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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这回她是一个人去新界的,半岛酒店和浅水湾有许多不同,但又似乎没什么不一样,流光溢彩,鱼龙混杂,永远也不知道前面的浪是助她的还是阻止她的。
      雷鞍的展映会主要展出国外的几部有声电影。雷鞍并不认同《爵士歌王》作为第一部完全意义上的有声片,因为它并非全程带有声音,而1928年的《纽约之光》才是第一部有声电影。这和唐小姐的理解不同,不过她很知趣地没有分辨。
      雷鞍有些微胖,气质温润,来参加他展映会的除了纯观众就是几个早已面熟得不行的电影从业者,乍一蹦出来个唐小姐,他惊喜之余有些意外:“没想到还能遇见研究电影的女性。”
      唐小姐几乎是掐着自己的胳膊才稳定住了表情,笑道:“我也没想到,英国的卓别林先生还在坚持默片。”
      这话虽然有质疑国际大师的嫌疑,但无疑是吸引在场之人目光的好手段。唐小姐穿的正是那条绣着金黄孔雀的锦缎圆襟旗袍,外头披着件白狐毛领的短大衣,头发挽成髻用簪子束在脑后,怎么看都是副传统的闺阁女子模样,却能言笑晏晏地同他们一齐谈论电影,甚至提起当代的大师来,要比他们所有人都眼界开阔得多。
      唐小姐直奔主题:“我姓唐,从上海来,见您主要是想聊一聊复兴上海的电影公司的事情。”
      上海的电影制作公司曾几何时在全国范围内都如雷贯耳,可惜在她到沪时因为种种原因已经没落下去了。唐小姐脑海里有一个初步的雏形,但各方面人才稀缺,她不得已才在上海和香港四处奔走。
      “……在电影的制作上,我们必然需要一个效仿好莱坞体制的电影公司,又或者说是‘制片厂’更为恰当。”
      唐小姐心里其实捏了一把汗。香港也有自己的影片公司,雷鞍就出自香港影业公司,她压根没打算让他一次就爽快地答应下来,对方也确实如她所料地很为难,他问道:“上海的导演也有很多,唐小姐为何特地到香港来找我呢?”
      “上海的经济尚且在战后余波的影响中,“唐小姐道:“而且您拍了香港的第一部有声片,在影坛当中也有一定的名望。”
      “你缺资金?”
      唐小姐顿了顿,捏着杯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那一层酒的表面随着她的用力微微晃了晃。她心跳的速度一如既往地平稳,迅速地接上他的话:“资金很宽裕,不需要担心。”
      她从东北带来的钱还剩许多,但其实远远不足以支撑起一个私营的电影制片厂。她拿着雷鞍给她的名片走了,展映会在半岛酒店的六楼,而她住在三楼,她想回去休息一下,再理一理思路——她这一趟是很冲动地来港的,有太多事还没有打点妥当,只是她觉得不能再拖了。
      唐小姐预备去餐厅随便吃点什么垫一垫,这回轮到她有吓唬别人的机会:大厅里沙发上坐着的正是卜桦,只是身边的扶手上还倚着个卷发的女人,很时兴的造型,穿的也是淡紫色的一整套洋装。唐小姐没有吓唬卜桦的打算,她打算不出现在他视线中,然而卜桦比她预计得更早地发现她,扬起嘴角朝她招手:“唐小姐!”
      唐小姐故意露出疲惫相,目光从卷发女子身上扫过,对卜桦说:“我累了,不跟你们一起。”
      卜桦想也没想地伸手去捉她的手腕,手心传来绸缎微微发凉的触感,又触电似的松开手,问道:“我等你很久——为什么不用我的邀请函?”
      唐小姐实在懒得与他分辨,转身欲走,卜桦侧身拦在她跟前,这回微微低下头,放低、拉长了声音:“我等了你很久。”
      唐小姐抬起头,她无法看他的眼睛,于是盯着他额间微卷的头发说:“不必等我,你可以跟你身边的那位小姐一起去看。”
      “她?”卜桦拽过卷发女子,道:“还没介绍你们认识,这位是雷鞍先生电影的女主角许小姐,我跟你提过的——”
      末了,卜桦又挤眉弄眼地对唐小姐使眼色。唐小姐才想起卜桦说雷鞍电影的女主角跟他父亲有些渊源,便觉得自己刚才那番举动幼稚得可笑,脸色便越来越沉下去。许小姐拨了拨头发,朝卜桦道:“我真得走了,明天见。”
      唐小姐闻言又看向卜桦。卜桦弯起眼睛笑笑:“明天我父亲生日,她也会来。”
      唐小姐便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我一直喊你’唐小姐‘,还不知道你到底叫什么。”
      “你走不走?我要去吃饭。”
      卜桦笑了一下,单手插兜跟在她身侧,他长得高步子大,便故意放慢脚步好跟她维持同样的频率。半岛酒店的菜系比浅水湾的餐厅多一些,起码有不少上海的本帮菜,唐小姐勉强能多吃一些。
      “你,为什么没用我的邀请函?”
