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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潜逃1 ...

  •   二人纵马疾驰,穿过树林、凝固的溪流,已不知过了多久。那被马蹄刨起的雪屑,在风中高高扬起,又倏地落下,似翻飞的柳絮。
      严寒沁进骨髓,春日仍旧遥远。
      雪小了些许,但纵马时这点看似微不足道的雪粒会被寒风裹挟,劈头盖脸朝一切裸露在外的肌肤刮去、砸去。
      身前人已挡住大半风雪,云歇却仍有些被风吹得喘不上气来。他把冻僵的脸偷偷贴到钟浅后肩上,衣布太厚,感觉不到温度,只蹭到一点碎雪。
      “阿浅当年在书院时便骑术精绝,子见先生一介连马背都上不去的书生,见了也惊叹。”
      “寻常布衣,骑术再好也当不了几两银子。”
      钟浅感觉背后那人半天没动弹,又闷声问了一句:“方才为何替我受那刀?”
      云歇忍住肺中痒意,没咳出声来。“无事。那个傻子手上没力,伤口不深,看着吓人罢了。”他垂着眼帘笑了,“怪事,你说那傻子怎么还会持刀伤人,难不成痴傻都是装的?”
      钟浅冷着脸:“既然被我抓住,就收起你往日的做派。”
      云歇知道他是有些草木皆兵,拿自己插科打诨的话当做博取情报的把戏。但他不知道,云歇既敢两手空空一头栽进敌营里,便是早将掌控之外的东西摸了个遍。
      层叠的雪景被快速甩到身后,待危机远去,钟浅便放任马蹄逐渐慢下来。雪不知何时停了,消散的风雪背后露出一个村子。
      钟浅下马:“上来,我背你去寻医师。”
      云歇却扯住他的袖子,摇了摇头,“村民见过我,怕是不愿收留。”
      “为何?”
      “早些年战事吃紧,我替皇帝到这村子里抓过逃兵。逃兵家里就一耄耋老人,恰逢荒年,他放心不下老母。”
      钟浅微怔,问他:“抓住了吗?”
      “嗯。”
      既然云歇如此清楚内情,接着便不必问了。世人心知肚明,皇帝不养心慈手软的懦夫。为起震慑之效,他定是当着全村人的面,当着他老母的面,听完逃兵的苦苦哀求,就毫不犹豫按军法刺破他的胸膛、砍下他的头颅。暴政当下,人人惊愕朝廷走狗的雷霆手段,痛恨官宦之无心,暴君之无情。
      二人沉默的间隙,村头跑来一只黄狗冲他们狂吠。
      钟浅嘴角勾起一个难看的笑。
      “云照雪,你啊,怎么做人做到这般人憎狗恶的份上。”
      云歇看他,语落轻轻。
      “我本就是这样的人。”
      他踩着尸体爬到如今的位置,注定要一辈子背着比这恶毒百倍的骂名。
      钟浅恨他、憎他,理所应当。
      黄狗狂吠不止,不一会主人家就循声赶来。是个七八岁的孩童,他脆生生喊道:“两位大人,外边太冷了,母亲请你们进屋来。”
      这家人并不富庶,就住在石块木板堆砌成的茅草屋里。沸水腾起的雾气后,有位煮茶的妇人。
      钟浅扶着云歇进门,“阿嫂,叨扰了。”
      小孩的母亲听见动静,忙站起身,拿衣襟抹了抹手。她浅笑:“我头个孩子与你们一般大,看你们呀亲切的很。屋头简陋,没什么东西好招待,只能煮点姜茶,给两位大人去去寒。”话语间,妇人瞧见云歇被血渗湿的氅衣,惊得险些拿不住壶把,“这位大人受伤了?快进里屋来,止血的草药还剩一些,我给你们拿。”
      妇人为他们备好热水、止血药、剪刀,忧心忡忡回头看了一眼,就颇有眼力见地合门出去了。云歇坐在床边,钟浅指尖刚触上他的腰带,忽觉这般亲昵过头,又故作冷淡地把手缩回去。
      “自己脱。”
      “会牵到伤口,疼得厉害。”
      “……”
      解带、宽衣,锦衣卫的衣裳形制与百姓穿的有所不同,钟浅脱得磕绊。时间太长,伤口已与棉帛粘连,他却没听见云歇泄出半声闷哼。衣物与汗珠一同滑落,露出的不止如野兽蛰伏的腰身,还有遍布的狰狞疤痕。
      云歇腰腹处有一整块烙铁留下的痕迹,依稀能辨出图案。
      钟浅不自觉攥紧了手里的衣布。他认得这图案,是刑部专门用来审讯要犯的铁烙。可云歇不早就入了暴君麾下,攀升极快,怎会经此酷刑?
      他把染血的布按进水盆里,满腹疑思,脱出口去就成了揶揄。
      “不知盛宠当头的同知大人这是犯了什么错,让皇上忍痛,任你经这炮烙之刑。”
      云歇忍着疼,语气轻松地像在讨论今日的天气:“工部侍郎张述老先生你可还记得?”
