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叶安歌

18、第十八章

　　赵将军一早点完了兵马，等着叶蓁前来。他的副官还不知道陛下要御驾亲征的事，见赵将军还不开拔，凑到他身边低声问：“将军，还不走？”

　　赵将军瞥他一眼，摇了摇头：“不急，等人。”

　　副官不禁腹诽，是什么样的大人物，竟然能让赵将军带着那么多将士在这里等他。

　　没过多久，他就知道是谁了。叶蓁穿着铠甲，身后鲜红的披风随风扬起。他骑在马上，身边还有一人，穿着官服，也骑着马，像是在身侧护卫着他。

　　叶蓁疾驰飞奔到大军前，赵将军一掀披风，单膝跪了下来，高呼：“恭迎陛下！”

　　他身侧的副官还从未见过叶蓁，这一见就让他瞪大了眼。他颤颤巍巍随着赵将军一道跪了下来。

　　在他的眼中，叶蓁像是个才成人的富家公子，长得一看就贵气精致，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赵将军要等的，就是这个玉雕的人一般的陛下。他更没想到，陛下居然会决定御驾亲征。

　　叶蓁没有理会他，单手将赵将军扶了起来。他问：“点好兵马了？”

　　赵将军点点头，说：“点好了，陛下一声令下，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叶蓁转身，朝向点兵台下的将士们，他扬声说：“朕知道诸位将士没怎么打过这种仗，心中没底，不过还请诸位放心，朕在这里，与诸位共存亡，生，一起生，战死，就一起战死！你们的家小，朝中会安排人专门照顾，你们只管拼杀。朕没有带兵作战的能力，日后还是赵将军做主！”

　　将士们山呼“万岁”，喊声震天。有叶蓁在此，他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叶蓁回身，对身后的秦栖岫说：“回去吧，朝中还需要你来坐镇。放心，不会有事的。”

　　秦栖岫点了点头，眸光中是万分的不舍。

　　他一直目送叶蓁走入大军之中，直到看不见那抹鲜红的身影之后，他才转身策马回宫中。

　　宫中空荡荡的，叶蓁不在，早朝也免了，但要处理的事却一点都没少。临走的时候，叶蓁直接将御书房给了秦栖岫，说他可以直接在御书房批折子，秦栖岫不推辞，每日按照上早朝的时间按时点卯，之后就在御书房呆一天，直到晚上，天空被星星点亮，他才打着灯笼回摄政王府。

　　叶蓁也与他说过，若是嫌每日回府有些麻烦的话，就直接睡在他寝宫就是了，反正也不是没睡过。但是秦栖岫没同意。虽然他们两个的关系，双方都已经心知肚明了，但是其他人不知道。若是秦栖岫真的不分他跟叶蓁彼此了，那有心之人发作起来的话，对他们都是麻烦。

　　半月之后，叶蓁传了书信回来。不是战报，而是给秦栖岫的家书。

　　那天秦栖岫早早就从御书房离开了。他赶着回家看叶蓁的信。

　　回到家，王太妃一叠声喊他用膳，他充耳不闻，随意应付了两声之后就躲进了自己的院子里。

　　他抽出信笺来，一字一字认真读。

　　叶蓁的笔锋遒劲，跟他良善温和的长相八竿子打不着，上面的语气也是秦栖岫熟悉的。

　　“远山见信如晤：”

　　秦栖岫还没往下看，就忍不住失笑。叶蓁写信往常就这一句还有些格式，越往下发挥，就越信马由缰，最后不知道写到哪了，写累了就停笔，什么客套话都不会多写一句，秦繁在的时候，教他们写文章，次次都要把叶蓁的拿出来说。可最后，秦繁也只能让他将开头写的好些，往下是再也不能了。

