的手将伊恩的嘴生生撑开,怪物一般的力道撕裂着伊恩的嘴角。伊恩绝望地闭上眼。他尝到嘴里铁锈的味道,顺着喉管在胃里灼烧着。血能有什么味道,但伊恩偏觉得恶心极了。有一把钝了的锈刀正一下一下劈在他的食管,坠入胃酸中沸腾,冒出恶臭的气泡,顶在他的喉咙下。咽不下,也吐不出。

      血是臭的,那具干尸的血是臭的,并不是血本身臭了,而是伊恩对干尸的那一丝期盼已经变质发臭了。然而这干尸仍以恐怖的力量钳住他的口腔,试图用变质的血弥补伊恩鲜血的流失。

      他已经彻底疯魔了。明明上一秒还想要了伊恩的命,明明知道以血补血是多么荒谬的事,他还是给伊恩灌输着恐怖的关爱。

      “我多么爱你啊,我多么爱你啊!伊恩,”手腕的伤口已不再流血,主教却还不肯罢休,生生又将刚刚平整的创面挤裂开,将手腕重又凑到伊恩嘴边,“你不能哭,有我在爱你,你怎么能哭呢?”

      “我爱你啊,我爱到我不舍得杀了你,你看,你还活着呢!我怎么可能杀你,我多爱你啊。”

      突如其来的血滴落入气管里,伊恩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沫喷在雪地里,又很快被接踵而至的雪花淹没。主教这才舍得放开伊恩,惶恐不安地攥着自己的手腕,生怕伊恩出什么问题。

      伊恩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艰难开口:“……你收养我,不就是……咳!……因为我是神子……”

      如果说他在这之前对主教还存有一丝期盼,那这期盼已经随着三个人血液的干涸而消散。主教口口声声对他说着爱,但却始终抹不去眼里的那份狠戾。

      然而,即使他的心已经枯成了一抔灰,这条贱命仍不死心地,想要向面前这个抚养他长大的疯子要一个答案。

      “我才是那个被蒙骗的可怜人啊!”伊恩的话还没说完,主教就扳着他的肩膀,逼迫他直视自己,“我他妈怎么会知道,你就是那个活该被千刀万剐的神子!是你骗了我!”

      伊恩的瞳孔骤然缩小。一片雪花轻轻降落在手心,含着灰尘的雪水跟着他的身体轻轻颤动。

      “……这是什么意思?”

      那颗卑贱的心又起了一些不该有的期盼。

      原来一切都不是计划好的……兴许,那些滋生在阴暗角落的爱,并不全是假的。

      他一边恨着自己,在生死大义面前还自私至极,然而又期盼这段虚伪的亲情并不是他一厢情愿。没有人不渴望爱,但爱会使人恻隐。他害怕自己会因为这份爱又一次犹豫不决,但他的心又因为爱的枯涸而一次次低声呼唤。

      只要一句话就好,只要……我能明白我也曾有人爱过。

      “什么意思?我原本以为捡回来一个便宜儿子,结果告诉我这小子他妈是个白眼狼!还能有什么意思?”

      主教手上的力度加大,如同火钳一般烙在伊恩的肩膀上,“你现在明白我多爱你了吧……我早应该把你千刀万剐的!”

      “你要杀我是不是?啊?”主教疯狂地摇晃着伊恩的上身,口腔内喷出腥臭的沫子,“那你就杀了我吧,因为我爱你,我爱你啊!杀了我!”

      他从袖子里抖动着掏出一把匕首,塞进伊恩的手里,拉着伊恩的手抵在他的胸口:“杀了我吧……”他的声音里竟有一种遏制不住的激动,“杀了我!你不是神子吗,来吧,不是说我的命很肮脏吗,那就结束它吧!”

      伊恩的手拼命向后缩,一碰到那把匕首,手指就像触电一般使不上劲。

      他的脑海一片混乱。他明知这是除掉主教的最好时机,在刀尖将将陷进皮肉时却再也不见动静。那只握着匕首的手连触觉都消失了,任由匕首掉落在积雪中不知所踪。

      一块沉甸甸的金属掉进雪里,连一声响都没有,就消失在刺目的空旷中。

      主教心口处的黑色布料上洇出了一滩深色。

      黑色的袍子从来看不出血的颜色。血和平平常常的水一样,泼在黑色上也都会被黑色附体,再也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然而远处,那具少女的尸体上,珠光般皎白的裙摆却烧起了血的朝霞。太阳的朝霞是月夜的落幕,血的朝霞却是生命的终结;日月在地平线处交替,她鲜活的生命却再无归期。

      多娜的血不断刺激着伊恩的神经。在侧额的钝痛中,他不断不断地落下泪,跪在雪地里,用冻僵的双手在雪堆里茫然地翻找。主教就在一旁漠然地俯视着像野狗一样哭号的他。

      丧家犬疯狂地抓挠门扉,是想把自己的家找回来,但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只是要找一份活着的希望。握着匕首时,他没勇气朝着主教的心口刺下去,但没有了匕首,他就一定没有希望。他只是凭着这份念想机械地行动着。

