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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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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煜问王秘书要到提那寺的位置,一早独自驾车出发。
寺庙建在K1北坡的山坳里,地点偏僻,但离拉鲁不远。车子沿着盘山路一直往里开,正值深秋,层林尽染。
贺煜临时开的是公司下现场专用的四驱破吉普,皮实耐用,但性能一般,接近下午四点的时候,车子才一路颠簸地开进提那寺。
庙里的仪式进行到尾声,主殿外的小院子里,零星地站着穿着传统服饰的尼尔帕,木贡也在其中,他认出贺煜,很热情地帮他进主殿找简宁。
“贺总,明玛头领在殿里,不然你问他也行。”木贡没找到简宁:“我们简宁,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我早上还看见他的;他好像下个登山季不在宝峰做了,我再帮你找找。”
“他要离开宝峰?”贺煜,心里暗暗吃惊,他以为那天简宁揍完一顿美国人后已经调整好情绪了,看样子是没有。
“对,我们都不想他走,明玛头领也正和他生气呢。”木贡说道,一路把贺煜引入主殿内。
主殿幽暗,阳光从窄小的高窗直射而下,祈福松香的烟气在光线中涌动。
佛像,经文,僧人,钟鼓鸣。
明玛跪坐在大殿一隅,低头诵经。
贺煜在他身边跪坐下,闭上眼,加入这场让灵魂脱离苦难的祷告。
一段经文结束后,明玛向贺煜点头致谢。
简宁确实不在主殿。
贺煜的对面,是一个狭长的门洞,幡幕半覆,正对着K1,雪山带着刺眼的白光,反衬主殿的昏暗,一天一地。
贺煜看着门外的K1发呆,午后的秋风扬起幡幕,顶峰直入眼底;接着是一抹深红晃眼,简宁跨过门槛,进入入主殿,踏风而来,衣衫飘扬。
他穿着尼尔帕的传统服饰,白色立领的衬底,外面半罩着深红的外袍,领口镶着一圈棕灰色的皮草,半遮着他锋利的下颚,左耳戴着一颗蓝绿色的绿松石耳钉,在发梢微微带卷的乌发下若隐若现。
简宁走向自己,贺煜当下觉得自己便是为他拔剑相护的圆桌骑士,忠心耿耿,死心塌地。
简宁半跪在他身旁,在耳边轻声道:“急事?”
颈肩气息拂动。
贺煜这才从自己的中二梦中醒过来,起身随简宁走出殿外。
寺庙的小院阳光照得白墙刺眼,和主殿内仿佛是两个世界。
贺煜拉开副驾驶车门朝简宁招招手,喊道:“简向导,这里,上车。”
简宁站在车门边,朝车内看了看,没有上车的意思。
贺煜问:“怎么了?”
简宁指了指副驾驶座附近的泥渍。
“哦,技术员下现场没整理。”贺煜有点不好意思,车子确实脏,里里外外的,自己早上着急出门,也没注意。
“那我们站外面说。”贺煜捧着笔记本电脑,站在车子一侧的阴影里,把专家的问题展示给简宁。
区域图的比例有点小,简宁身子往前探靠,近屏幕才能勉强看得清楚,贺煜稍稍一低头,就可以闻到他头发上清爽的松香味。
“贺总麻烦稍稍放大下,这个路径是有点问题。”简宁开始专注起来,伸出一根手指头,指向电脑屏幕。
贺煜看着他白皙的指尖在笔记本屏幕前慢慢划过,弯弯曲曲地引导出一条路径,那条路却隐约一直向前,最终延伸到自己的心口。
“这样调整,就可以了。”简宁说道:“如果专家还有疑问,让他直接和测绘联系,我们会解疑。”
贺煜没有回应,一直盯着电脑屏幕,视线随着简宁的指尖移动。
“贺总,这样可以吗?”简宁又问。
贺煜回过神,手捂住嘴轻咳了一声,说:“简向导再说一遍吧,刚刚没有听清楚。”
简宁皱着眉头,放慢语速,又指引了一遍;贺煜这才回过神在报告上做了修改记号。
这时,明玛从主殿走出来。
明玛见了贺煜挺高兴,问贺煜留下一起吃晚饭,就在拉鲁,夜路危险,明天再回加德。报告可以在拉鲁先改,再往加德传,这样反而更快。
贺煜欣然接受,他问明玛,拉鲁的路怎么走,提那寺偏僻,导航上路径对不上。
明玛说,不然让简宁带路,自己还有点事要忙,晚点再去拉鲁和他们会合。
简宁又不说话,就盯着副驾驶的泥巴看。
贺煜想想,脱下自己的外套,内里朝外地铺在副驾驶上,问:“简向导,这样可以吗。”
简宁叹了口气,回答:“开我的车吧。”
五分钟后,一台大红的路虎揽胜,从提那寺后绕出,是老款,但保养得很用心,车漆看着还有八成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车子开到贺煜面前,简宁一手搭着车窗,一手扶着方向盘,说“贺总,上车吧。”
贺煜坐上副驾驶系好安全带,皮革座椅是新换过的,缝隙里一丝灰尘都没有,打理得干净整洁,车厢内弥漫着淡淡的松香味,坐着比公司的破吉普舒适多了。
贺煜问:“你买的车?”
