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APTX不是毒的二三事》晨昏见星

3、02

　　震动声在寂静中突兀响起，贝尔摩德停住进门的脚步，取出自己的翻盖手机看了看，退到走廊内，按下接听，不慌不忙道：“倒是碰巧，再晚些我可就接不到这通电话了。什么事，安娜？”

　　“我亲爱的莎朗·温亚德大小姐，”电话那头的女性相当无奈：“明天新剧开机，你却不在床上。这样晚了，能告诉我你人到哪里去了吗？”
　　“啊啦，我没告诉你吗？”贝尔摩德笑答，“稍微有点事情要处理。放心吧，我会按时出现的。”
　　“一定啊，要知道约那几位大导演吃饭可不容易。”
　　“是是。”

　　挂了电话，贝尔摩德先行进入病房，赫尔曼推着轮椅随后。
　　门内的老者低头专注的看着书，依旧未能听见动静。
　　贝尔摩德轻咳一声，见老者纹丝不动，不由得摇了摇头，径直走到病床旁。

　　影子遮挡了光，老者这才察觉有人接近。他放下书本，推了推老花镜，对赫尔曼医生与每次见面时容貌都有变化的贝尔摩德点了点头，接着看到了轮椅上被绷带包裹着的银发银眸的男孩。
　　“噢，你就是……”亚伦仔细辨认了片刻，波澜不惊的笑了笑，用着英文的发音念着日文名，稍显别扭：“雪见宿吧？”

　　还不太习惯自己新的声线，斯诺简单的回答：“斯诺亚·温特，叫我斯诺就好。”
　　贝尔摩德将文件资料放在亚伦床头，稍作介绍：“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同一间病房的病友了。斯诺，十五天后我来验收成果，别让我失望。”
　　斯诺简短答了声“好”。

　　同贝尔摩德礼貌道别后，赫尔曼医生将斯诺扶上了靠窗的空床位，旋即看了看亚伦的精神状况：“真是不好意思，凌晨到来，打扰了您的睡眠。那位女士最近工作比较忙，只有这个点有时间过来。”
　　“我明白。”亚伦依旧手持着书，丝毫不怒，“刚好我最近睡眠过剩，到这个点自然就醒了。”
　　“您能理解就好，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休息了。若有身体不适或是什么紧急情况，请一定记得按铃。”
　　赫尔曼医生这样说着退了出去。
　　没有关灯。

　　亚伦知道赫尔曼做事不喜欢留尾巴，不关灯一定是有原因的。结合男孩戴着的墨镜——
　　他转头与安静注视着自己的斯诺对视：“你也被他们吵醒了吧？”
　　“不。”斯诺摇摇头，并不多做解释。
　　“这么说，你怕黑吗？”

　　闻言斯诺意识到病房的灯或许是给自己留的。
　　为了习惯在噩梦中出现的逝者，他会尝试直面黑暗中那些蜂拥而至的记忆，也因此表现的像是怕黑一样。
　　“——我只是很久没见到光了。”

　　亚伦理解的点了点头：“那么，灯我就不关了。”
　　见老者没有继续睡的意思，斯诺瞥了眼已经止血的针孔，丢了棉签，望向亚伦：“听说您是肺癌晚期。我可以知道具体症状吗？”
　　“……啊。”

　　亚伦似乎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病的看起来比自己还重的男孩，不仅是贝尔摩德不知为何新收下的弟子，更是组织派来的“医生”。
　　组织传闻中隶属于第四实验室，以十岁稚龄得到代号的研究员苏玳——本名雪见茜——丧生火海的现在，她那平凡无奇的双胞胎哥哥雪见宿，竟被暴露出同样是天才，只不过被苏玳过于耀眼的表现遮蔽了光芒——吗。
　　令人生疑，但组织中确实从不缺天才。
　　亚伦波澜不惊的想着，拿起贝尔摩德留下的文件，隔床递给斯诺。

　　一目十行的扫视下来，斯诺明白了为何组织会这样着急将自己送到亚伦身边：他们需要第四实验室遗留的成果。
　　斯诺在组织审问中“回忆”起的残缺不全的资料里，有关于APTX-4869研究途中的副产物，全称MTOCTOXIN913,代号MTTX-913，一种抑制细胞有丝分裂的药物，或者更确切的说，毒素。
　　轻轻揉了揉眉心，斯诺抬头看向亚伦：“您的病情，现在还能靠残留的药物支撑，但第四实验室的资料几乎完全损毁，我并非研究员，记不得太多……您应该知道，以您的病情能坚持到现在，常规药物几乎都已经产生耐药性了吧？”

