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尸复活护理日记》六重春

6、回家

　　任缇玉是伊甸园的第一位体验者，这东西在临床阶段也只在任缇玉和其他几位半尸身上做过实验，由于任缇玉的反响远远优于其他人，在伊甸园的临床阶段，就接受过数千次的实验，身体几乎和伊甸园系统融为了一体，从未出现过任何不良反应。

　　疾控中心还以为任缇玉天赋异禀，没想到任缇玉只是太会装了。

　　任缇玉醒来的时候，傅潮玉正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支着下巴看她，见到人醒了，就用螃蟹钳子轻轻地夹了夹她的脸。

　　“你吓死我了。”傅潮玉说。

　　可是任缇玉看着熟悉的天花板，知道自己又回了疾控中心，只是不知道是第几区。

　　傅潮玉看着她神色漠然，也不回应，才慌张了起来，起身叫护士的时候还被低矮的门楣撞了一下脑门。

　　任缇玉才反应过来这是第三区，离农场最近的疾控中心分区，这里什么事都较其他地方落后，连门楣都较其他分区矮一些。

　　几个护士七手八脚地将任缇玉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任何地方不对劲，为首的护士长无语地对傅潮玉道，“没有问题，只是单纯不想理你而已。”

　　傅潮玉吃瘪，又不好意思，将几个护士送走才重新回到任缇玉的身边，“怎么着？不想和我说话？那你完了，我可能还要活个几百年呢。”

　　聒噪。任缇玉想，任缇玉偏头看向他，“我怎么了？来三区干什么？”

　　傅潮玉都来不及说话，有个人就快步走了进来，那人身形矮小，头发已经全白，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眼镜，她开口回答道，“还能因为什么？”

　　傅潮玉笑嘻嘻的，“首都的大忙人来了。”

　　齐娟娟不理会傅潮玉的阴阳怪气，直直地看向任缇玉，“这是你三十年以来第一次对芯片产生不良反应，你梦见什么了？”

　　齐娟娟和任缇玉两人几十年的交情，但两人都是公事公办的性格，任缇玉对于这人一句关心没有，单刀直入地问起伊甸园也没有什么反应，“没有很特别的。”

　　齐娟娟看了傅潮玉一眼，“是不是和他有关？”

　　任缇玉微微蹙眉，“末世后的六年，我们都没有分开过。什么都能和他有关。”

　　齐娟娟看任缇玉不肯细说，也没有再逼问，“你好好休息吧。”

　　“我身上的芯片什么时候能取出来？”任缇玉神色平静，却激起其他两人的惊涛骇浪。

　　一时片刻齐娟娟没能说出话来，“你要取出来吗？”

　　她片刻之后就立刻回道，“三区技术不够，我调医护人员过来，天黑之前就能做手术。”

　　齐娟娟说完就离开了，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傅潮玉勉强地笑了一声，调侃道，“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离不开伊甸园了。”

　　“谁能保证我不会是下一个死在伊甸园里的人。”任缇玉很冷静，拉过傅潮玉只剩两根手指的手，“我们好不容易又遇见。”

　　剩下的话让傅潮玉堵了回去，或许是害怕一语成谶。

　　两人唇齿缠绵片刻之后分开，任缇玉抬头看傅潮玉那张年轻英俊的脸，眼前一黑，直直地往后倒了下去。

　　除了伊甸园开发初期，任缇玉几乎没有这样被动地和伊甸园链接。几乎任缇玉闭眼再睁眼的一瞬间，任缇玉就回到了三十几年前。

　　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三十几年前。

　　来自三十几年后的任缇玉几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但这副身体已经习惯了这样普通的生活，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

　　任缇玉从来也没有在伊甸园里看见过末世前的场景，期盼着肉身能够左右转转脑袋，但是十五岁的任缇玉就像一株半枯萎的野草，总是垂着头，偶有风吹过，才会抬头看看四周。

　　任缇玉似乎躲藏在过去的自己身体里窥见这个曾经生活过的世界一角。

　　几乎要落泪。

　　这会儿离末日来袭还有一年多，任缇玉拖拖拉拉地背着书包去学校。

　　任缇玉家的药店离学校有三四公里远，家里只给弟弟买了自行车，自行车有后座，但是任缇玉那个倒霉弟弟不想带着任缇玉一起去学校，父母也没说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任缇玉承载着少年时自己内心的怨恨，却连弟弟的大名叫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想来已经在世上活了快六十年，老糊涂也是应该的。

