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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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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唯去世那天,纪胧雪正在OT跟人赌钱。
二楼7个包厢通通霸占,十几个身材高挑的性感女郎身着比基尼“走秀”,看上谁,就把钱塞女郎胸前,或是夹在丁字裤边。
纪胧雪喝的半醉,上半身陷进沙发,下半身二郎腿高高翘起,搭在一个男人背上。
那男人半伏在地,弓背,姿态稳重,呼吸轻微,不像人,倒像物件。
稀里糊涂输出去十几万纪胧雪也不眨眼,她笑的癫狂,同时止不住用高跟鞋踹地上的男人,接到电话,还以为是自己喝多听错了。
“都他妈把音乐给我关了!”
走秀暂停,女郎们纷纷抱团缩在角落数钱,狐朋狗友凑过来关心,顺便把地上流血的男人拉走,以防纪胧雪再发疯。
“你说,我妈怎么了?”瞬间安静下来的场地变得空旷诡异,纪胧雪声音打颤,连同她后续病态的笑,笑的嗓子破音,语调尖锐。
众人的安慰是裹在保鲜膜里腐臭的食物,遥远又不真切。
梁唯,是不可能自杀的。
纪胧雪最清楚,年初她收到梁唯的信,她说她将会离开落镜。
还以为是祝福,原来是诅咒。
这持续多年的诅咒中,梁唯断断续续提过一个人。
一个帮她传递信件的人。
“他品行端正,成绩优异,若不是他提出帮我寄信,妈妈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联系。”
“他跟你年龄相仿,听说这次他的作文被北师大选中,每次妈妈看见他就会想起你,可怜的孩子啊,你们怎么都成了笼中鸟?”
“他叫周郁,等妈妈离开落镜,一定带他跟你认识认识。”
*
周郁从办公室出来,同班同学大多离去,只留几个慢吞吞在教室吞云吐雾。
他缩着脖子从后门进入,快步走到最边角位置将桌上习题册一股脑塞进书包。因为动作急促书包拉链一时卡住难以拉上,周郁索性将书包里的物品全偏向另一侧,准备就这样离开。
“喂,狗崽!”前排抽烟的几个男生坐在课桌上向周郁发出嘲讽的笑声,“今天放假,你要不要跟我们出去玩玩啊?”
周郁眉心一紧,离开的脚步下意识顿住。
见周郁没有回答,有人向他扔来喝完的牛奶盒,“老子跟你说话呢?不知道要转过头来啊?!”
周郁缓缓转身,看向那几个坐在课桌上流里流气的男生,只一眼,又被一块橡皮擦迎头痛击。
“看你妈呢看!”
周郁乖乖低下头。
鞋尖,又是鞋尖。
开胶的,脏兮兮的鞋尖。
有女孩在前面笑,捏着矫揉做作的嗓子鄙夷,“哎哟,好不容易放假我们就别跟他玩啦,晦气得很呢。”
“就是嘛,看他那副样子还怪可怜的,狗崽?周郁,你真的很像一条狗哎!”
周郁对同学的侮辱唾骂充耳不闻,等到对方开心了,舒服了,一行人稀稀落落背着书包离开教室他才再次勾起摔在地上的书包。
啊...不是拉链卡住了,是拉链坏了。
周郁缓缓呵出一口冷气,将手缩进袖管,踩着脚踏车回家。
“台风来啦!台风来啦!请大家晚上不要出门!做好防护措施!”
有人举着大喇叭在镇上游行,周郁将脚踏车停在门口玄关处,还在锁车已经先听到花窗玻璃内乱成一团。
“尿尿尿!就他妈知道到处尿!你个死老太婆!老子今天非让你长教训不可!”
“别打了!别打了!她双腿残疾又不是一天两天,你这样有什么用!”
“你给我滚远点,就是你这个贱女人毁了老子,妈的,你们都去死吧!”
.......
周郁打开门,换鞋,止步,再走到厨房倒了杯水。
窗外的天越来越黑,海面却闪着粼粼波光,越来越白。
“小郁,小郁你终于回来了,快劝劝你爸爸!”母亲几乎是连滚带爬到周郁身边,“这两天我太忙,没时间去镇上给你爸开药,他又发疯了...”
