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青红浅碧

41、第二十章（二）

　　夏彩恩去看韩念贞，只是才到病房外就有人拦下，说苏父要见她。
　　真是很恶俗的桥段，夏彩恩内心苦涩，与江祈林交换过眼神，就随来人去见苏父。
　　见面的地点就在医院外的茶座包厢。
　　见到苏父的刹那，夏彩恩并没多紧张，只是仿佛看见自己当年见苏母的情景。那时的她如同犯错的孩子一样怯生生的。现在，坦然多了，也许因为苏泽已经与她……无关。
　　“苏老先生。”夏彩恩微躬身，坐在苏父对面的位置上。
　　苏父怎么知道夏彩恩会来的并不重要，关键是这次谈话的结果，以及他对夏彩恩出尔反尔的失望和不满。
　　“苏老先生，我并没有违背当年的承诺，从和苏泽分手到现在，我与他没有半点联系。”如果要这样藕断丝连，当时她就不会答应和苏泽分手。
　　“夏小姐，但因为你的关系，已经影响了苏泽和念贞的夫妻感情。”苏父的严厉从那双皱紧了的老眉里传达了出来，并且他很不满意夏彩恩说话的态度，这是对长辈无礼。
　　夏彩恩苦笑，苏父的表现让她觉得这是莫大的讽刺，“我不再介入苏泽的生活，这不是我的问题。念贞是我的朋友，我也希望她幸福。苏老先生，和苏泽分开是尊重当初您的意愿，之后我的生活也一度陷入低谷。苏泽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唯一能给您的回答，只有四个字，相离相忘。”
　　“你的眼睛告诉我，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苏父盯着顿然闪烁的眼光，心头更是郁结，“夏小姐，破坏别人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她不说她是无辜的，但这样的指责未免太过狠绝。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甚至对抛弃了自己的那个人退避三舍。她早已不想与他再有交集，但总有让他们重新交叠的东西，怪得了谁？命吗？还是自作自受？
　　“夏小姐，如果你真的把念贞当成朋友，那么就别再打扰她和苏泽。”苏父言如出令，语气强硬得不容人置否。
　　“苏老先生，我从没去打扰过任何人，苏泽如果因为我的关系还有所牵绊，那是他的问题，请你不要将那么严重的罪扣在我身上，我受不起这样的高抬。”夏彩恩始终保持着平静，却不输任何阵势。她敬重前辈，但也不容许有人这样冤枉她。
　　苏泽曾经说过，他就是她的大树，可以让她依靠。但现在，她被人这样欺侮，他在哪？她的依靠在很早的时候就倒了，她还被绊着了，摔得好重，遍体鳞伤。
　　苏父确实不喜夏彩恩这样的回答，目无尊长的样子令他满心不怿，但毕竟她的回答是他要的，和苏泽无关的夏彩恩。
　　为什么他们不找苏泽却将所有的罪名归结到她的身上？夏彩恩无奈，道：“苏老先生还有事吗？”
　　“希望夏小姐记得今天的话。”苏父起身，病愈未几的他行动起来还有些不方便，但他拒绝夏彩恩的帮助，叫来特助。
　　夏彩恩一直都记得，不论是四年前苏母找她，还是现在去见苏父，他们看她的眼光总有些许鄙薄，分明就是怪她拖累了苏泽。四年前，四年后，都是如此。但她却怨不起这对拆散她和苏泽的夫妇，以致于当隔着电话和苏泽对话的时候，她都没有提过苏家夫妇在他们之间的介入。一切，只有他们两个，自始至终，她说，她不后悔这样的结局。

