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洲妖侠传》灰白长桥

16、纠葛往事（一）

　　铁独带着李黑飞跃过小槐林，两人一齐逃出了交战地。
　　夏卫念想让他们去北方，而潞州在南方。这两个方向铁独都不想去，他最终带着李黑没入了西向的群山之中。
　　跃过几个山头，看到一片清澈的溪涧后，他很快又变回人形，将李黑放了下来。铁独长长出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筋骨。忽然，他愣住了。
　　李黑靠在一块溪边石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定定地望着他。
　　铁独也没说话，就那么站着。
　　半晌，李黑开口问道：“你想去潞州，还是北方？”
　　铁独的神情之间闪过犹豫，又闪过疑惑。他没回答李黑的问题，而是支支吾吾地问道：“你……你可见到了？”
　　“见到什么？”
　　“刚才我带你来这里的时候，呃……”
　　李黑沉默了一会，随后缓慢点了点头：“我见到了。”
　　铁独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紧张，又有些沮丧。他扭过头看向一边：“你走吧，这里离山外不远。”
　　李黑却面露疑惑：“为什么？”
　　“我是狼妖啊。”
　　“我可以替你保守秘密。”
　　铁独一顿，神情之间满是诧异：“你不是应该怕我才对么？”
　　李黑摇摇头：“不。”
　　“妖族是吃人的。”铁独朝李黑瞪眼。
　　“人就不吃人了吗？”李黑面无表情，突然朝着铁独招了招手：“过来坐会。”
　　说来也巧，在李黑的正对面就有一块可供暂坐的方石。铁独本来有些犹豫的，既然李黑发现了他的身份，那按道理他就该赶快离开，不再和他来往了。但不知怎么的，他就那么不知不觉地走了过去，在李黑对面坐了下来：“干嘛？”
　　“你是妖族，为什么到人的地盘来？”
　　“我凭什么不能来？”铁独一撇嘴，“我要当大侠。”
　　“幼稚。”李黑无奈，“念国南二省里甚至设有征异司，里面多的是能人异士，专门除妖。你也就在北澈安全些。”
　　“你呢？你为什么对我好？”
　　“你如何看出我对你好？”
　　“昨天在酒馆，唯独你一个人为我说了好话。”
　　“夏大侠也对你有所关照。”
　　“呵呵。”铁独冷淡地笑了笑，“他实际上不喜欢我。”
　　“你怎么知道？”
　　“闻出来的。”
　　李黑瞥了一眼铁独那宽阔笔挺的鼻子，无言以对。
　　“我不是南边的妖，我出生就在北澈。”铁独仰着头说道，“我虽是妖怪，自小却是被人收留，是人养大的。”
　　“谁收留的你？”
　　“我不能说。”铁独摇头，“我与义父有约定。”
　　“感情这么深，为何还称义父而非父亲？”
　　“这则是另一个约定，不提也罢。”
　　“不愿意说就算了吧。”李黑摇摇头，随即正色：“我有求于你。”
　　“何事？”
　　“我因你连累，同样遭到通缉，我自己又不会武功，独自逃难恐怕会被捕回苦县。你将苦县鲁才德的腿打断，他怀恨在心，我如果被捕，多半要丢掉性命。但是我不想死。你是狼妖，力气大于常人十倍，我希望你保护我一段时间。”
　　“……”铁独神情纠结了一下，开口：“于情于理，我不能推脱。不过这不是长久的办法，我的身份已经被那伙人，还有夏卫念知道，你和我待在一起肯定要被当成妖怪同伙，未来更难求活。”
　　“好过现在就死。”李黑很果断地说道。
　　“你真的不在意我是妖？”
　　“在意不在意又有什么关系。能活下去就好。”
　　铁独目光复杂地盯着李黑，看了半晌，才呼了口气：“好吧！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
　　“说吧。”李黑点点头。
　　铁独看了他一眼，随后缓缓从自己的腰带里抽出一张细小的布条，抖了一抖，展开在李黑面前。那布条上用线头绣着两个字，“李黑”。
　　“我从你的被褥上撕下来的。”铁独说道。
　　李黑冷眼看着铁独：“铁大侠好兴致。”
　　铁独愣了愣，脸一红：“你误会了。”
　　“我没误会。搜刮别人的秘密不是什么好习惯。”
　　铁独一时竟然有些焦急：“就当我错了吧，但是这件事我必须得弄清楚。”
　　他将手中的布条一翻，露出背面，竟还写着两个字。
　　“季苍”。
　　仔细去看，这块布竟分两层，这季苍二字的绣工比那粗糙的“李黑”二字不知好了多少，几是云泥之别，线走清秀、曲折有力，承载的布料也极好，不可能在寻常人家当中见到，更不要说一个店小二的被子里了。
　　这很显然是有意藏在其中，缝在一起的。那李黑两个字也不是真的为了宣明被褥的所有者，而是起到缝绣固定的作用，将这另一层布料藏在其背后。
