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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三年前哈尔滨
      唐照时有错觉,这雪是不是再也不会停了。
      沿着漫长的城市版图,一月的暴雪连下了两天两夜。在这样刺骨的冬季是不必说什么穿衣的风度的,唐照卧房里摆着装有一节节马口铁皮烟筒的西式洋炉子,另一角还是爱点上一盏旧式的蓝金珐琅暖炉,女佣担心她夜晚不开门窗把自己熏晕过去,夜夜都要到她房里多察看两趟。
      唐照从遮天蔽日的大雪中走回来,紧紧拢着青狐大衣,毛领子簇拥着她的脸,人像一株扶弱的栀子花。客厅里点燃一只很大的蜡烛,罩在玫瑰镂空的玻璃罩子里,今川夫人端坐在沙发中间,仍梳着日本旧式的岛田发髻,酷似中国唐代的打扮。
      “不嫌冷吗?”今川夫人睨了她一眼,她不会说中文,一直用日语跟唐照沟通。
      “还好,剧院暖和,车里也不冷。”唐照将大衣脱下来挂在门口,里头是改良了的新式旗袍,淡黄色,海军领子,脖子上箍着一串很短的珍珠项链。
      今川夫人道:“上海过段时间要引进一部有声电影,你听说没有?”
      “您说了我才知道。”唐照摘下手套搓了搓手,坐在她身旁的脚踏上伸手去烤暖炉的热气。
      “又要过你们中国的新年了,你在家里有什么安排吗?”
      唐照安静地坐着,像没听到她的话,热气缠绵地裹在手上,拥吻、融化她手心的冷意。
      “老虎厅的事影响很大,春节之后,还得需要你去一趟天津。”
      唐照这才动了动,回头看向今川夫人。
      “你知道我不想去,我……”
      她的裙摆拖在地上,向里折了一角,恰巧折进那朵绽放在末端的茉莉花。唐照的话被打断,循着声音往楼梯看去,手上不留神,指尖挨上暖炉,烫得她浑身颤了一下,立刻缩回手。
      今川夫人抬头望了望,又看向唐照道:“他可以陪你一起去。”
      贺瑞昭是今川先生和今川夫人府上的常客。他父亲曾和今川先生联手在国内做进出口的贸易,监督工厂、甚至牵扯了一些不能摆在面上说的交易,去年他父亲在火车上因意外被炸死了,贺瑞昭的心思不在同日本人经营上,一心想把他父亲留下的基业卖给今川。
      晚间一起吃饭,今川夫人吃了几口便抱着猫上楼了。女佣把饭菜换成中式的,贺瑞昭盛了一碗汤递给她,迟来地问候道:“去看电影了?”
      “音乐会。”
      唐照对他的态度一直不咸不淡,保持着恰当的社交距离。贺瑞昭并不在意,从来以他惯有的微笑回应——他擅长微笑,眼神很缱绻,会给人一种暧昧的错觉。贺瑞昭又从来不是风流的性格,相反气质倒有几分清冷,像白瓷的菩萨,对一个人笑着,也对所有人笑着,没有动感情,却像由衷地在悲天悯人。
      没说几句,贺瑞昭又侧过头握着拳咳嗽。唐照道:“你应该回南方去。”
      “把事情解决好才能回去。”
      贺瑞昭虽然急着脱手他父亲的产业,但是也并不肯让利,咬着他嘴里的血肉死不松口,已经与今川你来我往地较量了几个月的时间。
      唐照静静盯着他,道:“今川说,看着你长大成人,没想到你一点也不念旧情。”
      贺瑞昭笑道:“我没有旧情要与日本人探讨。”
      唐照低下头不说话。
      一阵勺子碰着碗叮叮当当的响声之后,贺瑞昭站起来,轻声说:“你没有其他打算吗?被日本人收养了几年,一辈子就——”
      “跟你有关系吗?”唐照猛地站起来,桌子被她撞得一晃,一只高脚杯啪地摔到地上,碎了。
      贺瑞昭掀起眼皮用那种很温和的目光柔柔地朝她笑,道:“抱歉,我唐突了。”
      今川夫人出现在楼梯口,手指轻柔地抚着怀中猫咪下巴的毛发,道:“幸照,不许吵架。”
      幸照是今川夫人为唐照起的日本名字,今川幸照。在这个家庭里,她被剥夺选择的权利和姓名,被剥夺所有自我的性格,塑造成今川夫妇理想中的女儿。唐照站在原地不作声,余光撇见女佣蹲在地上清理碎掉的玻璃碴,也陪着她一起蹲在地上捡起小块的碎片。
      贺瑞昭走了。门一开一关,一股冷风灌进来,唐照打了个寒战。回过神,手心硌进两块玻璃的碎碴,她用手扶着桌子,头晕让她很吃力,身子也打起摆子。
      九月开始打仗了。
      唐照用今川幸照的身份得以安然端坐在日军的安全区内,可以喝茶、读书,坐在客厅里看今川夫人跟其他人打牌。可她每分每秒都煎熬,周遭入耳的话都是日语,用进步学生的词,那叫“倭寇”。
      今川夫妇想借着打仗的契机将唐照送去国外,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违逆今川夫人的意思。
      唐照红着眼圈,却不肯落泪,执拗地站在一盏落地灯旁。
      “我……终究是……中国人。”