      卜桦有许多话想问她。他们的每一次见面都需要一个人单向地付出努力,在他心里,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像飘进太平洋似的转瞬不见,所以他总是太迫切地想要得到回应和确认。
      “我希望是把我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来邀请,”唐小姐淡淡道:“而不是作为’卜先生‘的附属品。”
      唐小姐给出了一个微小、轻飘飘的理由,这理由成为了卜桦能了解她的一道豁口。他的神态像一只犯了错的大狗,眼睑本就割裂般地下垂,如此一来更显得无辜:“……好,我知道了。”
      卜桦还要赶下午的船回太平山,只陪唐小姐吃了顿饭便匆匆离开。明天是他父亲的生日,太平山顶将有一场宴会,在这场繁华到来之前他却无可逃避地变得空虚不安,晚间他躺在床上,窗外的弦月冷冰冰地像是在瞪着他,他太害怕这种凄凉似的独自一个人的夜晚。卜桦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鬓角的发汗津津地贴在脸上,压在枕头上,方才那一会儿意识尚存的浅睡眠中仿佛凭空出现一个噩梦,睁开眼睛之后迷茫地看着大片的黑暗,他开始想念唐小姐走路时旗袍下摆展开的波浪。
      屋子当中摆着一樽略生了锈的矮座青铜香炉,沙发上跟她挨着坐的是香港影业公司席老板的太太,梳着横着的麻花髻,装扮很素,只有耳垂上挂着两只眼睛大的翡翠耳坠子。席太太拉着唐小姐的手细细摩挲着:“我顶喜欢唐小姐,不知有没有婚配?”
      “还没影子呢。我年轻,许多事没有定下来,不急着婚嫁。”
      席太太点头:“正是。要是寻常女子,必定早些张罗了;偏偏你生得好,自己又有一番打算,依你这样的条件,以后再寻也来得及。”
      应酬得多了,自然也烦了。好在席太太的客厅还算自在,电台里放着粤语的歌,偌大的客厅到处簇拥着深色的花卉,衬得那些家具古朴得更加悠长。螺旋的楼梯上走下来三两位学生扮相的人,唐小姐寻着声音扭头去看,肩颈不自在地酸麻起来。当中有一位穿着黑色的长衫,领口的盘扣幽闪着宝蓝色的光,发尾蓄得有些长,他是最乍眼的,皮肤很白,有一种女孩子似的阴柔之美。
      唐小姐认得他,他也认识唐小姐。只是彼此都怕见到对方。
      贺瑞昭被席太太拉过来应酬,席太太道:“这一位是我姊姊的儿子,年纪跟你相仿。”
      唐小姐微微欠身,伸出手来:“您好,我姓唐。”
      贺瑞昭生了一双含笑的桃花眼。他垂眸打量唐小姐,嘴角微微上扬,声音温润,些许虚弱:“您好,我是贺瑞昭。”
      “他最近一直住在我家,若是投缘,你之后可以常来。”席太太笑,又道:“瑞昭命苦。我姊姊走得早,他一个人在北方那么些年……”
      贺瑞昭偏过头,低声安慰她:“没事的,您也不必感伤。”
      唐小姐的手死死掐着旗袍的布料,头一回有一种不安定感爬山虎似的攀上心头,然后倏地收紧。席太太有意撮合他们二人,临别时坚持要贺瑞昭送她出去,两个人在夜幕时分的席公馆前相对无言。
      半晌,一只猫突然窜过去扑进灌木丛,贺瑞昭问道:“近来一切都还好么?”
      唐小姐点点头,说:“我自己走吧。”
      贺瑞昭的出现让她措手不及,又心乱如麻。他是个病秧子,几年前因事在东北地区住了很久,他和唐小姐也正是在那时认识的。对唐小姐来说,他正像一个记载她过去的摄影机,胶卷伴随着声响缓缓转动,在那个雪城的一幕幕不可避免地又一次在她眼前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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