      愈来愈大的雪中,他终于摸索到了一个冰冷的硬物。在慌乱的找寻中,刀尖在他的手上剜出了一个血窟窿,但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哆嗦着拔出了匕首,跌跌撞撞地朝主教的方向冲去。

      在刚刚,他第一次如此地痛恨自己。他从主教嘴里听到了他想要听的一切,但他的心却越发沉重。

      主教对他的爱是一块巨石,悬而未决时让他感到窒息,真正落下后却只能体味到悲伤。他自私而狂妄地觉得自己可以掌握一切,于是他失去了多娜,失去了自尊,却得到了一个轻如鸿毛的回答、一份畸形的爱。

      他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卑微和可悲,恨不得杀了过去那个犹豫不决的软骨头。他被愤怒冲刷着理智,恨意驱使他在眩晕中一次又一次爬起,举着匕首刺向主教的心口。

      杀了他,杀了他。
      一个将死之人怎么还会顾得上大义。

      杀了他,杀了他。
      这只是为了多娜,为了自己曾经的执迷不悟。

      杀了他,杀了他!

      “噗呲!”刀刃贯穿血肉的闷响在他耳边清晰地响起,他下意识地闭紧了眼,但脸上却并没有血点子溅落的触感。

      他突然定在了原地,呼吸变得异常急促,恐惧地睁大了眼——

      多娜灰败的脸距离他只在眉睫之内,半睁着的眼中,角膜因为脑死亡变得浑浊。她的胸口正正插着那把匕首,原本应该鲜活跳动的心脏一滴血都涌不出来。无数贯穿伤掏空了她的身体,碎肉挂在密集的伤口旁摇摇欲绝,但胸膛处却干净得可怕,只有那把匕首插在肋骨之间,格外刺眼。

      这简直——像是专门为伊恩预留的。

      伊恩无力地跪在雪地里,多娜早已僵硬的尸体随着匕首的滑落而整个栽在地上。伴随尸体落地,主教转了转因拎尸体而酸胀的手腕,颇为满意地说:“果然不出我所料。”

      “每一步、每个动作和表情,都在我的预料中,”主教摊手,一副无辜的神情,“你看,伊恩,这就是我摆弄你的资本。我好歹当了你十年的父亲,你真的觉得,我不能对你使用法术,你就能赢过我吗?”

      “这是一场战斗,我猜你并没有意识到。我给了我们彼此半年的准备时间,你却在所谓的爱情和友情的游戏里荒废了。既然我给了你机会,你输了,那就应该轮到我了。”

      “你想要什么样的死法呢?失血而死——我怎么舍得呢,简直脏了我的手;摔死——那我就看不到你绝望的表情了,太浪费;窒息……对!”主教提起伊恩的领口,激动地说,“就是这个!”

      “我来亲手掐住你的喉咙,这样才能最好观察你绝望的表情。相应的,我赠送你濒死感的快乐,如何?”

      “你没有体验过吧……别担心,我怎么会舍得让你痛苦呢?这是一个很漫长很漫长的过程,只有到了最后,你才能体会到大脑里因为濒死而活跃的那份快感。三百年前,那群人把我们丢进不见底的洞窟后,在法阵里我可是实实在在体验了一把。”

      “当我从那个地狱、不,是天堂,爬出来以后,我把那群人都——杀了。”

      “我是最懂得感恩的人,当然也要把这种快感送还给他们。虽然他们都没有跟我说上话,但我从他们的眼里看见了打心底里的快乐。”

      “伊恩,你也要懂得感恩啊。你不是说,我永远不会错吗?那么,就算我把你杀死,你也不会有异议吧?”

      主教饶有兴味地挑起伊恩的下巴,逼迫他直视自己。伊恩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像一个木偶一般任由主教摆弄关节。
      他陷入了最空洞的绝望。

      他顺着云梯向上爬,为了获得真正的自由,却在顶端被人剪断了求生的绳索。于是他不断向下坠落,失重感、五脏六腑的破裂、全身骨骼的粉碎……他统统没有感受到。

      他溺在了苍蓝色的天空里,肺里却被灌进了咸腥的海水,吸不进一丝氧气。一切都在主教的掌中,即使他悬浮在云层之上,也逃不过在大气中溺水而亡的结局。

      他还能做什么?

