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山》棉线太阳

21、破壳而出

　　秋初的一天，阳光刚刚过半，原佑已经传输了三次文件到甲方的邮箱，这次运气不错，很快得到了“ok”的回复。这是一个新电影的系列宣传图，甲方很重要，审美也很好，原佑从头到尾都亲自操刀，龟毛的甲方总是提出一些细节上的变动，原佑一条条地与对方确认需求与想法，一次一次地修改，幸运的是合作到最后，他们没有说“还是第一版比较好”。
　　他给文件加上“定稿”两字，随手抄送给合伙人沈柳。
　　沈柳直接电话过来，先夸了几句完美，然后话音一转：“但是……”
　　原佑失笑：“直说吧，学姐，我承受得住。”
　　沈柳揣摩着措辞：“可能是我看多了你大学时的作品，那时还很青涩幼稚，但生机勃勃。现在你有了系统和框架，形成完整的风格，却总觉得缺点什么，就像画龙点睛似的，缺了那一点。”
　　“我明白你的意思，现在的作品其实和我在前司时没什么不同，只是在消耗之前积累的灵感和经验，有些同质化。”原佑松了松领口，他已经为了这份稿子熬了好几个大夜。
　　沈柳很满意他的反思态度，乘胜追击：“当然，甲方是很满意的，但是从研究者的角度看，建议你找找突破口哦。”
　　“比如呢？”
　　“我怎么知道！总之别闷在你的书房了，也别办公室和家两点一线，做点不同的事，找找属于你的生命力，找到你自己独特的语言吧，原设计师！”
　　察觉到沈柳有点滔滔不绝的架势，原佑立即打断了她：“好。”
　　“嗯？你说的是好？我说动了你这个老顽固？”
　　原佑含着笑意摇摇头：“学姐，其实在做工作室之前我就想好了，现在正好走上正轨，我有一些其他的事情要做。”
　　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有些气急：“别说你要走！”
　　“没说要走，就像你说的，灵感不是从办公室来的，我准备线上办公一段时间，不是临时起意。我的手机畅通，如果有重要的事会回来，该做的一样都不会缺，毕竟我也是半个老板，对吧。”
　　沈柳如愿收获了保证，又换了副轻松的语气：“你放心，我从不怀疑你对这一行的热爱。现在欢欢她们也能独当一面，我们俩更重要的是把好关。不过，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去追人吧？”
　　“嗯？”原佑有些错愕。
　　“你忘了，工作室开张前天晚上我们坐一起喝酒，你支棱棱地盯着微信，一直翻和人家的聊天记录。”
　　原佑起先有点尴尬，但最后笑了，笑得露出唇边的酒窝：“是，是他。”

　　挂了电话，原佑召集设计师开了一个简单的小会，梳理了近期的工作，想了想，又找了外联的小李，让她近期和客户保持好联络，但先别接大单子。
　　收拾好一切，他闷头睡了一觉，醒来时天还未大亮。他拉开窗帘，入眼是对面高楼的窗口，此时仿佛一个个黑暗的洞口。目光上移，才看到城市的星空稀疏，正随着日光的渐浓，褪去向恒星借来的光华。
　　晨风掠过，一种奇异的、陌生的冲动涌入心口，让原佑想起多年前决定学设计的那个时刻，以及做出决定后迥然不同的人生路途。
　　然后点开置顶的，但还停留在一月前的对话框，发出一条“今天晚上我到卫茅”。
　　他伸手关灯，断电。拎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开。

　　一天换了三个机场，等待的间隙原佑开了一个语音会议，查看了两份项目书，接了三个漫长的电话，翻看了数次微信的置顶消息，这是他唯一一无所获的。
　　夜幕彻底降临，飞机盘旋于空，俯瞰灯光聚集之处，仿佛一片昏黄的湖泊。铁壳子在轰鸣中落地，那个翻看了无数次的微信账号，依然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一个红点填充。走在廊桥，他才觉得自己走上了现实。在这个尚且陌生的城市，还没有定一间房间，无处落脚。
　　这让他回忆起大半年前那个春日，他骑车走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毫无意义地反省自己的选择，同时对未来惴惴不安。
　　但不安仅仅是一瞬，一个夜晚的无所依傍，并不会改变他对未来的坚定。他想，他知道自己想要的了。
　　小城市的接机口人并不少，原佑拖着行李箱向前，经过牵着手的恋人，嘘寒问暖的家人，或许是为了接待重要人物，穿着整套西装的男人。忽然，他的胳膊被拽住了，回头看，是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紧紧盯着自己。
　　他脑子一片空白，丢开行李，转身紧紧将对方拥入怀中，才得以抵消许多个日日夜夜，被猫一下一下挠着的心。
　　樊宁起先是僵硬，然后认命般地伸出手，扶上原佑的背，轻轻抚着。

　　樊宁的车还是之前那辆，他拉开后备箱，习惯性地帮对方拎箱子，却拎了个空。原佑的大高个隔开了他和行李，健身的习惯没有丢掉，两个大箱子放进来虽然不费力，但让樊宁的车和心都沉甸甸的。
　　开车上路，原佑坐了副座，樊宁有点恍惚，想起原佑菌子中毒的那个下午，他如何越过他的身体，去扣紧安全带。
　　上次来时只背了一只包，这次却带这么沉重，就像要长住似的。
　　樊宁心里这样想，也就这样说了出来。耳边传来原佑的声音，是长达半年，没有过的体验。
　　原佑说：“先待一个月吧，十二月我得回去一趟，顺便看看家人，可能得七八天。”
　　樊宁有点不解：“那你住哪？”
　　“我们现在去哪？这条路不是回半山吧？”原佑静静凝视着樊宁，看路灯的光影在他挺翘的鼻梁上转瞬即逝：“你不是已经决定好了么。”
　　樊宁无端觉得车内空间太过狭小，通风不畅，暖气又足，才让脸有点发热。但昏暗的顶灯又让他有一种隐蔽的安全，他开口：“你想到我会来吗？”
　　“其实没有，本来想今晚先在机场订个酒店对付一晚来着，明天再去你那边。”原佑坦然地说。
　　“哦……现在不用了。”
　　原佑用半年的时间，在心里长出一朵花蕾，想让自己的心思现在就开花结果，又觉得这个夜晚格外地宁静，想把一秒拉长再拉长，暂停在这一刻，好像就能和旁边的人永恒似的。
　　“最近你的工作室还顺利吗？”樊宁出声打破了这份“永恒”，又避嫌似的补上一句：“不小心在朋友圈看到的。”
　　原佑笑出声：“还好，这次不是逃跑，和合伙人协商了一下，现在线上办公了。”
　　“这么好？太羡慕了！一边旅游一边工作！”樊宁语气上扬。
　　“那得看小樊哥有没有空带我出去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