她拖着周郁的胳膊,硬将他拖到客厅。
幽暗狭小的客厅。
地上有几摊黄色液体,打碎的碗筷,迟暮老人。
还有一个长满青色獠牙的怪兽。
周郁忽略空气里的骚腥味,冷静的从衣兜里掏出几张揉旧的纸币递给父亲。
“这是前段时间我赚来的钱,大概够你花几日,别再打外婆了。”
母亲半跪在地上,想拉周郁的手,“小郁...”
周郁侧身躲开母亲的手,微笑,“妈妈,我来收拾。”
2016年9月,落镜村,十级台风。
少年单薄的身影往黑暗的卫生间前行,此刻将永远成为过去。
*
纪胧雪从超市捧着塑料纸杯出来,喝了一口,当即扔进垃圾桶。
“劣质速溶糖水也配叫咖啡?!”纪胧雪白眼翻上天,她闪闪发亮的精致美甲在清晨幽蓝的灯光下晃动,隔壁卷帘门口用旧音箱大放老掉牙的滥俗情歌。
07年风靡暑假的偶像剧插曲,震的纪胧雪右眼皮疯跳。
“不用等你开口先说我愿意,在那之前想对你说我愿意,你不必问,你也不必等,这一刻就值得爱到永恒。”
纪胧雪不带犹豫,冲到卷帘门口对里面大哥喊,“哥,你这放的啥歌啊?”
大哥丝毫没察觉到纪胧雪的不善,老实整理着货柜笑呵,“小妹,你也喜欢这歌啊?这是我家闺女外出打工前给我下载的,她小时候爱听!”
“大清早的,你不嫌吵?”
大哥哂笑抬头,眼珠子在纪胧雪身上囫囵扫过,疑惑道,“咦!小妹,你不是我们村的吧?”
下一秒,大哥自己得出结论,“来旅游的?”
纪胧雪把手指扣在桌角,有点懊悔自己的冲动。
不该上前跟这大哥扯犊子的,怎么说也不是北京,人生地不熟,没必要再向以前耍混蛋演给纪家人看。
更何况,在落镜越少人知道她,她做事越方便。
纪胧雪正思忖着,一只手越进她的视线。
“这周末小郁来帮我寄信,我才发现他的手腕上都是伤痕,不知道怎么搞的,密密麻麻,看了实在心疼...”
阔别陌生的记忆流进纪胧雪的脑海,信纸经年累月无形的字在刹那间有序排列,变成具像化实体。
电影跳切,镜头推近,似竹节虫样的伤痕从手腕延伸至手指,每一节骨头都突出,如刀刃,缓缓切割玻璃面板。
玻璃面板下,是摆放整齐的烟草。
品行端正,成绩优异?
纪胧雪发出了轻笑。
“得嘞!老样子!”站在柜台里的大哥取出烟递给周郁,闲聊的诺诺嘴,“小郁,你旁边的小姑娘是来咱们落镜村旅游的!咱们落镜村出息了,来了个大明星!”
说完,大哥转头找纪胧雪确认,“小姑娘,你这么漂亮肯定是明星吧?我没猜错吧?”
纪胧雪没应声。
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周郁夺走,隐晦的目光在周郁身上游弋,四目相对间,她晃了神。
周郁一直在看她。
从他进来,到现在纪胧雪发现。
他都一直在盯着她。
很□□直白的目光。
宛若梵钟敲响,佛经循环,打火机转动砂轮。
信里的男孩竟然长这样。
是器皿还是白瓷?分不清。总之他平和,清寂,整个人淡的丢失人气,以至于透出独有的阴柔。
如果不是视线无意交汇,纪胧雪不会发现他压抑的韧劲。
是一种过分疯狂的韧劲。
可惜消散太快,纪胧雪的惊悸暴露无遗,如光脚行雪地,遭周郁尽收眼底。
“你看什么?!”纪胧雪语气带刺,试图用恼怒遮掩自己复杂的情绪。
“对不起。”周郁移开目光,从兜里掏出纸币递给大哥。
黑兰州一拣,校服拉链拽到领口,周郁乖乖插兜走了。
纪胧雪莫名其妙站在原地,有被人摆了一道的错觉。她没料到周郁会跟她道歉,更没料到周郁盯了半天却没认出她,那他一直看什么看?
