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机》有福朝朝

4、第 4 章

　　唐小姐吃不惯西洋餐食，桌上的鹅肝、西法大虾等几乎没怎么动，宋嘉轩一再强调：“这道葡萄牙多士很好吃，你一定要尝一尝。”
　　煎得筋道金黄的吐司面包上叠加了几层肉片和厚厚的芝士，点缀着酱汁和装饰用的鲜花。唐小姐用小刀切成小块小口送进嘴里，味道实在不怎么样，她还得撑着装作很满意的样子。饭后两人坐在桌前看大厅中央的人跳舞，播放的钢琴曲飘忽似从远方传来，唐小姐手里的白葡萄酒只剩下半杯，方才切进正题：“听说雷先生过几天要在香港举办一场展映会？”
　　那位雷先生便是安荔的未婚夫，据宋嘉轩所说，他是不着急婚事的，只是家里的长辈爱操心，便跟安荔的父亲定了下来。雷先生前段时间拍了香港的第一部有声片，照片和姓名在上海也登了报，所以她印象极为深刻。
　　宋嘉轩道：“唐小姐要是感兴趣，我可以带您去看看。”
　　“那还真是麻烦您了。”
　　宋嘉轩并没有邀请唐小姐一起跳支舞，大约在舞会临近尾声时便离开了。整顿饭下来，唐小姐只吃了两口炒蟹和蒸虾，喝了半杯葡萄酒外加餐后的小半块甜点。她是不缺乏也不需要同伴的人，坐在对面的人走了，唐小姐依旧托腮懒散地坐在位子上看人跳舞，实在来邀请她的人让她烦不胜烦了，她才搭上披肩走到露台上躲清静。
　　露台直接连着通往后院的楼梯，楼梯两旁栽满了拥挤的花卉植物，天光黯淡下来，呈一片厚重的深绿色。唐小姐靠在栏杆上，隔着玻璃看里头的人身披流光跳舞，冷不防又被吓了一跳。
　　“你走路当真没有声音？”
　　唐小姐意外了一瞬，转而笑起来。卜桦还是那身衣服，指间夹着烟，胳膊搭在栏杆上朝她笑：“不知道你还要被我吓几回。”
　　卜桦的眼睛像有魔力似的，棕色像从蜜罐的洞口看进去，然后里面的蜂蜜便铺天盖地地涌出来把人淹没，黏腻地牢牢包裹住，唐小姐每回看他的眼睛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从小被规训出来的大家风范登时烟消云散。
　　卜桦问她：“方才那位是你什么人？”
　　“你看了多久了？”唐小姐反问。
　　卜桦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眼睛似笑非笑，唐小姐倒不明白，若是他在意到独自跑来浅水湾见她，又在暗处看了许久，那么不应该摆出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来，这样一想，非但没想通什么，反而让自己有些踯躅：“......一个朋友而已。”
　　“唐小姐来港是专门寻他的么？”
　　应对他这样咄咄逼人又难缠的态度，最好的方式或许是坦诚，唐小姐也实在没有隐瞒他的必要，便道：“我来港专程寻很多人，也专程来做很多事，你实在犯不着一个个地问。”
　　卜桦道：“我很快要走了。”
　　此时厅内已经差不多散场，餐布拖拽在地下，还倒了几只高脚杯，然而流光是不懂得人走茶凉的脸色的，仍旧兀自亮堂着，纵使繁华也显得落寞。
　　“宋嘉轩帮得上你的，我也帮得上。”
　　卜桦临走前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唐小姐定定地看向他，略微发愣：“你认得他？”
　　但他已经走了。
　　这时代的爱情，也许发生得很罗曼蒂克也很容易，但是却很难维系。各自都在自己的世界中有无数的事情要忙，有些人连寄信也不知该寄向何处，也不知下次见面是在甲板上还是露台。唐小姐收起片刻的怅惘慢慢向房间走，忽然一声尖叫刺耳地划破空气，然后便是一阵骚动，脚步声纷杂，她还在迷茫之中，忽而瞥见朝她走来的卜桦，他步子不疾不徐地，到她身侧低声道：“说是死了人，现在戒严了。”
　　“跟你在一块儿，老是遇见这种事。”
　　卜桦却笑了，略微碰了碰鼻尖，道：“也好，往后再遇到什么大事，一下子就会想起我。”
　　“哪有那么多大事被我遇上呢？”
　　来的警官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自然是外国人居多，拉起警戒线来，不许人出去也不许人进来，挨个地拿着本子盘问。住在这儿的人大多是有钱人，有钱就难免矫情，低低的抱怨声和不满意的啧声不绝于耳。唐小姐和卜桦一起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来，百无聊赖地打量着每一位警官的模样，耳朵里听着相关的传言飞过来：“听说死的还是个外国人，怪不得这么大阵仗。”
　　“好像是跳楼死的......兴许是自杀。”
　　“这种事情侥幸不得，万一真是谋杀，我们岂不危险？”
　　“有人看见尸体了，吓得，一地的血和脑浆！”
　　“别说得那么邪乎......”
