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制众生》马玉莲

7、木叶已茁

　　天黑得很早，因为站定不动，哪怕柴梦卓在哆哆嗦嗦地等人，她呼出的气也被迫停留在视野里一会儿才能散尽。
　　在这样的中心城区看上去光污染很是严重，至少她抬头没有看到戒台寺那样的夜晚。
　　她又等了两分钟，发觉已经没有什么人再到来了，便乘上电梯到楼上去。
　　其实黄杜早就到了，她在大堂角落坐定，用电脑迷惑着柴梦卓的注意，见她有动作，夹起笔记本就走过去，和她一起坐到三楼。

　　黄局长笑眯眯地来开门。
　　“新年快乐啊局长，好久不见啊，您最近怎么样？令爱是要毕业了吧？我派我家小子来取取经啊，哈哈哈哈。”
　　乐道和很诚恳地握了握前上司的手，自从14年黄局长退休起，他们就不再是上下属关系了。但是那份提携的情谊仍然促使着两人相见的气氛变得其乐融融，犹如亲人一般，有格外多的家长里短可以道。
　　比如黄杜本硕连读摆了酒，也是开个小席，惯例请了乐道和一家来的。
　　黄局年近古稀，但精神矍铄，发质也很好，不见白鬓，仍有未知天命的风貌。
　　他笑着招呼三人进门，拍了拍乐璋云的肩，“小伙子长得越发精神，就是你姐今儿不在家，还在跑课题呢，没回来，过年也就打了个电话，只有我儿子两口来看过我。你们来得正巧，我过年人送我的好些礼都没人拆。对了，记得小云爱吃金华火腿，喏，”黄局接过他们手中的礼品，包括乐璋云手里的金尖钢笔，领他们到有些拥挤的客厅看，地上堆满了五彩缤纷的礼盒，黄局指着那个大火腿道：
　　“小云要吃就提走吧，我一个人在家，拆了浪费。”
　　乐道和很爽快地道谢，他没客气，乐璋云便也没客气，说：“谢谢黄伯伯！在商场可买不到您这么大的。”乐母也替小兔崽子含笑致意。
　　几人有说有笑地入了座。
　　阿姨很快就把菜端了上来。桌子没有展成圆形，各人据了个边儿，边吃边唠起了家常。
　　“您孙女儿真给您争气儿，这学业毫不用您操心。不像这小孩儿，高二了毫无起色，不知道还能不能留北京了。”乐道和一损嘴，浸淫官场往来有些年头的习惯让他先捧了捧黄局长一把，而且他也知道人黄局爱听，毕竟那么好的姑娘，自己确实也是有点嫉妒在里头。
　　乐母便问起了黄局长的生活，随后话题展开得毫不出乐璋云意外。大人聊得尽兴，他就只用顾着挺直腰背的同时，认真吃饭就好了，损他的他便统统一笑而过。