　　面对斯诺的欲言又止，亚伦隐藏在老花镜下的神情很是平静：“我明白。查出肺癌晚期也已经五年了，你不用担心我的心理承受能力。”
　　“那么我就直言了。仅仅使用MTTX-913的基础上继续尝试靶向联合免疫治疗，由于抗药性，或许会有多次生命垂危的风险，恐怕需要留院观察……”

　　亚伦推了推老花镜：“只剩MTTX-913了吗？”

　　“您的意思是？”
　　“毕竟接受了这么久实验，我也稍微知道一点关于它的作用。”老人眼神忽然锐利：“这座病房隔绝一切了电子信号，自然没有蛛网覆盖，你不必过分谨慎。我会保守你的秘密，当然，作为交换，希望你也不必过于保留。”
　　蛛网，Cobweb，在组织成员口中，指的并非某种计算机协议，而是特指组织的情报系统。
　　在全盛时期，斯诺的父亲，代号格拉帕、Grappa的雪见贤正负责率领第二实验室的成员们编织这一情报系统，用以统筹流经网络的那些庞大的数据信息，从中攫取组织所需。

　　它的绝大多数算力被集中在网络世界暗中编织节点搜集信息，保存至数据库中供人调取查阅；对组织内部成员它也能通过手机中安装的软件获取包括键盘输入、麦克风、摄像头在内的大量权限，捕捉并记录关键信息，通过网络发送至组织所拥有的服务器，在一定时间内存档。

　　这样悄无声息、随时可能自行启动的监控程序也导致组织中有资格得知或是有能力调查出它存在的少数成员养成了说话留一半的习惯。
　　而现今，第二实验室也在火灾中损毁，蛛网失去了位于日本堪称总部的服务器集群，也失去了系统的缔造者、监管者格拉帕，核心功能无法启用，自然令组织中部分成员起了异心。

　　亚伦继续说着：“我记得MTTX-913的强效改良版本，抑制有丝分裂的同时诱导细胞凋亡机制运行……是吧？制法只需稍作调整，配合液氮冷却至零下——”
　　“——”
　　这是不可上交组织的资料，斯诺打断了亚伦：“然而您或许不知道，依靠冷却生产的MTTX-1826会失去大部分活性，如果没有配合使用CPIF-2346，那便只是单纯的毒素罢了。”

　　“CPIF-2346……”亚伦对这一代号感到熟悉，重复的低喃了几遍，忽然睁大了眼。
　　作为知晓第四实验室研究且存活至今的少量成员之一，亚伦自然也被要求提供自己记忆中关于第四实验室研究的一切。
　　全称CEPOINFACTOR-2346，Cell Proliferation Induction Factor的细胞增殖诱导因子，在组织希望取回的资料中，这一药物正是重中之重。
　　只可惜，这也是保密级别最高，反而导致资料损失殆尽的药物之一。

　　说来，为什么CPIF-2346这样重要来着——
　　近来记忆力下降比较严重的亚伦陷入了沉思。

　　“以及……”斯诺略微犹豫一下：既然亚伦的病房屏蔽了电子信号，贝尔摩德又选择将自己放在亚伦身边，应该是知道亚伦的底细，那么他应该算是自己人：“您或许没有对组织提起过这一改良版本？跟上头说一声突然想起来的话，可以顺带申请将解析残余CPIF-2346药物的事项提前。”

　　“的确没有……”
　　提到“解析”，亚伦突然想起，表格上列在CPIF-2346几行之后的代号，便是那听说为了长生不老而研发的药物，APTX-4869，“试验阶段的名侦探”。
　　明明还只是失败品，却被组织当做了第四实验室的最高杰作。在问询之中，贝尔摩德似乎暗示自己更改说辞：APTX-4869从一开始就是作为完全犯罪的药物而研发，那只是一种神秘毒药，而不是用来延长人类寿命的。