　　十几岁的任缇玉干瘪枯瘦的胸膛里挤满了不甘和怨恨，每一次的抬头都是对远方的憧憬，逃离前的准备。

　　而现在的任缇玉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全部放下，大概是他们死得太早，又相当轻松了些。有时候任缇玉会想起他们，甚至会羡慕他们死在了家门口，不像任缇玉，活着四处流浪。

　　小小的身影在公交站台前等车，任缇玉把早餐钱用来坐公交，因为这天来了月经，痛得几乎站不稳，更别说一步一步走去学校。

　　任缇玉身下的卫生巾不知道是位置不对，还是材质太劣质，任缇玉坐立难安，相当不舒服，又不敢挪动，害怕弄脏校服裤子和公交座椅。

　　任缇玉上了车，坐在角落里靠窗的位置，依然低着头，旁边坐着个年纪稍大，看起来像是高中生，或者附近大学的学生姐姐，披散着长长的黑色头发，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

　　任缇玉挨着车身坐紧了一些，她前几个月才迎来了月经初潮，每次的经期又很长，量大时任缇玉甚至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那股血腥味，又甜腻又恶心。

　　任缇玉不自主皱眉，当然也是因为腹部难忍的疼痛。

　　隔壁座的姐姐偏过头看向任缇玉，半天之后从自己的挎包里拿出了一片暖宝宝递给任缇玉，她的声音既不高昂也不低沉，不避讳任何人，也没有在所有人面前表现的意思，“隔着衣服贴在肚脐眼下面，喝点红糖水会好一点。”

　　那漂亮的女孩吸引了车上一部分人的视线。

　　包括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实存在在这里的任缇玉。

　　是裴蜜，那个在她困倦迷茫时候向她伸出援手的裴蜜。

　　任缇玉在几年后的末世根本就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裴蜜，也不知道裴蜜是否还记得自己帮助过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女孩。

　　任缇玉猜测她大概不记得了，裴蜜下一站就下了车，任缇玉在车上摇摇晃晃地坐了几站也跟着下了车。

　　任缇玉忽然昏昏沉沉地回想起来，末世任缇玉被赶出家门，四处游荡一个月，才遇见以裴蜜和傅潮玉为首的小团队，这时在末世生存六年的小团体已经初现雏形，当时有小半的人不同意任缇玉加入，还有几个人甚至都不想帮一把这个马上就要饿昏过去的小女孩。