总不能是跟所有人一样觉得她好看才看,那样的目光,绝不是这样。
大哥询问纪胧雪是演员还是歌手,又向纪胧雪介绍落镜哪里风景好,纪胧雪掀开布帘转头往外追。
海面恢复风平浪静,仿佛昨夜激烈的台风并不存在。
只有一些被吹倒的树木,垃圾,塑料桶和生锈自行车见证了这场剧烈台风,村民们将遭受到台风侵袭的物品逐一归类在沿海栅栏底下。
栅栏上面是沿海公路,不少清晨上学的少年少女骑单车赶时间,经过纪胧雪,默契的多瞥两眼。
哪来的大美女?站在萧条落败的卷帘门口也像在拍大片。
危险是让人害怕又痴迷的东西,纪胧雪美艳的足够危险,多看两眼,轻易让人丢失自我掌控感。
音箱里还唱着“虽然永远,太不可能,少了你的完整,两个对的人奇迹就能发生。”
纪陇雪左右梭巡周郁的身影。
醒目的蓝色遮雨棚下,周郁正把买来的烟上供给学校的小痞子。
他们推周郁的肩,冲周郁吹口哨,好半天才三三两两蹬着自行车背驰上学队伍离开。
周郁独自扶起跌落的自行车,拍拍座垫,准备上车。
“哎。”
纪胧雪叫住周郁,在他侧头寻声音来源时,纪胧雪点燃一根烟。
她买了跟他一样的黑兰州。
“味道不错。”纪胧雪摩挲手里黑色棋盘烟盒,捏出一根,递给周郁。
“谢谢,我不抽烟。”周郁礼貌拒绝,这次他没有再像刚才明目张胆盯着纪胧雪看,但他记得。
记得她的狐狸眼,上扬的嘴角,明晃晃的指甲和卷曲的波浪长发,一切都像一朵盛夏玫瑰极有侵略性的在他眼前绽放。
原来纪胧雪,是这样的。
“不抽烟你买什么?”纪胧雪装傻,偏不承认刚刚偷窥的人是她。
“你都看到了。”
“嗯,我看到了,看到你跟孙子一样帮人买烟,被人凌辱。”纪胧雪有意把难听字眼咬重,她不惧周郁,探究意味很足,要把周郁里三层外三层扒一遍。
她不清楚周郁有没有认出她,但可以确定的是,如果周郁不打算戳破,她会跟他演到底。
见周郁不应声,纪胧雪深深吸了口烟,恶劣的把清白烟雾吐到周郁脸上,她在激他,激他隐藏起来的疯劲。
周郁的目光却停留在纪胧雪朝他吐烟雾的唇瓣上面,那么鲜艳,一张一合,像血雨,把他淋湿。
再靠近点,便是她身上的焚香味。纪胧雪这样的人身上怎么会有这么浓的沉木和焚香?难不成她信佛?
周郁眼珠下移,额前刘海充当遮掩情绪的保护伞。
“要迟到了。”周郁背过身上车,纪胧雪先一步凑近扼住他的后颈。
冰凉的触感侵袭周郁全身,他无声的捏紧自行车把手,手心泛出一层汗。
“你跑什么?”纪胧雪俯身对周郁耳朵吹气,“你怕我?”
“不是怕,是尊重。”周郁声音变缓,保持背对纪胧雪的姿势。他想,看不到那双鬼魅眼也好。
纪胧雪嗤笑,撒了手,周郁仰脖,这才觉得呼吸顺畅。
“你们同学霸凌你?”
“没有。”周郁停顿两秒,“如果我今天哪里做错了,我给你道歉,但是现在...你也要迟到了。”
纪胧雪奇怪的往后退了两步,拿出自己手机看时间,再抬头,周郁人影都快没了。
纪胧雪不服气冲周郁背影喊,“你怎么知道我是来这儿上学的?!”
一声冷笑落地。
不知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