　　李黑沉默了片刻，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找到的？”
　　“我昨夜返回甘来客栈，想来看看情况，顺着气味找到了你的屋子。”
　　“这片绣布我特意藏在被褥内，还用李黑二字掩盖，你怎么找到的？”
　　“这块布上有特别的味道，和其他布料都不一样。我闻出来的。”
　　李黑一时间目光有些迷蒙。天苍省所产的梅锦据说织成后百年留香，寻常人是闻不出来了，但对于这头狼妖而言或许真是如此吧。
　　“季苍和你是什么关系？”
　　“你为什么想知道？”
　　铁独一下子坐直身板，正色道：“我义父同我有三个约定。”
　　“其一，不得透露他的身份。”
　　“其二，须尽我全力，寻得我自己的生父，而不得称呼义父为父亲。”
　　“其三，若有季家后人幸存，须得尽力保护。”
　　李黑眼中光芒闪烁：“原来如此……你不是因为我对你和善而救我。你是找到了这块布料，所以才想方设法保全我的性命，即便暴露自己的妖族身份也在所不惜。”
　　铁独无法否认，沉默片刻，再次问道：“你究竟是不是季家的后人？”
　　河畔水流静静悄悄，水下的激流却席卷着暗绿的水草四方旋舞。李黑望向河畔的一片水面，看着自己的倒影。
　　他很久没有好好看过自己了。
　　水中映出一名面貌清冷的少年，身着灰扑扑的布衣，黑发一半落肩，一半在脑后成髻，两鬓垂下几道碎发，面颊消瘦而淡漠。任谁来看，这都只是个外貌尚可的店小二而已。
　　“呵呵。”李黑略带苦涩地笑了笑，“我是。”
　　他一伸手，指尖一扫，铁独手里的布条竟然倏地自己飞起，落到了李黑的手心里。那雪白的锦缎和粗糙的麻布相接在一起，一面是绣李黑，一翻转，绣的便成了季苍。
　　“这块布是从我娘为我所绣的长袍上撕下，是我过去唯一的痕迹。我李黑……便是季苍。”
　　铁独不由得惊讶，这隔空取物的一手非是有不俗的内力修为才能做到。
　　“季家遭诛，所以我改姓为李。苍天不苍，所以我改名为黑。若我有能力立足天地，就改姓回季；待天下海晏河清，我便改名为苍。”
　　铁独神情一震，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低喝一声：“好。”
　　李黑瞥他一眼，笑：“难怪你那么紧张。”
　　铁独释然地咧开嘴。他是担心自己发现了李黑这个季家后人却不得不远远躲着，不想李黑对他连半点嫌隙都未表现出来，天下生灵等闲视之，的确是有大家之气。
　　“如此，你可以告诉我你义父的身份了么？”
　　“不行。”铁独再次拒绝，“约定便是约定。不过我可以带你亲自去见他。”
　　“这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是不同的。”铁独哼了一声，拍拍屁股起身：“我现在该叫你李黑，还是季苍？”
　　“季苍已经随季休亡于潞州。”李黑也站起身，“我只是李黑。他日觅得良机东山再起，为家族昭雪，季苍之名才将名传天下。”
　　“你志向如此高远，为什么甘心偏安一隅，在这么个小酒馆里当杂役？”
　　“时机还未到。”李黑摇了摇头。
　　铁独挑了挑眉，凑近李黑：“你莫不是怕？”
　　“人如果无所畏惧，早晚自寻死路。”李黑没有否认，“我当然会怕。我的性命不能轻易丢弃，除我之外又会有谁愿意为季家出头？当今念国社稷凋敝、内忧外患，积重难返。我想我等待的机会很快就会出现。”
　　李黑在铁独面前不做伪装、畅言心中所想，神色之间自然便透露出几分豪杰气象。
　　铁独想了想，也点点头：“我也听说徽率官场已是人人自危，大员们听闻半点风声便要称病不出。”
　　“看来你的消息渠道不少，亦是深藏不露。”李黑看向铁独。
　　“皆是我义父说的。”铁独呵呵笑道。
　　“十年了……”李黑低声喃喃，“江湖武林亦不甘平静，否则又怎么会有三门九派论剑仙涡。我等待的乱世就要到来，也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铁独看向李黑：“你要去潞州？”
　　“要去。你呢。”
　　灰发的兽袍、化身成人的狼妖咧了咧嘴：“自然也是去潞州了。此次仙涡论剑不仅是天澈的武林豪杰会聚首，连天苍、天南、天乌三省的各路人士亦会前来，我想义父必定也会去。”
　　“他命我外出游历后便不见踪影数年，此去潞州，终于可以再见面了。”
　　“既然如此，我们便及早出发。”
　　“当然，不过，我此时可能得先休息一会……”
　　铁独说着，忽然步伐不稳，摔向地面去。

　　复工复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