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正清秋［民国］》南风向柳

23、又逢君

　　再次见到傅闻璟的时候，他正在春凤台里批看公文。

　　大概是因为之前中弹失血过多，他未去县公署办公，而是留在傅园修养了好一阵子。周亦之每日将重要的文件带回，他浏览后再作批注。

　　吴县长那边起初信誓旦旦说要追查凶手，但实际也没个下文。

　　最后，只是写了篇调查报告，言明那两人是什么地下小烟馆的老板。清音阁刺杀，只是为了报复这个新督军在南州严禁烟土一事……

　　反正人都死了，怎么说，还不是下面人一句话？这个结论，明显太过敷衍。

　　自天津到望春，一路航运又转走陆路，大大小小的“意外”，他还真是遇到不少。

　　有人，明里暗里想要阻止他回南州。

　　更甚，想要他的命。

　　……

　　春凤台四周种了很多大叶芭蕉。

　　三人领着姜南，一路来到春凤台门口。谢迟默默退后几步：“我...就...不进去了啊，我还有事，我先走了！”谁料，孟君将他一把揪住，“别想跑。人可是咱们一同请过来的。”

　　谢迟连连点头，忙道：“好好好，不走，我不走！”毕竟，督军交代的，可是去姜宅送礼。礼没送出去便罢了，人还给硬“请”了回来。一会儿进去，怕是不好交代。他转头，朝着一旁无语的姜南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姜姑娘，我同孟君，其实只是想请你过来探望探望咱们督军。毕竟他为了你，可是伤的不轻。你与他不同，你来看他一番，想必，他伤好的也要快些。”

　　姜南听得云里雾里。

　　不解自己怎么就与他不同了？他抓人，威胁人的时候，可是一点儿也不心慈手软！说来那日途遇杀手，还不是奔着他来的？说到底，姜南反而是受了他的连累了。不过此时，她也懒得同人理论，只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一言不发的不全，道：“这当然没问题，只是，我有一个要求......”

　　透过白墙上的形状各异的雕花窗框看去，掩映的绿盈盈的一片，既清幽又诗意。

　　只不过，却没想到今日能在这儿，再见到好些久违的熟悉面孔，姜南有些吃惊。

　　屋内除了傅闻璟和谢迟三人，书斋的木椅上，还坐着位身姿卓越的男人。

　　“沈少爷？”

　　她抬眸一怔，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沈煜卿穿着套洋西装，身姿挺拔，仪表堂堂，回首，朝她相看过来。

　　余月未见，他仿佛清减不少，下颌生出了些零零星星的胡茬，金丝眼镜下，本平静的眸子突而盛出些许微嗔。他沉声，似有隐隐怒气：“姜小姐。”

　　沈煜卿想起适才因白无相被人强行剥离，心口处的一阵阵的抽痛，到现在，身子还是有些不适。

　　看来，是有人——发现她的身份了……

　　没有理会姜南诧异的神色，他转了眸子，径直向屋内其余几人扫视而去，最后，眸光落在坐在木质轮椅上弱不经风的少年身上。

　　眼底平静。像审视，又像在确认什么。凝望许久，直到书案处坐着的人，将手中装在碧玉烟嘴上香烟摁灭，一缕青烟徐徐上升，而后在空中消散，他深邃的眸子先是朝屋中杵着的女子打量一番，而后才转了神色，朝着沈煜卿开口问道：“沈少爷，怎么，你认识在下的这位门客？”

　　门客？姜南心中觉得不可思议。

　　要知道，前不久，他还想在地牢里掐死他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门客”呢！

　　沈煜卿脸上神色稍缓，含笑着摇摇头：“不认识。只是觉得，这位小少年，像在下的一位故人。”

　　“哦？不全，那你可得好生看看。可认识这位沈少爷？”

　　不全摇摇头，语气是毫无波澜的平缓：“我并未见过这位先生。”衣袖之下，指尖在手心印出一道深深的指甲印......方才，他在悠然亭探查出姜南身上的半枚白无相，那就是说，眼前的姜南，很有可能就是七年前死在玉泉山上的柳砚宁。

　　是还魂？还是重生？

　　他不确定。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即便姜南不是傅闻璟那个过世的夫人，也一定，同她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

　　可是现在看到眼前的沈煜卿，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本想将姜南带到春凤台，将他知晓的一切告知傅闻璟，而今心下却生了变数......

　　他朝着傅闻璟举眉道：“督军，我今日还需去趟陵水，先退下了。”

　　“我让谢迟送你。”

　　“好。”

　　姜南泛起嘀咕：“这两人何时关系这么亲近了？还彬彬有礼？“凑到沈煜卿身边，低声问他：“沈煜卿，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说一声......”