　　电梯里只有两个人，柴梦卓见这位精英女子没有按电梯的打算，颇有些意外地用余光打量她。
　　毕竟刚刚就她观察而言，其余来的些人大多都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在，太过平淡的人身上也不存在信力滋养的痕迹。于是这位女士的形象也没有被她仔细瞧过，还以为是位平常人。
　　黄杜目不转睛地盯着电梯缝，没有在此刻相认。
　　电梯音乐戛然而止，门口的喧哗声传入耳内。
　　这个礼堂里大概拼了有十余桌，看上去都很有来头，有些人更是直接穿着他们的本门法衣，一打眼便能瞧见。
　　男女混坐，兼有少数青年，柴梦卓寻找着组织者，很快便朝着发言台上的唯一一位年轻女子走过去。
　　年轻女子穿了一身颇为时髦的新中式搭配，头发扎成辫，松散地垂落颈侧，眼眸含星，炯炯有神，看到有新人入场，她便笑道，“欢迎欢迎，你可是今晚出席的唯一一位自创道统的朋友，我期待已久了。”
　　柴梦卓组织出一个微笑和她握手：“柴梦卓，您好。”
　　“乌馗，我是市博物馆的研究员，”乌馗递来一张名片，看着就像是单位统一印刷的，“你旁边这位是黄杜，她同样天赋卓绝，是我们玄门出类拔萃的后起之秀。”
　　“黄杜，好久不见。”乌馗转向黄杜，朝她微笑了一下。
　　原来那个戴眼镜的正装女子也是来参加玄门交流会的，看着不像。柴梦卓心道。
　　黄杜一直默默跟在柴梦卓身后走到台前，和乌馗示意后，同闻言转过身来的柴梦卓握手，“你好。”
　　她一句也没有多说，但是朝柴梦卓勾了勾唇角。
　　其余一些早就到了的人，他们之中很多人都注意着三位交谈的人的动作，新人不认识，但黄杜和乌馗一齐出现在她面前，那是想不注意到也难。于是纷纷见她们简单地互通名姓后，各自和相熟的人议论了一番。
　　其中有位看着就像很有地位的长老模样的中年人站起来，邀请黄杜和柴梦卓，“你们若是愿意，我这桌正好还有两个位置，二位请坐。”
　　黄杜看了柴梦卓一眼，似乎是觉得不无不可，柴梦卓便点点头，两人一同落座了。
　　桌上菜已经上了大半，毕竟时间定在元宵当晚，不来桌席面有点说不过去这以食为天的本性，乌馗站在台阶上，道，“各位先吃着，一会儿边聊边走动走动，去年年底因为我们博物馆是大年，清点库存，不方便带大批法器出门，所以推迟到今天。先代表我馆向大家致歉，耽误了各位团聚的日子。”
　　新时代了，哪怕是玄门中人也有不少是“俗家弟子”，各自有各自的工作，生活，家庭，但听了这段话，大家也只是笑笑，没有人不长眼说不中听的话出来。
　　反倒是有位青年，站起来又讲了一通感谢国家的话，也不知道是不是托——柴梦卓的思绪被黄杜的搭讪突然打断，“我其实是顾问黄，你是那个小朋友，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柴梦卓对这位律政俏佳人打扮的黄杜心存疑虑。因为她发觉，这人身上有一层屏障，似乎很简单地在周身做了道防御，但她却觉得，黄杜的来路可能与在场所有人的信力来源都不相同——
　　那是和楼顶如出一辙的孽力气息。
　　她本人就像一个浅淡的孽力空洞，用尽本事似乎都不能靠近她。
　　柴梦卓悄悄地用信力在众人头顶盘桓一圈，没发觉第二位还有这样特征的前辈，然后顾及到隐私问题，视角缓缓归正，继续参与到席间交谈甚欢的场面中。
　　吃饭这一章程进行到尾声的时候，乌馗起身，和一个面目含笑的道长一起走上台，各结手印，两人分别用信力隔空一掌推开了两侧玻璃柜的顶盖，把里面的法器和古书都展示在外，然后示意众人可以上手拿了。
　　大家鼓掌。
　　两人随后下台，走到柴梦卓身边，“柴道友，我觉得我们可以带你看看这些道统，不知是否能为你提供一些帮助。”
　　黄杜平静地放下筷子，也提议道，“如果你不嫌弃，我也可以说上两句。”
　　刚刚吃饭过程中，黄杜很好心地在和柴梦卓恶补内行知识，包括但不限于来参加交流会的代表人物以及道统类别，好像只要是能与天地发生感悟的，便都能将这万物有灵的信仰为己所用。
　　这正是她此行来的目的。她便笑，“好啊，太谢谢诸位了，承蒙照顾。”