　　说来，听闻只是在实验室长大，却从不接触药物实验而是跟着父亲格拉帕学习软件工程的斯诺——雪见宿，是如何知道保密级别最高的CPIF-2346可以配合MTTX-1826——这一资料中被隐秘了代号的改良药物——使用的？
　　这可是连拥有代号、长期接受药物实验的自己都不知道的内容！

　　人生阅历丰富如亚伦立刻发现了斯诺的可疑之处。
　　心道贝尔摩德果然不会随意挑选弟子，亚伦略微思考之后，回答：“不了，组织可不会那么容易接受‘突然想起’这样的借口，他们肯定会追问提前解析的理由。你也不喜欢一次次被当做犯人般审问吧？”
　　这是当然的，斯诺保持了沉默。

　　“让我再想想……”
　　一旦亚伦倒下，失去掌权者与组织支持的加西亚公司恐怕离分崩离析也就不远。
　　而卡尔森·加西亚，亚伦那位正处在叛逆期的孙子，失去靠山后怕也将面临加入组织或死的抉择。
　　亚伦并不在意自己一手缔造的加西亚生物制药有限公司最后会落得怎样下场，但公司的员工，实验室的研究员们，有许多都是他亲自招揽来的。
　　以及，自己仅存的亲人、唯一的孙子，卡尔森。
　　组织对卡尔森已经产生不满，亚伦不希望公司就这样被放弃，更不希望孙子折在组织手里。
　　下定了决心后，亚伦不再将斯诺视作寻常的组织成员后人，而是郑重问询：“你能做到吗？尽量给我一副能够清醒思考的大脑，必要时可以出院处理各项事宜。”

　　斯诺思索片刻，微微摇了摇头：“以现有药物，想要一副还算健康的身体，我只能尝试将您的寿命透支。这样一来您就没有痊愈的可能了。”
　　“痊愈？”亚伦喃喃道，“不，不需要了。”
　　“为什么？”斯诺敬业的追问：“您最初加入组织，不正是为了治病？”
　　“呵。”亚伦自嘲笑了一声，“如果我只是躺在医院接受治疗，组织会怎样对待我的公司？我总该为我的员工，以及卡尔森，谋求一个未来。”
　　未来。
　　“既然如此。”斯诺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垂头开始做起心算：“以毒攻毒，一旦开始用药，预计存活时间不会超过……”
　　很快的，他给出了死线：“三年。”

　　“三年？这么长……”亚伦本以为只能得到一年半载甚至仅剩数月与病魔搏斗的时间，很快反应过来：“不，这不值得。”
　　斯诺却认真看向他：“这并非是为了您，我也不是卡尔森。”
　　是的，斯诺并非亚伦的孙子卡尔森·加西亚。他是第四实验室的幸存者之一，是贝尔摩德的弟子，他需要的是尽快做出贡献拿到代号，而非同卡尔森那般为了避免成为组织的傀儡而学会平庸。

　　“看来我的病刚好为你提供了机会……倒也是合适的等价交换。”
　　“您确定？”
　　“我确定。”

　　亚伦的态度十分坚决，斯诺低下头：“好，我会这样提议的。”
　　“谢谢，也很抱歉。”亚伦很清楚这样的选择于斯诺而言怕也是剥夺生命的一种，更有遭遇组织怀疑的风险，反过来劝慰：“从濒死入院检查出肺癌晚期算起，我已经多活了五年。多出来的都算是白捡来的，你也别有心理负担。”

　　——怎么能算白捡。
　　“该说抱歉的人是我。”
　　墨镜很好的掩饰了斯诺克制不住自责的神情。
　　按照五年前第四实验室的记录，亚伦最早体检的结果是肺癌早期，而非晚期。当年他之所以濒死入院是因为突发炎症，根本与肺癌无关。
　　失约的是组织，是第四实验室，是斯诺。

　　如果不是因为第四实验室需要合适的实验体，亚伦的病情不会在多次实验中恶化的这样快。而如果活下来的斯诺能将亚伦的身体状况与药物资料全盘托出，如果接下来他能够专注于亚伦的病情，甚至直接提供在第四实验室在毁灭之前研制成功的药物，而不是遵从命令将一切APTX-4869相关药物作为良药的一面完全抹除，或许一切都还有希望。
　　只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第四实验室研究的是毒素，也只能是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