      这句话,她用日语说了一次,又用中文重复了一次。唐照身上的旗袍津贴曲线,勾勒得肩膀越发单薄,那单薄的肩膀微微地抖,连她的声线也在抖。今川夫人的手微微松了松,怀里的那只猫叫了一声跳到地上,窜进沙发后面跑了。
      今川先生说:“幸照……这样才像我们的女儿。”
      “我和你母亲都不是政客,”今川道:“你很无奈,我们也是。在这些事情上,我不想站在任何一方的立场上——很希望你也是,但显然不能。”
      “对不起。”唐照低下头,她不敢看今川的眼睛。
      十岁那年她的双亲在战乱中死去,她被家中教英文的老师托付给今川夫妇。
      他们都曾真的把对方当成家人。
      但是时代不能,社会不能,人心也不能真的将两种对立甚至是仇视的民族捆绑成一家人。那天凌晨刚刚结束了一波轰炸,唐照蹲在熟睡的猫咪面前抚摸着它的毛发,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年过四十的女人,道:“妈妈,我走了。”
      今川夫人没作声,只是按着她的肩膀,将一个信封放进她的口袋。
      屋外的树枝光秃秃的。一辆轿车在门口等着,窗子被帘子密密地挡住。
      “还会回来吗?”今川夫人问。
      唐照几次开口要回答,始终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嗓子里。今川夫人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早点回家。”
      今川夫人看着她上了车,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好像只是告别去学校上学的女儿。她抱着猫咪往楼上走,楼梯上铺了厚厚的红色地毯,踩在脚下的触感很不真实。猫咪不知怎的情绪很激动,无论如何都不肯抱,挣扎着从她怀里跳出去。
      今川夫人扶着楼梯的扶手慢慢地坐在台阶上。今川从身后出现,低声询问:“她走了?”
      “我把银行的存单全都给她了。”
      今川扶着她往房间里走。他们都老了,明明早就有,却好像那鬓角的白发是须臾才长出来的。
      车子里传来一阵压抑着的哭声。
      途径安全区和轰炸区,截然相反的两幅场景有着极为诡异的割裂感。司机将车票递给她,用蹩脚的中文跟她说:“小姐,再会。”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1
      耳边的嘈杂越来越模糊,她感到一阵眩晕般的迷茫时,肩膀被人轻轻点了点。唐照回过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唐小姐,去哪?”
      照理,哈尔滨现在是不许随意出城的,但唐照和贺瑞昭都有上头出具的通行证,便一路坐了火车。贺瑞昭看出她刚刚哭过,默契地什么也没说,唐照忽然开口:“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们还都是小孩子。”
      贺瑞昭笑着望向她,唐照道:“一晃过去这么久,仗还没有打完。”
      “总有完的那一天。”
      唐照愣愣地盯着手里的车票,贺瑞昭忽然凑近她,身上微弱的檀香、药香才钻进她鼻子里,第一次。
      “进北平很难,”贺瑞昭从她手里将车票抽出来:“而且里头不安定。可以先去天津,再慢慢地往北平转移。”
      他们在天津过了一个冬。唐照觉得每次见贺瑞昭,他好像都比上一次更苍白了一些,却每一回都维持着面上书卷气的、柔柔的笑容。
      后来唐照一路南下去了上海,贺瑞昭则到香港投奔姨妈席太太。贺瑞昭从不把唐照定义成“需要联络”的对象,他们是分轨的铁路,是电车上短暂同程的陌生人,他却在香港街头每一次看见电影海报时想起她。
      他是一个旧中式的男人,她是一个新中式的女人。
      贺瑞昭不感兴趣,但仍然把每一场电影的海报都仔细翻看过,好奇在当中能否看见唐照的名字。阴雨天,席太太让他早点回家休息,不要冻坏身子。贺瑞昭撑着一把黑伞站在街边,雨珠从伞面滚落弹跳到地上,地面被激起一丛丛小小的烟花,把他长袍的下摆打湿。
      唐小姐从他身侧离开时一阵茉莉花的香气飘过去,这和他身上恒久的被药气浸染过的檀木不同,是极具生命力的。唐小姐的背影一直向前,挨着人行道朝一辆黄包车去,她微微弯腰拎起旗袍的裙摆上车,刹那间回过头看向贺瑞昭。
      他在那儿站着,一动不动,像从旧中国起就不曾移动过的一株雪松。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青青陵上柏》(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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