　　但傅潮玉素来有乱捡东西回家的习惯，没人能拦，裴蜜也没有表态，因此团队中再无人多说一句话。

　　任缇玉刚开始过得战战兢兢，她年纪太小，也没有多少心眼，还以为是团队中其他人并不喜欢她，才不怎么和她说话。

　　现在的她才明白，一个十六岁的单薄少女，即使加入了成熟的团队，很大几率也活不下来，他们只是避免和任缇玉产生更深的情感而已。

　　裴蜜也不是个闹腾的主，但她才是团队中真正的一把手。傅潮玉虽然态度强硬，但是并没有什么用，团队中所有的决定都要裴蜜点头才行。

　　任缇玉也明白，在加入团队初期，当裴蜜死里逃生地从一家小型超市“扫货”出来，给了任缇玉一包卫生巾的时候，任缇玉好像体会得更深了。

　　那个只从家里学会了怨恨的女孩逃离，却在末世里得到了真实又难得的情谊。

　　任缇玉有些感慨，裴蜜在小团队团灭之前离开了，也不知道现在在做什么。

　　任缇玉和年幼的自己同过一天，身边的同学和老师，以及附近店铺的老板和售货员，都是熟悉又陌生的脸，末世后不久，任缇玉还遇见了变成行尸走肉的他们。

　　那天是工作日，几乎没有几个人安全回到了家里，城市覆灭得极快。

　　任缇玉在回家的路上去了常去的书店，书店的老板一直唧唧歪歪地和还书的小姑娘说些什么，任缇玉没有什么零钱买书，但是书店老板的人很好，不消费也不赶人。

　　任缇玉逛了一圈，她没怎么抬头看老板。

　　这老板变成丧尸后，是任缇玉动的手，任缇玉需要绕过老板去拿食物。

　　任缇玉觉得自己怪不是东西的，老板身后只是一个已经长了霉菌的过期面包，任缇玉那时在书店里面坐了很久，任缇玉什么能吃的东西都没有找到，回家的路上，任缇玉就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回家。

　　任缇玉抱着歉意，看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站在柜台门口，他穿的是附近中学的校服，胳膊打了石膏吊在脖子上，石膏上用各种颜色的彩笔，划满了不知所谓的画，他拿着几本漫画书和老板叽叽歪歪地说话。

　　“你这里画得是什么，是什么？”老板好气又好笑地用手指敲了敲其中一本书的背面，那里被人随意地画了几笔。

　　男孩好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画上的，向老板撒娇道，“哎呀，我也不知道，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两人似乎很熟，插科打诨地说了几句话。

　　这时的任缇玉正因为好奇往男孩的方向看去，那男孩成功混过去，还了漫画书之后就抬脚往门外走，正好和任缇玉对上眼神。

　　两人视线交锋片刻就迅速错开了。

　　傅潮玉少年时就已经有了长大后的模样，身材已经人高马大了，但长相还是稚嫩又青涩。

　　任缇玉转过身去，没能目送他离开的身影。

　　任缇玉也没想过自己早在这时候就和傅潮玉见过。任缇玉认识他的时候，他是隔壁市的大学生，可他穿着当地中学的夏季校服，分明就是南城本地人。可傅潮玉却从来也没有提过这回事。

　　任缇玉在书柜间翻了翻，正要离开，柜台后的老板叫住她，指了指台面上几本有些陈旧的书，“新书到了，旧书要不要拿走去看？”

　　任缇玉没有说话，扫了几眼，只拿走最上面的一本，“什么时候来还？”

　　老板无所谓地耸耸肩膀，“不还也可以。”

　　任缇玉腼腆地对她笑了笑，拿着书离开了。

　　街口不远处有几个人在公交站台等车，傅潮玉戴着耳机，跟着音乐摇头晃脑，旁边的几个大爷大妈大声聊天。

　　“楼下老余的儿子不知道天天都在做什么东西，天天一身臭气回家，楼道都臭的要死，我都和社区那个小张说过好几次了，一点办法都没有。”

　　“老余他儿子，不是在那个化工厂上班吗？”

　　“是啊，天天没完没了往河里排放乱七八糟的废料，我有个小姐妹住在那附近，说都不敢去河边洗衣服了。”

　　“这么严重，咱们就不能想办法举报。”

　　任缇玉跟着众人上了车，大爷大妈们坐下之后就没有再谈论化工厂的事情，任缇玉好奇得抓心挠肝，但任缇玉也只是这个过去时空中的一个过客，当年的任缇玉一点兴趣都没有，头都没有那边偏，不能开口询问。

　　傅潮玉就坐在任缇玉的前面。

　　任缇玉不知道两人还有这样亲近的过往。

　　公交车平稳地行驶，却让一个突然从人行道冲出来的中年男人差点撞上，还好司机刹车及时，那男人身穿附近化工厂的工衣，神情恍惚，坐在地上半天，等到司机下车询问时，那男人才不知所谓地胡言乱语几句，快步离开了。

　　车上的谈论声逐渐低下去。

　　任缇玉紧急刹车之下撞上了前面傅潮玉圆润的后脑勺，他的头戴式耳机也被撞得掉在了膝盖上。

　　任缇玉们一个揉自己的额头，一个揉自己的后脑勺，对视片刻之后，谁也没有说话，氛围又重归平静。

　　任缇玉感觉自己的额头有点痛，到站之后匆忙下了车，还没有走几步就听见后面的人叫住了她。

　　“同学。”少年的耳机挂在脖子上，任缇玉这会儿才注意到他身上除了所有人都有的校服以外的衣服和饰品都价值不菲，他大概出身不错，只是末世以来也没有听他提起过一句。

　　傅潮玉晃了晃自己手里的学生证，“我在车里捡到了这个，是你的吧。”