　　他紧接着往下看，果然跟他预料中的一模一样。

　　“已经打了半月有余了。赵将军原本估算，最多三个月就可以结束，但是如今战事吃紧，可能要起码半年了。我与士兵们同吃同睡，一点都不觉得苦。只是有一点难过，昨日与我一同烤火的一个小士兵，今日开战之后，我一直未曾见过他。后来打完了那场仗，赵将军跟我说，收殓将士尸体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小士兵。我知道，只要他们进入战场，就会有伤亡，他不战死，也会有其他的士兵战死，但我还是觉得难过。那样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一天之内，就消失了。他还同我说，回家后要给爹娘盖新房子，我还未问赵将军，他叫什么名字，待我知道之后，下封信写给你，你记得交代人找到他的爹娘，把他们的新房子盖起来。”

　　秦栖岫闭了闭眼。叶蓁比他更知道死亡是什么。叶蓁在难过，他在感同身受。

　　他喝了口茶，将心情平复下来，接着看下去。

　　“如今张大人已经好多了，他年事已高，虽然说他想上阵指挥，但赵将军担心他太过操劳影响身体，也只是每天跟他商量一两个时辰，让他有事可干，也不会太累。梁淮亦有喜了，张大人如今还要分出一点精力来照顾梁淮亦和她未出世的孩子。我知道梁淮亦在深宅大院里十分憋屈，可我没想到，她竟然有如此将才。梁家真的耽误她了。连赵将军都盛赞她雄才大略，巾帼不让须眉。梁淮亦在张县令战死后，当机立断接过了兵权，带领南瓦县不多的那些兵马抵抗了许多天，直到大军前来支援。代此战结束后，一定要对她大加封赏。”

　　在秦栖岫的脑海中，对梁小姐的面容已经十分模糊了。他只有在当年太后的宫宴上匆匆看过她一眼，并没有记在心上。叶蓁曾与他说过，梁淮亦跟她的夫君一早就认识了，在宫宴之前，就已经心意相通了。只是后来，不知为何梁小姐却要请旨要嫁给他。叶蓁说，八成是太后他们逼的。不过这件事过去了许久，再拿出来兴师问罪，已经不合适了。

　　秦栖岫觉得可惜，明明有将领之才，却因为是女儿身，就只能被困在府上学习三从四德，为人附庸，甚至被当作联姻的工具被家中的长辈审视、像打发什么货物一样，匆匆将她丢出去，为她的兄弟、叔伯甚至侄子换取利益。

　　不过好在，梁淮亦自己争气，如今立下如此大功，让梁家的人汗颜。

　　“对了，还有一件事，你在宫中悄悄查一下梁家，尤其是当年去招待东夷公主们的梁大人。此事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是太后。我怀疑，梁栋与东夷暗中有勾结。”

　　叶蓁在信中并没有写到他怀疑的理由，但秦栖岫相信他。他喊来了一个小厮，想了想，又将小厮换成了一个长相清秀的小姑娘。

　　梁栋好美色，这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情。无论是安插小厮还是侍女在他身边，他都会起疑心，但如果是貌美的少女的话，他也会有种“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洒脱。

　　“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离开你这么长时间。往常与你，最多三五日不见面，如今日子长了居然也不觉得想你，大概是快要变心了。不过目前还没有移情别恋的合适人选，你还可以安心几天。”

　　秦栖岫笑了出来。叶蓁自从将二人之间的窗户纸戳破以后，说话就大胆多了。叶蓁常会被他突如其来的话惊到，但他并不讨厌叶蓁这样对他，甚至还觉得这样的叶蓁更可爱了。

　　他把叶蓁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桌上的蜡烛扑闪了几下，险些被窗外吹来的风给吹灭，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信被妥善放在最贴近胸口的怀中，秦栖岫像藏着什么珍宝一般，甚至不舍得将他放在书房中的任何一个位置。放在窗边，他怕被雨水打湿或者被风刮走，放在桌上，他怕烛台倒了烧起来，总归，哪里都不如他贴身收着更保险。

　　叶蓁并不知道，他的一封薄薄的信让秦栖岫多么珍视。他坐在军帐中，听赵将军报告这几日的伤亡情况。

　　梁淮亦已经显怀了，也还没回去休息。她与赵将军配合得很好，叶蓁完全没有想到，她居然这么厉害。

　　夜色沉沉，叶蓁随军这半月以来，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他打了个哈欠，梁淮亦看到后，关切地问：“陛下累了？不如早些去休息吧，这里有我跟赵将军，还有其他的将领们。”

