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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麸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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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觑他一眼,心底咚咚打鼓,似已准备好听见他那句“不许去”。
清俊的青年动了动唇,元霜离像是受够了惊吓,应激似的先他一步,捂上了耳朵,“不许说不许!”
斩秋沉默片刻,意外地让步了。
“好,我同你去。”
元霜离捂着耳朵,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新奇地扬着调子,复又追问一遍:“你说什么?与我同去?”
杏眸瞪得圆圆的,跳跃着神采奕奕的灿芒,看向他的眼底,是直白的惊喜,闪烁如星子。
那惊喜之色太过闪耀,闪得他微微蹙眉,冷硬地偏过头去,低低“嗯”了一声,利索地后退几步,复又与她保持出一丈开外的距离。
她便欢喜地笑了:“斩秋你真是个好人!”
片刻,他又沉声补充了一句:“不要以王妃的身份。”
元霜离不解:“为何?”
斩秋答:“泄露身份,许会招致麻烦。”
元霜离想了想,也觉得是这般道理,于是爽快应下。
她转念一想,疑惑道:“不过……既是没了王妃身份,我们又以何种身份去见官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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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瑟的秋风灌入厅堂,月锦缂丝的帘幕随风翩飞,秋雨仍旧缠缠绵绵地下着,不见放晴的兆头。
一袭大红色官袍的男子,在众人的逢迎与礼遇中踏入知府衙门。
只见他身姿颀长,容颜朗肃,一派清明正气,身旁跟这个碧色衣裙的娘子。
“刘大人,有失远迎!”曹庆泽自府内迎了上来,却见来人身边还有为素衣娘子,又道:“这边是夫人吧?”
斩秋几句寒暄,轻轻揭过,是暧昧不请的默认。
时局如此,元霜离演戏也演的极像,一派端庄夫人的架势。
他们能有如今这般身份,还要多亏斩秋,他老人家偷天换日,在官道上劫下巡察使张大人的车马,撸了人家好些金银细软,又夺走了刘大人的官袍与乌纱帽。
两人收获颇丰,那巡察使一路收受的贿赂尽数化作银票,搜出来时厚厚的一叠,当真令元霜离开了眼界。
侍者奉来热茶,寒暄过后,勤政的刘大人便单刀直入,提起此次灾情。
曹大人为难地睇了眼身旁端坐吃茶的刘夫人,屏退之意,已是十分明显。
“无妨。”斩秋道,“家里的账本,是内子在管。”
曹大人顿时面露了然神色,听他这么一说,言语间便也放开了许多。
“刘大人一路奔波劳苦,心系百姓,真当令我等敬佩,这是下官,与天赛府,为刘大人接风洗尘的见面礼,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望刘大人莫要推辞。”
曹大人推去一个锦盒,打开一看,一副画轴,装裱缝隙中,塞有银票。
还挺贴心,直到同僚车马劳顿,带不了金银,于是折成了银票。
元霜离瞧了眼曹大人的官袍,青色衣料,浆洗得已然有些发白。
再看他的鞋子,并非官家皂靴,而是寻常布履。
元霜离再瞧他的手,指腹有茧,纸笔写字的关节磨得变了形状,想来也是当年寒窗苦读的奋发之士。
可又为何成了如今这般,行贿贪污,见不得光的米虫?
斩秋将锦盒递给元霜离,声音平淡:“有百姓拦车状告,赈灾的米粮,被大人换成了麸糠,可有此事?”
曹大人闻言,捋着胡须,轻笑起来:“这事,竟已入了大人的耳?”
他谈笑风生,面上丝毫没有愧疚之色。
元霜离不禁诘问:“曹大人,麸糠乃是猪狗之食,你身为天赛父母官,怎忍心予百姓分食畜生食料?”
曹大人嘴角挂上抹苦笑,“圣人有言,不患寡而患不均,可下官拿到的赈灾粮,寡之又寡,根本不够糊全城百姓千张嘴。”
他沉吟着,转而问向元霜离:“若一石粮能换三石糠,就能喂饱更多张嘴,何乐而不为?”
元霜离自是诧异:“朝廷分拨的粮食,这般稀少?”
曹大人嗤笑着摇头,“夫人想来是被保护得极好,官字上下两张口,岂能只顾及下面那张?”
他似是感叹,唏嘘道:“灾民是救不完的的,若已经饿到分食观音土,麸糠自然成了宝贵食粮,人相争抢还来不及。”
这一场会面,斩秋说话很少,只偶尔回应附和,其余时间,都是元霜离与曹大人在谈。
虽是肤浅的闲谈,元霜离却目睹了大邺的官僚阴暗一面,她听闻了许多从前不曾听过的疾苦与隐秘,每每被惊得震撼诧异。
这时便向斩秋那扫一眼,以为他会跟自己一样惊诧唏嘘。
可他仍旧神色寡淡,似早知这一切暗中的门道,面上没有半分波动。
斩秋他,想必早就明白这些吧。
只有元霜离尚且不懂。
两人脱身后,元霜离忍不住问道:“斩秋,曹大人是不是个好官啊?”