　　任缇玉伸手接过，低头看了看学生证上面有些呆滞的照片，似乎听见傅潮玉轻轻笑了一声。

　　“醒过来。”

　　任缇玉听见傅潮玉忽然开口说话，疑惑地抬头看他，“你说什么？”

　　傅潮玉耸耸肩膀，“我什么也没说。”

　　他真的只是想把学生证还给任缇玉，但傅潮玉还没有到站，他转身回到了公交站台等下一辆车。

　　傅潮玉的身形越来越远，肉身的任缇玉想告诉她刚刚已经是最后一班公交车，身为旁观者的任缇玉也想叫住他，可是傅潮玉越走越远。

　　任缇玉还是能听见傅潮玉反复响起的声音，“醒过来，求求你，醒过来。”

　　周围的世界分崩离析，任缇玉下沉太久，恍然醒悟这里并不是真实的世界，这里不是任缇玉能留下的时空。

　　任缇玉刚睁开眼睛，就感到手掌心有些湿润，是傅潮玉捧着她的手，将脸埋在其中，顺便把眼泪鼻涕蹭了她一手。

　　任缇玉下意识地要缩回手，傅潮玉也意识到她醒过来，立刻起身叫护士了。

　　“傅潮玉。”任缇玉忽然出声叫他的名字，“把门关上，别让任何人进来。”

　　傅潮玉虽然不解，但还是听话照做，顺便把病房里连通走廊的帘子也拉上了。

　　他回头时，任缇玉已经从病床上坐了起来，她一手拔掉了身上所有的监控仪器，踉踉跄跄地下了病床，旁边铁柜子里有任缇玉来三区之前的衣物，也不避讳一边的傅潮玉，一边自顾自地换衣服，一边用最简短的话解释，“伊甸园有问题，我可能找到末世的原因了。”

　　傅潮玉也配合地迅速接收了信息内容，一双眼睛只盯着任缇玉的脸看，“真的是因为南城吗？”

　　任缇玉动作利索地收拾了自己不多的东西，还顺手摸走了一边架子上的一把小刀，带着傅潮玉走员工通道离开了三区。

　　两人离开的路上并不顺利，三区的病患还没有工作人员多，傅潮玉一米九的身高也太扎眼，任缇玉来不及抱怨，就见傅潮玉几十秒就徒手撬开了一辆车。

　　“我们是要回南城吧？”傅潮玉虽然在提问，但已经缓缓将车开了出去。

　　“往东边开三公里，有一家加油站。”任缇玉说着，开始收拾自己刚刚从病房里顺的工具，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加在一起几乎可以完成清创工作了。

　　傅潮玉看了一眼任缇玉的动作，“你要做什么？我们就这样一路去南城吗？”

　　任缇玉没有回答，在傅潮玉身上胡摸一通，找到通讯仪和自己的仪器扔到窗外，转移了话题，“你高中的时候读的是哪个学校？”

　　傅潮玉一愣，南城不过是个小城市，只有五所高中，却让他想了几乎十分钟，他将车停在加油站，利索地加油，又按照任缇玉的指示将车停在了附近的荒原。

　　“可能会有一点痛，没有麻药。”任缇玉递给他一柄刀，让他咬着刀柄。

　　傅潮玉顺从地接过，弯下了腰，将整个后脖颈暴露在任缇玉的面前，皮下就是伊甸园的芯片，他没有疑问，咬着刀柄忍到了十分钟之后，任缇玉终于将芯片取出来，看也没有看那枚满是诡异花纹的芯片，随意揣在了口袋里，迅速地为傅潮玉处理好了伤口。

　　任缇玉看见了他的一边后背，没有一块好皮，她之前还疑惑傅潮玉脸上和其他显眼位置怎么没有疤痕。

　　傅潮玉缓缓抬起头来，他眼中有一点红血丝，“我们要回家吗？”

　　任缇玉点点头，“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