　　叶蓁摇摇头，更辛苦的赵将军和梁淮亦还没有去休息，他怎么好意思先走一步。他晃了晃头，端起桌上的冷茶来一饮而尽，梁淮亦还未来得及阻拦，茶已经进了叶蓁的肚子了。

　　赵将军点完了伤亡情况，叶蓁说：“下次往京中传战报的时候，将缺军医这条加上，下次运送辎重的时候，让他们多选几名太医一起来。”

　　赵将军点点头，朝一边记录的文官抬了抬下巴，后者会意，垂头奋笔疾书。

　　“这几日辛苦大家了，待战事结束之后，按军功给大家加官进爵。”叶蓁扫视了一圈，每位将领的脸上都写着疲乏，但没有一个人去休息，他们的眼睛依旧有光彩。

　　众人皆是欢呼了一声，只有梁淮亦沉默着低头摸了摸隆起的小腹。那里有一个新生命。

　　她不像在场的其他将领们，有自己的身份，她就连带兵都是以“张县令遗孀”的身份。加官进爵轮不到她，也轮不到她腹中没有战功的孩儿，更轮不到一个为国家战死在沙场上的死人。

　　叶蓁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待几位将领都回自己的军帐休息之后，梁淮亦也起身准备回县令府。叶蓁叫住了她。

　　叶蓁说：“今夜有星星，在此地刚好可以将漫天的星幕收归眼底，要去看看吗？”

　　梁淮亦知道叶蓁有话要说，于是同意了。

　　她虽然怀着孩子，步伐却一点都不慢。她身后跟着不放心的两个侍女，叶蓁的身边也一如既往跟着云然。这样浩浩荡荡去外面，也不会被人传什么难听的闲话。

　　梁淮亦担心叶蓁要跟自己说的话并不想让其他人听见，于是凑近侍女，想让她们先回去。侍女却压低着声音跟她解释：“夫人，是陛下让我们跟着的，怕你不自在。”

　　梁淮亦心中暖暖的，在梁府的时候，从来没有人在意自己是不是不自在。甚至他们讨论如何处置自己的时候，就在自己的面前进行。

　　跟如今的丈夫成亲之后，她才知道有人在乎是什么滋味。

　　“陛下，谢谢您。”

　　叶蓁席地而坐，吩咐云然将带来的小凳子放在梁淮亦面前。

　　叶蓁摇了摇头，说：“没事，按理说，应当是朕谢谢你。”

　　梁淮亦有些吃惊，她自嘲地笑着说：“臣妇未曾替陛下做过什么，何来的感谢呢。”

　　叶蓁眯了眯眼，陷入了回忆之中：“很难说清，总之，谢谢你放远山一马。”

　　如果没有梁淮亦，还会有其他的女孩走上跟她一样的那条路。但若是解释起来，就太麻烦了。更何况，那算是梁淮亦的伤心事，叶蓁也不愿意揭她的伤疤。

　　梁淮亦说：“若不是陛下同意我与夫君的婚事，如今我说不定已经被梁家一根绳子吊死了。”

　　叶蓁有些意外，他知道梁家女孩子并不受宠，还以为作为唯一一个女儿，梁淮亦的命能好一些，没想到并没有什么区别。

　　叶蓁说：“你不是梁家唯一一个女儿吗，他们想用你联姻，起码会对你好些吧。”

　　梁淮亦苦笑了一下，说：“陛下也知道，梁家的女儿只有攀龙附凤一条路可以走，梁家的男孩子可以慢慢挑选中意的女孩，但梁家的女孩子只能到了年纪就被送出去，命好些的，当官宦人家的正房夫人，再有些手段，也能将一家的权势掌在自己手中，一辈子衣食无忧，但命不好的，像我一样的，若是攀不上好人家，就只能送去做妾。最后无论怎样，梁家的男人们都受益，至于我们的死活，是没人会管的。”

　　叶蓁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这是他无法改变的。并不是每一个女孩都能像梁淮亦这样，遇到一个救赎。