      他什么都做不到了。

      “不说话么?”主教又一次咧开了那张丑恶的嘴,用力按压凸起的指关节。关节滞涩地响起,仿佛是年久失修的零件缺了油,正需沾点血以作润滑。

      伊恩细而长的脖颈被一双遍布褶皱的手攥住。他绝望地将头偏向一旁,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前,没有了一丝反抗的念头。

      他和上眼睑,准备接受即将到来的希望,却在余光中对上了多娜半睁着的眼睛。那双红瞳此刻已然掺杂进暗淡的克莱因蓝,浑浊的眼球中却仍留有几分神色。

      愤恨、不甘。

      还有藏在眼底的一丝彩光。

      已死之人的眼神里怎么会有光呢?但伊恩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那是阴沉天空下唯一的一抹亮色,化作披满碎彩的飞蝶,载着玫瑰花窗覆盖的教堂,飞过几百年的岁月。

      那是她留给伊恩最后的话语。

      不。
      伊恩,你不能死。
      其实你才是那个,最渴望阳光的人。

      ——那双手不紧不慢地顺着颧骨上下抚摸,粘稠的触感令人恶心至极。
      伊恩,你从来不只是一粒无用的灰尘。
      这个世界、这个值得拥有色彩的世界,需要你。

      ——那双手重又攥紧了他的脖子,大拇指不轻不重地碾着他的喉结。
      伊恩,快想想,有什么是这个怪物猜不到的。

      ——“放弃吧,我原以为你早该死心,看来这半年你也没有白过。但是,不可能的。”主教如同鬼魅般的声音环绕在他的耳畔,“你今天必须死。”
      不,你不能放弃,伊恩。

      ——那双手缓缓收紧。
      窒息感使伊恩奇异般地清醒。

      ——那双手加大了力度。伊恩的呼吸声越来越粗,眼前一阵一阵发白。

      他明白了。
      他明白了该如何去做。

      他将举起刀保护这个世界本该有的秩序,他将作为一个神子审判猖狂的恶徒。

      面前这个人不再是他的神,不再是他曾敬仰的父亲,不再是他苟活在世间的慰藉,不再是他依附着的参天树木。
      面前的这个人,只是一个罪恶的渎神者。

      而他,是命中注定要将一切拨回正轨的,神的使者。

      他拼命唤醒了自己的右手,在缺氧带来的肌肉无力中抖动着,掏出了披肩下的藏匿的十字架,轻轻拨动了一下正中央的红宝石。
      刀锋从十字架底端破茧而出,镀上冷冽的银光。随后十字架竟由内而外炸裂出水蓝色的光辉。

      白雪的宇宙被泼上一层莹莹的霓虹蓝,浮云之下的灰被琉璃瓦的光泽蚕食殆尽。绸缎般的日光破开阴云,暖融融的洒在灰发少年的身上。

      他的圣瓶缓缓吮吸着阳光的羊水,光路中的灰尘静静浮沉在天地之间。他感觉自己正一点点恢复气力。

      他的手长出了蝴蝶的翅膀,在透明和幻彩的缝隙间飞舞,日光澎湃的力量聚焦在他的手心。

      十字架正正刺入主教的心口。

      那个披着黑斗篷的怪物临死前仍挂着那副不可一世的面孔,妄想自己是世界的操盘手,殊不知人心是多么精于算计都算不来的。他苦心经营,自以为能掌控人心,最终却死在了最轻视的人手上。

      恶臭的血液从他的心口决堤而出,却被磷火般的光晕挡住,淅淅沥沥滴在雪地上。

      褪去蓝光的十字架飘回伊恩的胸口处,其上不见一丝血迹,依旧散发着圣洁的淡蓝色光泽,冥冥之中飘出牧师的一抹魂魄,正在揉着他的头,告诉他,你什么都没做错。

      主教苍老的躯体在心脏停跳的一刻迅速剥落下皮肉,成了一具死无葬身之地的骷髅。与此同时,持续了半年之久的风雪终于停下。

      阳光彻底将暗沉的云撕裂开,金边镶嵌在地平线上方,热浪借着天边的云梯接踵而至,连漂浮无根的尘土都被赐予了一丝暖意。

      厚厚的积雪以神迹般的速度消融,被沃土尽数容纳。青藤和野草在迎面而来的春风中疯长,百花的嫩芽从泥土的气息中滋生,古树的根仍旧遒劲,平稳扎在这块和平的土壤中。

      伊恩感受到了源源不断的力量,身上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空气中蕴藏的自然之力正争先恐后钻进他的体内,双眉间的圣瓶间钻出一只透明羽翼的闪蝶,惬意地停在他的肩头。晴空之下,它的羽翼吸饱了日光,渐渐染上五彩,簪星曳月般披着漫天的鳞粉。

      他站在这片幽深的林子里,向山下望去,一幢幢房子上渐次升起炊烟,世界的生命正在缓缓复苏。本该属于神子的法力已经归位,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手上流转的强大力量。

      但他的心仍旧空得可怕。他累极了,几乎可以倒头便睡,但一闭眼,便是多娜血肉模糊的身体。他这辈子怕都逃不脱这份愧疚的阴影了。

      他终究还是下定决心,要把多娜的遗体抱回去隆重安葬,然后在五百年中日夜忏悔,以赎清罪孽。他转头,却不见了遗体的痕迹。

      他还未放松的神经又一次绷紧,吓得连连后退,以为主教还留有后手,却不料被一双温软的手遮蔽住了视线。

      “猜猜我是谁?”

      银铃般的轻笑在晴空之下回荡,小巧的手心藏着玫瑰花馥郁的香,纤细的手指正不安分地拨弄着他的圣瓶,简直就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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