　　四人漫步，从展台一侧走到另一侧，其间还和各道统传人沟通了一番修炼心得。但是柴梦卓只是频频点头，心里不太认可，因为他们好像都是出于已经有的方式填补信力亏空，说白了就是现存的道统鉴于成立年份，有一个说一个都不适合她再广开法会，树立庙宇，吸纳信众了，更何况她还是个学生。
　　既然每一门道统都是从无到有，那总有人是那个第一人。她如今是失了传承，但也得了先机，从此她的法力将缺少其他人有的桎梏，相应地，信力法则的边界则是她自己来探索。
　　顺者人，逆者仙。柴梦卓虽然知道当下法门不足以肉身飞升，但是修养身心，外来一点“新能源”，凭空把纸人架起来开分身玩儿，却是大大够用了。
　　她不打算采取这些已树立道统的前人之鉴，但仍在耐心听完乌馗和道长的讲解后，诚心鞠了一躬，“谢谢几位的指点。”
　　黄杜用一种非常人能敌的察言观色的能力判断出她没有很满意，所以不着痕迹地问，“你想听听上次我在论坛上，为什么劝你去做副本刷怪吗。”
　　她同样年轻，这就无形之中使得她们在交谈中有了一丝亲近，乌馗也如此，她站在一边，抿着嘴笑了一下。
　　柴梦卓微讶，“请讲。”
　　“数十年前，自从建国，信力破碎，孽力也相应地重现于世，把原本的信仰割出了口子。
　　“举国上下，原先的信力脉络开始断裂，于是空洞就由集聚的孽力形成，在诸多道统摇摇欲坠的冲击下，竟然没有受到压制，反而促使了在人口众多的大城市，也就是道统相对最集中的地方大量产生空洞。
　　黄杜缓缓道，“我爷爷，上一任的国事局局长，之前因为一些历史原因调到了云南，后来遭此突变，他便带着重新组织的一干成员重新回到北京，孽力空洞爆发最严重的地方，用玄门秘术挨个封印了所有的空洞。我们家也因为受到功德反馈，于是天赋相应地在我爸，和我身上显现出来。而我们对待孽力的方式就是吸收它，交由已经有的信力去转化它，于是便能为己所用。”
　　她掺了一分假，但是没有一人察觉到，大家渐渐凑过来听，只剩少数几个沉默的仍然在翻看那些古董。
　　“我首先向你道歉，小柴同学，”黄杜真挚地望着她的眼睛，不明晦色在镜片后一闪而过，柴梦卓感受到信力在体内翻涌——她已经听得心潮澎湃了，便无暇像先前一样顾及黄杜的言外之意，“我为我不知轻重地劝你去净化孽力来得到天地反馈，确立道统的莽撞而道歉。你作为对信力、法则之间转换不太熟练的新手，这种方式不适合你。其实还有别的方式可以确立你的道统。”
　　乌馗顺势接道，“今天这个交流会呢，大家出于友善想帮一帮你，在来之前我们一些老人也商量了一下，先问问你，你的信力来源是什么？”
　　柴梦卓想了想，道，“在京郊木叶观。那座山上有一位天生地长的山神，我们柴家得了山神青眼，祂在那儿所接收到的喜悦，愉快，信仰，都是祂信力的一部分；而我被祂选中，我们便是一体的，可化木叶为松柏之质，将一切的草木都掌控在手里，如臂指使。”
　　黄杜又接过了话头，道，“好，那正是如此了。你已经有了信力来源，有了能化为己用的本事，我觉得就足够了。我们的道统确立无非也就是这两点，再加上创立者的自身信仰。既然你的山神是天生地长，你的信仰自然也是天地万物……所有能为你所用的花草树叶。”
　　“既如此，不才提名，贵派为木叶派。”
　　柴梦卓点了点头，她对此也早有设想，虔诚地低下头，默默体会信力的流转：
　　在场不少人都低头以致礼。
　　——柴梦卓心神微震，她感到众人善意的认可。这些纷纭的加持来自于不同的道统，又如出一辙地化作最本质的信力纷纷涌入她的体内。
　　她好像……连带着躯体都变得轻盈，仿佛道统与天地从此勾连了一样，感到了一丝清风朗月照我怀的自由。

作者有话说

　　礼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