　　还有很多很多像梁淮亦一样的女孩子，身怀各种才能，却被深宅大院锁住一生。

　　叶蓁感叹：“如今逃出来了，也算是喜事一桩。”

　　梁淮亦“嗯”了一声，没说什么。他们中间陷入了莫名的沉默。

　　半晌，叶蓁说：“将来封赏，你希望是以县令夫人的身份呢，还是梁淮亦的身份？”

　　梁淮亦愣住了。她本以为，这样的事不会轮到她的，就算是如今怀胎数月还跟着打仗，她也只是想为夫君报仇而已。

　　“若是可以的话，我自然想用梁淮亦的身份。”她笑开来，脸上笼罩着的阴云终于散开了少许。

　　“朕猜，你不会愿意梁家染指这份荣誉的，对吧？”他笑得狡黠，像是刚做完恶作剧的小少年。

　　“当然了。”梁淮亦一想到将来自己受封赏，梁家那群人只有看着的份，心中就舒畅多了。

　　“好，待战事结束之后，追封你夫君，你入朝为官，可好？”

　　梁淮亦愣在了原地，久久没有反应过来。她以为叶蓁口中的封赏只是给她金银财帛，或者没什么用但好听的头衔，没有想到他直接打破了历来的传统，让梁淮亦直接入朝为官。

　　她感动得无以复加，从凳子上起身就要给叶蓁叩头。叶蓁连忙扶住了她，给她的侍女使眼色，让把夫人扶在凳子上坐好。

　　“陛下，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她低低抽泣起来。

　　当年她在闺中的时候，喜欢看兵书，她的管教嬷嬷不乐意了，说她该看《女则》、《女戒》，她不愿意，还是偷着看兵书。后来被发现了，她的父亲狠狠将她打了一顿，甚至处死了她身边陪伴了很多年的小侍女。从此以后，她收敛了起来，不再明面上忤逆他们，一切顺从。只是嬷嬷教她剪纸，她就偷偷剪小人藏在枕头底下，没人的时候用这些小人演习兵法。藏这些小玩意藏得多了，她就知道该如何躲过府中的耳目了，后来才能跟张公子私下写信联系，一直没让家中发现。

　　太后其实并不愿选她的。只是梁家这辈只有她一个女孩，她的父母为了能让她攀上摄政王这根高枝，更是极力夸赞她样貌绝佳，又听话不会忤逆，太后这才愿意用她。她原本以为自己的一生也就这样了，于是写信给张公子，让他不要等自己了。可张公子在那件事之后，还是想方设法给她递信，她知道，如果摄政王咬紧牙关就是不妥协的话，她只有投缳自尽一条路可以走。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儿，在梁家是没有一点利用价值的。不如趁早死了，还能让梁家有几分颜面。

　　“当时若不是夫君一直说，三年之后摄政王若是不松口，他豁上一切都要求陛下赐婚。他说，他一定不会辜负我。”

　　“好在你信了他。”叶蓁歪了歪头，被这对夫妻弄得有点感动。

　　“可是现在他也丢下我走了。”梁淮亦摸着肚子中的孩子，眼中满是落寞。她抬起头，看向天上的星星。闪闪的，像是夫君在看着她。

　　“如果夫君知道今晚陛下说的这些话，应当会十分高兴。”她笑了笑，看向叶蓁。

　　叶蓁深以为然：“刚到南瓦县的时候，当地的百姓提的最多的不是县令，而是县令夫人。”

　　梁淮亦眼睛弯了弯，说：“因为县里许多的法度是我定的，夫君也从不说这是他的功劳。是我的，他都不会强占。”

　　叶蓁点了点头，想起来宫中坐镇的那位。他们共同商议什么决策的时候，是叶蓁提出的想法，秦栖岫就从来不会居功。

　　“日后你若是想改嫁……”叶蓁还没有说完，就被梁淮亦打断了。

　　“不会的。我会一直在张家。梁家早已经不是我的家了，父亲年事已高，我若是离开了张家，他孤家寡人，只怕会出事。张家对我有恩，我不能这样走。”

　　梁淮亦深深地吸了口气，说：“这个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会好好抚养。”

　　叶蓁看着天空，笑了笑，说：“看吧，总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