　　沈煜卿退后两步，清冷的面容上正经不改，反问起她：“姜小姐，你在傅园做什么？”

　　傅闻璟从书案处起身信步过来，书斋前厅，就剩下他们三人。

　　“姜小姐是过来探望我的么？”他躬身凑近看她，笑容渗人。

　　姜南不习惯他这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觉得他这样比黑脸瞪人，还要可怕上三人。脚下下意识后退几步，结结巴巴地回答：“啊...是，你的伤势恢复的还好么？开枪的什么人？”

　　沈煜卿将她往身后一扯，挡在姜南前头，迎上傅闻璟那双摄人心魄的眸子，开门见山道：“清音阁的枪击案我已经知道了。多谢傅长官那日对在下的未婚妻出手相救。”

　　“未婚妻”三字，他字音极重，像是在宣誓主权，又像是在提醒对方。此去北方，沈煜卿除了一如常例向重要的中转点和港口出货，最重要的，是要掩人耳目，去见一重要之人。

　　南州的药品买卖，水路航运，就如同是供养沈家的血管命脉，可沈家的背后，却不止是沈家......如若白白拱手送人，岂不自断根基？

　　“还有，长官素日雷厉风行，经手之事，多隐秘繁杂，很多，是她等小女子见识不到且惧怕的。她是在下的未婚妻子，没见过什么世面，亦不知外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傅长官受了伤，还是在府中安心将养身子，不日，我也好差送一份喜帖过来，请您这位大督军，做一做在下的证婚人。”

　　不卑不亢，言语间还不胜提醒。

　　姜南听得心惊。

　　反应过来后才觉得哪里不妥，扬眸朝着沈煜卿问：“什么成婚？什么证婚人？”抿唇偷偷朝着一旁的傅闻璟看去，他笑意更甚。

　　一股子寒意从心底悠然而生。

　　“姜小姐似乎不太同意这门婚事。”他语气淡淡，垂首习惯性地玩弄起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枚戒指。那戒指通体碧绿油润，是极好的翡翠料子，只是不知道因何开裂过，用着金丝软线镶着补丁。

　　沈煜卿转身看她。

　　姜南的目光却落在傅闻璟手上那枚翡翠戒指上。

　　前尘旧事，如烛火摇曳。她看不清，看不清......

　　“阿宁，你愿意同我成婚么？”

　　“你以为，你是我的什么人？滚——”

　　“良辰吉日，上叩天地，下拜父母......结为夫妇，万世永昌......”

　　“她是个妖孽！杀人的妖孽——杀了她！杀了她！”

　　消散的记忆，如难以拼凑的碎片，断断续续，击中姜南身体里那具不属于她的魂魄......

　　画面中，新人喜结连理，却四下空寂，既无喜宴，亦无喜气......有模糊的身影，站在她眼前，将她手中的一盘洋槐饼尽数打落，连同那人手上的翡翠戒指“叮呤”坠地，摔得粉碎......有很多人，持刀扛斧，面目狰狞，朝她挥砍而来......

　　“不！”

　　她惊得尖叫一声——

　　全身一软，瘫坐在地。

　　青鬓玉额，顷刻间冷汗直冒，朱唇榴齿间，几乎是无意识地喃喃道：“我不是妖怪...白马观里的风太冷了，我不是......”

　　“我不是......”

　　“我去不了北边，我想回玉泉......”

　　沈煜卿上前将她一把抱在怀中，噙眉低声急急唤她：“姜南，醒醒！”

　　如同被人掏空了灵魂般，姜南不是昏迷，而是双瞳微张，目光无神。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姜南只感觉自己好似变得很轻，很轻......缓缓随风而行，漂浮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里天地同色，青蒙蒙的，一眼望不到尽头......

　　沈煜卿唤她不醒，只好扶她半坐起身，右手不经意地摁上她纤细冰凉的手腕，暗暗使力，将自己体内的灵力徐徐注入她的身体......

　　到底——是什么？

　　竟惊得她魂魄脱离了身体？

　　他面色铁青，抬眸向上望去，看到的，是傅闻璟那张冷俊邪肆的脸。

　　他深眸如潭，寒气逼人，撑手半蹲下来，看着他怀中柳眉紧锁的女子，她——方才说什么？

　　不是...什么？

　　白马观......

　　心口骤然一缩，一股凉气自胸膛贯穿全身。他满目血红，强忍着巨大的疼痛，从唇间挤出几个字道：

　　“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