这款路虎揽胜,当时的价格要上百万。
“不是,人家给我的。”简宁盯着后视镜,熟练地打着方向盘,将车子驶出提那寺。
贺煜顿时觉得这车子坐着没有原先舒服。
两人一路无言,贺煜看着窗外快速后退的黄叶,打破了沉默。
“听木贡说,你不想在宝峰做了?”贺煜试探道。
“应该吧。”
“有别的登山公司挖你?还是要单干?”贺煜想,要是单干,我可以和你一起干。
“没有。就是不想再做向导了。在测绘待着也行。”简宁目视前方,单手扶着方向盘,回答得干脆。
贺煜顿了顿:“那会不会有点可惜,你的K1攀登次数差一次就破纪录了。”
简宁看了贺煜一眼。
“我在宝峰官网看到的,十五次。”贺煜解释。
“我登过K1十七次,但是我不希望任何人有这样的经历。”简宁在淡淡地开口:“八千米级别的雪山,是最难攀登的高山。很多人用冲顶这件事来证明自我,何梓其是,你也是。”
“这给尼尔帕们带来收入和工作机会,在登山商业化前,K1南坡的尼泊尔境内的尼尔帕甚至连接受基本教育的机会都没有。”贺煜反驳道:“但确实有争议,我知道。这是他们的神山。”
“贺总,你今年登山季都在达瓦峰,你穿越过几次柯布冰瀑?”简宁问,带着点轻蔑。
“一次半,适应训练往返一次,正式攀登上去后,回来是坐直升机,你是知道的。”贺煜如实回答,他有点不好意思,补充道:“冰瀑确实凶险,2014年雪崩,十六位协作丧生,我很遗憾。”
“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行走在柯布冰瀑上。”简宁一字字地说,他收回靠在车窗边的手,开始用双手扶着方向盘:“这个登山季我往返了十五趟,只是为了救援,如果是运输协作,次数只会更多。”
“从2016年,至今一共有37位尼尔帕高山协作在K1南坡丧生。”简宁的声音略微抬高。
“你闻到我车里的松香味了吗?那是煨桑的香气,是在为我们高山协作祈祷,也是为你们登山者祈祷。”
简宁的手开始微微颤抖,呼吸也开始急促,车子已经没有办法按直线行驶。
“宝贝,你稍稍冷静下,我们靠边,你踩下刹车。”贺煜慌忙解开安全带,搂住简宁的背,一手稳住方向盘,他开始后悔自己提到2014年的雪崩。
缓缓地靠路边停下,简宁把头埋在双臂里,他继续带着颤音说:“人多的时候,煨桑的烟气会把整个村子都淹没,甚至看不清日出,可是祈祷又有什么用呢?”
贺煜帮简宁解开安全带,手搭在简宁的背上,一下下地抚摸着,试图让他平息下来。
简宁的背不住地颤抖。
“我的朋友,一个个地在雪山上丧生,在K1 ,在达瓦峰,我真的心如刀割。”简宁抬起头,红着眼眶,看着贺煜。
贺煜一把将简宁拥入怀里,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
“贺煜,你怎么会知道。”
简宁在贺煜怀里闷闷道。
“这几年,我用尽全力想把他们带回来,可是总是来不及。”简宁靠在贺煜肩头,泪水湿透了贺煜厚重的秋装:
“K1雪崩那天,木贡和丹普在一起;他们被雪压住,木贡离我近,我先把他拉了出来,等我再去找丹普,已经太迟了。”
“我想把所有人都带出来,可是现实却从来不给我机会。”
简宁多年的压抑,终是在这一瞬完全崩溃;一直以来他总是用冷漠的态度来麻木自己的伤痛,企图能得到缓解,但现实只是年复一年地将伤痛累加,逼的自己喘不过气,却又无路可退。
K1地震的当晚,自己只能救下木贡时,没有人责怪,而贺煜却用温柔的语气安抚自己,不用担心,他会有办法找回丹普,然后他说到做到。
贺煜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抱住简宁,任凭他在自己怀里泣不成声。
深秋的斜阳,染红了漫山的秋叶,透血样的猩红。
直到天色渐渐地暗下来,贺煜怀里的人,才渐渐停止了哭泣,平息下来。
贺煜拍拍简宁的背,说道:“宝贝,我们换个位置,我来开。”
简宁直起身,在夜幕的遮掩下,用贺煜的衣角胡乱擦了把脸,说:“哦。”
红色的路虎一路驶入拉鲁,贺煜在攀山俱乐部酒店门口停下,这是拉鲁最好的酒店,之前达瓦峰竞速时,贺煜在这里住过一阵。
贺煜转头看着简宁,他已经恢复了平时苍白的面色。
“不然,我们开个房间叫酒店送餐?”贺煜看着简宁红肿的双眼,“你这样,进餐厅,可能人家会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简宁精神恹恹,带着鼻音随口答应:“你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