斩秋沉默了片刻,“不知。”
元霜离又问:“若他是个贪官,也不至于穿的那般清贫,我看见他袖头都开线了。”
她话太多,似执意要与他聊天,斩秋只得声音平淡地回复:“夫人,那些是表象。”
“哦,”她思忖着,忽然明白了,“你说他是刻意穿成那样,骗我的?”
斩秋垂眸睇了她一眼,眼底没什么情绪,“不,我查过了,他时常拿自己的月银补贴政用。”
元霜离不解:“那他应该穷的叮当响啊,怎么还有闲钱给咱们塞银票?”
“这属于刀刃,”斩秋道,“官场贿赂成风,若不行贿,后果他担待不起。”
当官这些门门道道太过复杂,又耗心神,可天下举子,还是挤破脑袋地想涌入官场。
“斩秋,你今日一点都不惊讶。”元霜离总结道。
斩秋默不作声。
她便笑了:“该不会是为了陪我玩吧?”
斩秋这回作声了:“不是。”
她也不计较,不是就不是吧,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今日劫了马车,揍了大贪官,也算新奇的体验。
至于钱……
斩秋说他不想拱手让给米商,他没有成人之美。
然后他杀了奇货可居的米商,把曹大人丢去开仓放粮了。
一切都在暗地里进行,他隐去名讳,杀人于无形,用江湖套路跳脱出官商的利益博弈,独行侠客一般,他救了伛偻的老父,挤不出奶水喂养幼儿的母亲,被水中滚石砸断了腿的跛子,还有许多许多其他人。
元霜离便笑他:“你不是说不爱管闲事吗?”
斩秋任她打趣,也还是一脸漠然,似根本没有平常人的情绪。
元霜离便自顾自地言语,“我算知道了,为官不易,可就算再不易,也不该养着肥贾,饿着百姓。”
两人回了客栈,马还是被流民争相分食了,就连新修的阑珊阁,也被大批饥民抢占,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原是斩秋斩杀了富贾,而阑珊阁又是富贾的产业,大树一倒,没有遮阴的靠山,饥民们自然无所畏惧。
元霜离心惊:“我的小包袱!”
斩秋:“我已将银钱收好。”
“不是,是那块玉牌!”她急啊,没了玉牌,她回帝都该如何与萧策见面?
斩秋的声音里丝毫没有安慰,也没有抱歉:“我也无法。”
元霜离:“……”
她语塞半晌,终于妥协:“罢了,左右你是他手下得力干将,他不认我,也总该认你吧。”
纤柔的手指拂过腕上玉镯,叮铃一声。
当时只当是句玩笑话,却不知,竟是一语成谶。
斩秋扫了一眼她纤白的手腕,视线在那镯子上一滞,难得夸赞她:“镯子不错。”
元霜离笑笑:“有眼光啊,斩秋。”
斩秋也得了夸赞,许是总得她夸赞,对她的甜言蜜语,也已能泰然处之,只说:“像是出嫁的陪送。”
提及此,元霜离面上一黯,语调中也掩藏了些许落寞,“是阿策送的。”
风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卷来潮湿阴冷的水汽。
酒楼中的人都抢疯了。
就连斩秋养在室内的马都被分而食之。
他又去拿刀吓唬店小二,店小二本就忙得晕头转向,此时又被斩秋这么一下,直接栽倒在地,哭嚎着磕头。
“斩秋。”她凶他,声音里满满的不赞同。
一身冷气的青年也只得收刀,臭着脸色站在一旁。
“爷,咱是真的不容易啊,您看,整个酒楼都被冲了,小的上哪顾忌您的马去?小的自己都快被这群禽兽吃了!”店小二还在哀嚎,恸哭流涕,模样可怜。
元霜离又瞪斩秋一眼,责怪他把人吓唬成这个样子,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吗?非使刀使枪的!
青年薄茧的手指搭在剑鞘上,摩挲过精巧的走龙蛇纹,撇开视线并不与她对视,只留一个清凌凌的侧脸。
店小二瞧见这有个好说话的主,忙在元霜离跟前求了起来。
“夫人,您看这样成不成,小的这抽屉里一文钱都没有了,若是您不嫌弃,小的身上这套衣裳抵给您还债!”店小二眼睛一闭,一副忍痛割爱,英勇就义的模样。
斩秋默默看了过来,浅色的眼底泛起浓烈的嫌弃。
元霜离嘴角一抽,低声与那店小二问道:“若我嫌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