      “略有印象。”
      “六年前,他题一首五言状告天下,将皇帝比作夏桀商纣。我敬先生赤胆,放了他妻女一马。那时我未得皇上尽信,故事情败露,皇上以为我与张述共谋逆反之事,疤痕便是这么来的。”
      “阿浅,你可知道,那对被我放掉的人最后如何死的?”云歇一错不错地盯着钟浅的眸子,“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在这囹圄中,仁慈才是最大的残忍。”
      如今你待我仁慈,可有料想不死不休的下场?
      钟浅动作微滞。
      放弃少年之志投身帝麾,朝廷走狗都做了,他以为云歇会过的很好。
      钟浅记起不知几年以前,二人一同下学,子见先生课上谈青云鸿鹄之志,他颇有感悟,轻拽云歇的袖子问。
      “方才课上先生所问,有人志在商途富甲一方,有人志在官场为民筹谋,照雪你呢?你义父是擅占卜的国师,你往后要不要继承他的衣钵?”
      云歇稍作思量,还未答复,听他又自顾自说起来。
      “做商人有什么好,谋来算去也就那几个臭钱,还是做官吧。”少年眉眼弯弯,仿佛已经看见自己将来头戴乌纱帽的俊俏模样,“不过不能跟我爹一样在京城做官,天子近旁规矩束缚繁杂,满肚子都是阿谀奉承,鸡鸣便要早起上朝,不好。不如到下府县去做父母官,如何?”
      云歇颔首:“我也如此作想。中央官场弊害根深蒂固,能做的实事未必会比地方官员来的多。到时——”
      钟浅凑到他眼前笑:“那就说定了,云大人,到时候便仰仗你,多给我弄几只乡里养的鸡吃。”
      “好。”
      那时少年温声应答,换得一片眸底风花。于是呢?
      ……
      “阿浅?”
      钟浅回神,对上云歇似笑非笑的眸子。
      “你若再不把衣服还我,我就要冻死在这里了。”
      钟浅沉色,把衣服丢到他脸上,“云大人说的对,仁慈是残忍,自己穿。”
      也不知是不是冻着了,脱衣时装乖卖惨说会牵连伤口,套起衣服却迅速麻利,钟浅抱臂站在旁边看着,脸色越来越黑。
      云歇面不改色整了整衣襟,问他:“方才在想什么?”
      “……”
      “我在想,”钟浅推开房门,对上农妇错愕的面庞,“阿嫂为什么要招呼我们进来。天寒地冻的,总该求些什么。”
      刚见面时,妇人觉得这两人大有不同,受伤的那个看她的眼神阴翳 ,搀扶的那个温和些,可那两双神色各异的眸子此刻又格外默契,像冰刀似的齐齐逼来,盯得妇人腊月里直冒冷汗。
      她惶恐,将原由和盘托出:“大人恕罪,鄙妇确有一事相求。”妇人摸了摸身侧孩童冰凉的小脸,抹了一把泪,“我大儿两年前去参了军,每逢十五都给家里送信,可眼瞅着要过年,近日又无战事,这家书却已断了三月了。寒冬腊月的,我那个不争气的丈夫前些天上山砍柴又没了踪影,剩我们娘俩孤苦伶仃。我见那位大人穿的是锦衣卫的衣裳,便想请大人进屋,试着问问我儿子的消息。”
      钟浅瞥了云歇一眼,见他没想接茬,便问道:“你儿子叫什么名?”
      “叫陈流。”
      云歇闻言停了规整衣襟的动作,“待我回京派人打探,有消息便知会你。”
      难得听云歇说句好听的人话,钟浅诧异回眸,把他嘴唇翕动的弧度也看进眼里。
      此地不宜久留,他们道了别,似风来了又走 ,妇人携着小孩连连道谢,一直望着马匹消失在积雪的松林里。
      骑行位置不变,钟浅紧紧攥住飞舞的缰绳,问:“你认识那个陈流?”
      “刑部前些日子丢过来几个人,陈流在里面。”
      “那方才为何不说?”
      “得罪了人,以勾结蛮夷倒卖军情为由,年前便要处死。”
      不知是不是松林里的风太凉,不停往肺里灌,钟浅半晌无言,脑海里响过方那妇人絮叨的话。
      “我儿忠孝,是个好儿郎。”那妇人谈及儿子时的骄傲,是冬月寒风也刮不熄的火,落在云歇一句轻飘飘的“勾结蛮夷”里,就成了笑话。这可叹的世道,那陈流不过区区末流小兵,平日连将领的面都见不着,怎能有勾结外族的机会。
      世上并非事事都分个有无。就如当年皇兵踏进钟府大门大肆屠戮,也不曾给过钟家主验明正身的机会。人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何时得见?
      雪又下了,钟浅眯起眸子,怕雪花砸进眼睛里。
      妇人煮的姜茶温热,恍惚让他记起从前久远到泛黄日子。一家人围炉煮茶,母亲和蔼,兄弟嬉闹,火光跳进每双笑着的眸子里。
      钟府灭门那日也是雪天,他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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