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正清秋［民国］》南风向柳

22、又逢君

　　木莲巷外头，三四个挑夫光膀赤膊，打了补丁的麻布马褂下隐隐露出健硕紧致的肌肉，一层油亮亮的汗珠蒙在上面。

　　为首的挑老大招呼抬箱子的几人将手中的箱子一撂，两方沉甸甸的红木箱子也“啪嗒”一声落地。

　　“不说里头是要送去剪裁的衣服么，塞石块了？这么重？”

　　挑老大抱怨箱子比之前说好的重了不少，张口，就要加钱。

　　“说好了两块银元送到香云记。一出门你就要加钱...那你说，加多少？”莲香双手叉腰，扬着脖子问。

　　香云记处在城北的青石街，离沈家不远。

　　挑老大伸出生了老茧的手掌，手指比出个二。

　　莲香惊道：“啥？就这点东西，你要加两个大洋？你不如去抢好了！”

　　“那不行，不加，去不了。”

　　“你……！”

　　莲香还想讨价还价，却眼瞧着不远处徐徐走过来匹红鬃大马。定睛看去，马上人身正体直，面容俊朗，一身茶青色的军服，挺阔威风，身后跟着几名随行的步兵。

　　莲香本就做贼心虚，见了愈来愈近的来人，更是头皮发麻。

　　这人不是姜佩修又是谁？

　　“走走走……两块就两块！”

　　挑夫喊着号子：“好嘞！起，走咯……”

　　箱子里的姜南被猛然一颠，额头“砰”的一声磕在厚实的箱板上，顷刻间起出一个红肿的大包。

　　“出师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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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摇摇晃晃，这可比坐轿子难受多了。

　　终于，好一阵颠簸过后，箱子终于落稳了下来。

　　外头十分安静。

　　姜南且等了一会儿，仍没什么动静。

　　按捺不住扣响箱板，“莲香，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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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了，自己出去吧。箱子的铜扣没有合上，她轻轻朝上一推，便打开了。

　　外头是条幽僻的青砖长巷。

　　离本来要到的裁缝铺子，还相隔甚远。

　　定睛看去，巷子内，几个挑夫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莲香也不在。

　　站着一男一女。

　　男人文质彬彬，手持折扇，一身绸衫，高挺地鼻梁上架着副圆框眼睛，他稳步上前，持扇躬身，见到箱内一脸茫然的姜南，斯文抿嘴一笑，冲着身后的女子喊道：“孟君，你瞅瞅，这姑娘还不赖。”

　　姜南：“？？？？？”

　　这是遇着人贩子了？

　　情况不明，没有帮手，一时间她在箱子里出去也不是，不出去也不是。只得暂时同那两人僵持。

　　身后地女子亦闻声上前。

　　看她容貌生得虽然说不上是能一眼惊艳别人的那种美人儿，但五官却十分英气耐看。一身笔挺板正的神色西装，配上锃光瓦亮的棕色皮靴，一头长发利落的盘成半垂发髻压在鸭舌帽檐下边，活脱脱的——一个“花木兰”！

　　“你们想干嘛？打劫的？”姜南站起身，一只脚欲迈出。

　　“姜小姐?”女人凝眸问。

　　姜南眼睛一打转，随口瞎话道：“我不是。”

　　“麻烦跟我们走一趟。”

　　“嗳......我都说了我不是！......去哪？我那个丫鬟呢？嗳......光天化日，我可喊人了啊......救命啊！救......”

　　“啪——”

　　城中长街短巷，本纵横交错，地形很是复杂。这里距离主街又甚远，两边即使住了人家，高墙深户的，也没什么人听见巷子里的动静。

　　两侧青砖石墙上爬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孟君沉肩扛着被打晕的姜南，谢迟跟在后头喊：“你真不要我帮忙？”

　　她驻足回眸，反问道：“要不你来？”

　　谢迟往后一步，咧嘴笑道：“还是算了。男女授受不亲嘛。”本来说帮忙的话，就是一句玩笑，以孟君的身手，就算是他现在也立马倒这儿，她也能单手再给架起来。“你说说你，督军说的，是让咱们去请，‘请’字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你要记住，你是个女人，成天这样毛手毛脚，上了就给人给打晕了......咱就是说，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孟君甩去一个白眼。

　　谢迟识趣地闭了嘴。

　　连着几日去姜府送礼都吃了闭门羹，正愁没法交代，今日可算逮着机会了。

　　不远处，隔着几条短巷的主街上正人声鼎沸。

　　两侧是些茶油铺子，打铁的，卖布的，酿酒的......不胜其多。人来人往中，一卖报的小童手举着一份新刊的《皖南时撰》，边一路小跑，边不住的吆喝起来：“八里关失守，西北军将挥师南下，不日将攻打南州要塞四平城了......看一看啊，新出的《皖南时撰》，八里关失守.......”