　　卜桦听得心不在焉，不一会儿就低头看看表。这样频繁的动作引起了一个英国警官的注意，他又偏偏是混血的模样，对方也尽量客气地对待他：“请问您刚刚都在做什么？”
　　卜桦用一口很流利的英文回答：“跟这位女士在一起，在三楼的露台上。”
　　唐小姐不通英文，便坐在一旁头也不抬。英国兵看了看唐小姐，又问卜桦：“她是你什么人？”
　　“上海来的贵宾。她是完全不需要被怀疑的，跟我在一起之前她还和另一位先生在一起。”
　　这话有些歧义，英国兵看唐小姐的眼神怪异起来。三两句排查几乎排除了卜桦的嫌疑，但仍旧是一视同仁地不准放人走，卜桦叹气道：“真耽误事—”
　　“毕竟是条人命，谨慎些也好。”
　　“所以，你找宋嘉轩帮什么忙？”
　　“这可奇怪了，我并没有提起是找他帮忙，你怎么就知道
　　卜桦拨弄着手里的怀表，道：“不奇怪，他一向人脉很广，找他的人十有八九都是有事要帮忙的。”
　　唐小姐道：“我想去雷鞍先生的展映会，正好他们是旧友，拜托他帮帮忙。”
　　“雷鞍——”卜桦回忆了一下，道：“是拍电影那一位么？”
　　唐小姐点了点头，卜桦又道：“我不认识他，不过他电影的女主角倒算我的一个朋友。”
　　唐小姐偏头看了他一眼，卜桦便当成是把柄抓住，笑着低声说：“你这样看我，我倒希望是因为你有点不高兴，但你好像并不会因此不高兴，所以你只是把我当成一个鄙视的对象。”
　　这还在读大学的朋友实在是叫她无奈，唐小姐摇摇头：“不，你凡事不要想得那么多。”
　　“那位女主角和我父亲有点渊源......这里人多，不方便说，下次见面的时候寻个清静的地方，我再告诉你。”
　　一拖再拖，卜桦临时开了房间住下，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走。临走前他特地到唐小姐门口，把他的地址写在纸条上从门缝下塞进去，事后他便后悔这样的行为太唐突，可也只能这样唐突一次，唐小姐于他，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倒不如把主动权和选择权交给她，他不希望听天由命，只希望任凭唐小姐的心意。
　　卜桦自然是错过了晚上接卜云娇的船，不过卜云娇也只是淡淡地，跟往常对他的态度一般。卜云娇是卜宁和太太的女儿，是不大看得上他们私生子这一流的，她往上只一个姐姐，亲弟弟又病着，日子越长就越担心家业最终的落处，所以对卜桦这般人敌意越来越大。跟云娇一起回来的还有她的女儿，约莫四五岁了，胖乎乎跟个粉团子似的，两只黑眼睛一瞪，倒是可人。
　　云娇抱着女儿坐在沙发上剥核桃仁儿吃，卜太太腿上盖着枣红色的捏边云纹毯子坐在旁边，两个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同时在见到卜桦时噤了声，只拿斜眼神瞥着。卜桦挂好外套上楼去他父亲的书房，一五一十解释道：“昨夜去浅水湾有点事情要办，结果遇上命案，英国兵一定要我今天才能走。”
　　卜宁伏在案前写毛笔字，听他说完了话头也不抬地问道：“去跟你母亲打招呼了没有？”
　　“见过了。”
　　卜宁点点头，挥挥手：“走吧。”
　　卜桦跟葛云森嗤笑他父亲老是一副“皇帝做派”，好像自己多忙、多了不起、多瞧不上他们家女人孩子这等事似的。葛云森道：“随他去吧，阿湘老是说他活不长了、活不长了，谁知道这回生日之后能活多久呢？”
　　阿湘是家里的女佣，但很年轻，模样——很好。之前的客人不过提了一句阿湘长得跟卜宁有几分像就被当场给了脸色看，所以再也没人提起，至于阿湘到底是什么来头，也没人敢问她，索性就这么样了。
　　卜宁觉得，儿子和父亲必然是有相像之处的，譬如卜桦从大学起就一直消息不断。卜桦长得好，家里有钱也给他，在香港的学生中间有名气，这么一个各方面条件都很好的小少爷，周围没有些莺莺燕燕是不可能的。这一回卜桦下了船就有人告诉他说看见卜桦一直和一位上海的女孩子在一起，对方还穿了她的衣服，卜桦去浅水湾也应该是为那个女孩子，但卜宁并不关心。他早就为卜桦找好了结婚的人选，是法国在香港的一位军官的女儿，她比卜桦大几岁，早早地嫁过人后又离婚，但多亏是由这些不足，他才能让卜桦一个私生子攀上法国军官的关系。
　　那位法国姑娘听说也有属意的人，但卜宁和军官皆不在意。偶尔，家族是需要一些举重若轻的人付出一些牺牲的。
　　卜桦和唐小姐的事情在船上就有不少人看见，一传十十传百，在香港的上海人中间便有不少人讨论起来。常候平刚到香港便听到类似的传闻，最终还是没忍住，向唐小姐在浅水湾的住处寄了封信，说他已经到了香港，住在半岛酒店；又说最近有传闻她和一位私生子很密切，关怀似的打探起卜桦的消息来。
　　“这人真是讨厌。”安荔捏着信纸的一角举起来看，“什么卜桦、‘卜松’的，跟他有什么干系？”
　　“任由他们传去，”唐小姐坐在躺椅上借着阳光翻报，将所有关于电影的消息都一一随手记录在自己的册子上，写写画画心不在焉道：“我偏要不在乎，该交际就交际，跟谁都不避讳，才显得他们矮一头呢。”
　　“唐小姐，有你的信件。”
　　侍者笑眯眯地把两张信封替她拿过来。替唐小姐办事他们都是很乐意的，唐小姐出手很大方，从来不吝啬小费。
　　“有劳。”唐小姐坐起来，安荔吵着要替她拆开看，她便递过去一张给她。唐小姐拆得很小心，里头是一张散发着茉莉花香气的上等纸张，用华丽的英文字母写了一连串，最下面是中文：雷鞍特筹展映会荣邀唐小姐莅临。
　　安荔的那一份是同样的纸，只是左上角有个小小的银色标记，安荔递过来，唐小姐看见上面写着：雷鞍特筹展映会荣邀卜先生、唐小姐莅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