　　人群中缓缓停下一辆黑色轿车。里面的人摇下车窗，冲着街上买报的小童喊道：“来一份报纸。”

　　“好嘞，先生。”

　　小童从布包里抽出一份崭新的报纸，毕恭毕敬向车窗里的男人递去：“先生，三分钱。”

　　车窗半掩，里头的男人带着黑檐帽礼帽，露出轮廓分明的下颌。白皙修长的指节不紧不慢，从黑色的西装兜里摸出一枚银元，递到那小童手中，柔声道：“不用找了。”

　　他接过报纸，坐在后排座椅上垂首看了好一会儿，随后将那报纸一合，冲着司机道：“先不着急回家......”

　　汽车继续行进，最后七拐八绕，在城南一处雕砖垒玉的宅院门口停了下来。

　　入眼青砖白墙，高门大槛，门楼的牌匾上赫然用方正的楷书撰写着两个大字：傅园。

　　园内，回廊后边的悠然亭下，气氛正有些尴尬。

　　轮椅上坐着位身姿孱弱的少年，一袭白衫，面容纯净。这轮椅是谢迟近日刚给从上海弄回来的，他很是受用。宛如星光倒缀的眼眸一扬，抬首问道：“让你两去送礼，怎么把人给弄回来了？”

　　谢迟抱着抄手，一瞥身旁浑身正气的孟君，“喏，你问她。”

　　少年苦笑着叹了口气。

　　罢了。

　　反正打不过，也不敢说。

　　姜南被孟君搁在小木茶台上。应是刚才打在脖子上那一掌力道有些大了，仍然昏迷不醒。

　　不全推着轮椅上前查看，她眉眼生的好看，像是报纸上的旗袍明星，皮肤也像个白瓷娃娃似的吹弹可破。

　　可是怎么看，也与记忆中的人不同。

　　他转过头，问谢迟：“小徒弟，你自学悬门多年，可知道白无相么？”

　　“白无相？”谢迟有些惊讶。他自小在一些古籍中经常能读到此物。

　　可是那东西，很久没人见过了。

　　“传说是一枚白玉，自幽冥之畔的三生石上所出，可观生死，窥轮回……”

　　“没错。”

　　“小师父，你怎么突然提及此物？”

　　谢迟称作不全“小师父”那完全是一厢情愿。

　　不全笑而不语。手腕兀自使了力气，将轮椅推进几分。只见他双指合拢，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般，缓缓从指尖逼出一团白光，而后抬手重重在姜南眉心一点——

　　稍许，青烟柳眉间渐渐跃出一块边缘清晰的四四方方的形状……

　　谢迟两眼圆瞪，霎时惊得退后几步，不可置信道：“这，这！！！”

　　几乎同时，行至傅园门口的男人，没来由胸口猛然一抽。他躬身倒吸一口凉气，感觉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正缓缓将悬在两人之间的缠丝线狠狠扯开！

　　“少爷？”

　　一旁的欣荣见沈煜卿面色惨白，眼疾手快地上前将他扶住，“又不舒服了了么？”

　　沈煜卿一手捂着胸口，撑在府门口卧着的尊石狮子上，闭目，气沉……丹田骤然聚力！无形中的那条缠丝线赫然绷直，而后“嘣”的一声扯断……

　　他呼了口气，像是精疲力尽。

　　深幽的眸子望向傅园深处，喉咙里混着一股腥甜的血腥味，几乎怒吼出声：“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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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悠然亭下，不全点在姜南额头上的指尖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重重弹开。

　　手上一个吃痛，竟震得嘴里淬出一口血来！

　　今日本是作试探，不想，那玉，竟真在她体内。七年前昏迷所见，果然不虚。

　　——可是，这另外半枚又在哪？那人费尽心机，又是为了什么？

　　恍惚间，昏睡在茶桌上的女子眼皮半抬，身子一挺，醒了过来。

　　凝眉打量一番，凉亭，假山，长廊，镜湖。亭下三人，她可都算认识了。

　　那两个站着的，正是从巷子里拖走自己的两人。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何意，倒也不像坏人。

　　“你们把我那丫头弄哪儿去了？这是哪？”

　　谢迟拱手陪笑：“姜姑娘莫急，这里是傅园。”

　　孟君一脸不好惹的正经：“那小丫头一出木莲巷就给绑了，现在应该还在后院柴房里。”

　　姜南：“……”

　　定睛看了看端坐在轮椅上的少年，清澈灵动的眸子闪过一丝讶异：“你怎么在这儿？！”

　　不全垂首，启唇轻笑：“就许你出得，我出不得？”

　　“呵呵……倒也不是。”

　　本就打算寻个机会，进来找一找他一解疑惑，现在真是得来全不废功夫！

　　“姜小姐，你知道忘忧草么？”

　　姜南听得一头雾水：“什么草？”

　　不全眉心一紧，心中暗自疑惑。看起来眼前的女人，容貌音色皆不一样。甚至，连前世的记忆也没有……？”

　　他突然转了神色，对着身后正看戏的谢迟和孟君正色道：“麻烦二位带上姜小姐，傅长官还等着。”

　　孟君是个说动手就动手的。

　　姜南自觉退后几步，连连道：“有劳，有劳这位姐姐！我还是——自己走罢！”

　　与其毫无颜面被人拖着过去，还是大大方方，自己走过去吧！

　　起码，还颇有气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