　　苏泽忘不了，那一天在病房里，他的妻子还有夏彩恩的那些话。
　　韩念贞说，那个人，是彩恩吧。
　　苏泽坐在病床边，正要替她掖被角的手因为这样突如其来的话而滞住。他有些惊讶地看着一脸平静的妻子，嘴角有仿佛解脱的笑容，看他。
　　“你们有好多相似的地方。”韩念贞如同自言自语，目光落在身前的被子上，“抽纸巾的时候对折两次，吃牛排的时候要分成小块……”她记得第一次和苏泽吃牛排时，他很无意识地就将牛排切成了小块，她曾以为那只是他的习惯，后来才明白是因为夏彩恩。
　　“你……知道？”苏泽颔首，心境也似乎轻松许多。
　　“感觉。”他有那么多夏彩恩的书，他看的时候那样的神情，他有时听付少卿偶尔提及夏彩恩的异样，她都一一记在心里，那样明显，她当然可以感觉到。“我只想知道，她的存在真的会这么严重地影响到我和你吗？”
　　一向温柔婉转的韩念贞，竟这样直白地问出问题，有一个瞬间，他终于明白，他伤她，有多深，痛到她再也忍不住。苏泽去拉她的手，依旧温暖，却不再如过去的柔软，有些僵硬。“对不起……但我真的，真的忘不了彩恩。”
　　就像她忘不了他一样，像用利凿在心里硬生生刻下的那样，他的名字，他的人，他的一切，不受风雨侵蚀地在他心里，时间越长，反而越清晰。他们又在同一个城市里，这么近，他看她帮公司做的设计，看她和别人有说有笑，看她一个人生活，他很想念曾经那个依赖着自己的夏彩恩，又是这样高兴看见她的转变。
　　“我没想到，她还能这样影响我。夏彩恩，当我知道少卿也……”苏泽眉头一动，如若受伤的痛苦，“但我和她已经分开了，尽管我过去多么挣扎，我还是和她分开了。我多么希望在分手之前，把一切都交给她，我带她坐她一直怕的电梯，我加倍地想和她闹，要她学这学那，是因为我要离开她，却不想那么快让她知道。”
　　“不管现在怎么样，我必须承认，夏彩恩，是我这辈子最在意的人。我或许没有过去那么爱她，但是念贞，不论爸妈多反对，我不可能忘记她。”他的认真，他的愧疚，对夏彩恩，对韩念贞都显得这样无力。他甚至觉得自己这样混蛋，对着妻子说出这些话，但他也受不了当初相思成了背叛，他需要向韩念贞忏悔，“对不起，念贞。”
　　他对她淡若清风是因为心里的另一个影子，抽开所有的表象只有五个字，他爱夏彩恩，只是不再强烈浓郁，转而变得沉敛忧伤。她的丈夫，是这样难以抛弃前尘的人。
　　“不让她影响我们，好不好？”傻瓜才会提出的请求，她的退步只有到这里，她不想就这样放弃这段婚姻，她爱苏泽，愿意抚慰他的伤，只要他肯——这才是她受伤的理由。
　　“苏泽，你混蛋。”是彩恩德声音，责备里带着哽咽。她像过去那样指责他，愤愤地。
　　苏泽怔在原处，看着念贞将手机从身边取出，放在彼此之间。那一头，是她，是彩恩，她一直在听，什么，都听见了。
　　“你这个混蛋！你都在做什么！”夏彩恩看着亲亲窝在她的拖鞋上，却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生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怎么变成这样！”
　　他想说话，却因为她抽泣的声音而堵住了所有的声音。她哭了。他最见不得她哭，从开始到现在，她一哭，他就束手无措。过去，他可以抱她，可以亲她，现在，他只能任她哭，甚至连帮她擦眼泪也做梦比还虚无。
　　“你就这么对在乎你的人吗？非得弄到连一点自尊都没有才满意吗？你干嘛这么残忍！”她要骂他，替韩念贞，也为自己。“这些都是你自找的，混蛋，不要以为就你难受，你凭什么伤害在意你的人，就因为你对她们重要，你就这样做吗？”
　　她越说，就哭得越厉害，这些年的委屈，这些年的伤心，所有苏泽施加在她身上的痛，都涌了出来。她像骂，骂得他体无完肤才满意，再无理取闹，她也想说，这是苏泽欠她的。
　　“你只关心自己，想过别人吗？我没有那么伟大地不为自己喊委屈，但你现在对念贞说这些话，比你当初甩我更残忍！苏泽你到底想做什么！你……”
　　“彩恩！”他叫她的名字，像过去那样，仿佛一切如旧。
　　她顿住，麻木地坐在沙发上，半年多了，从那次在手机店里匆匆听过他的声音之后，她又听见他叫她，刹那间的分崩离析，她无力地垂下眼，不知要再说什么。
　　“对不起……”这就是他要说的话，从前，如今，他都对不起她，他的道歉，却不要她的原谅，只想对她说，对不起。
　　再多的歉意也消不除那些痛楚，她四年的痛，不是这样的三个字就可以抵消的。但他还是说了，用以弥补那些关于他的缺失。

　　于是心填满了，她反而再没有力气去继续什么，只好哭，伏在付少卿怀里哭，不管电话那头的人如何，她只想到这样的方式让自己不至于崩溃。
　　那些纠缠着的情丝就此了断，原来他也思念着她，或远或近，他们曾经隔了那么长的距离相思。但一切都已断裂，时间分开了他们，即使过去如何努力，挣扎着还想在一起，哪怕只有梦里相逢，哪怕会有午夜梦回更深沉的伤痛，也愿意饮鸩止渴。但如今，原来坚持，只是为了更多的沉沦，溺死了，却被救上岸，才知，一切是那样没有意义。
　　付少卿从来没见夏彩恩这样哭过，歇斯底里得不留一点余地，整个世界都崩塌了，而她只能看着，无能为力。但他，连最起码的安慰也不能给予。
　　手机落到地上，夏彩恩依旧在他怀里哭，她不再说一个字，也不再顾忌所谓的防备。这个时刻里，能够依靠的只有付少卿。她卑劣，只在这样的时候才想起他。但她无力，从未受过这样的打击，那些以为都成了虚假，她甚至有那样一个瞬间，想回头，回到苏泽身边，自私地不去管其他人的幸福。
　　“彩恩。”付少卿叫她，像苏泽叫她的那一声，但她仿佛没听见，依旧任泪流满面，沾湿在他的衣上，触手可及的辛酸。他扶住她的肩，连名带姓地叫她，“夏彩恩。”
　　他生气了，她知道，已经不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为了一个已经离开她的男人变得软弱。但是这次……她突然向前倾身，贴上他的唇，抱住他，主动得教他无所适从。
　　她为自己哭，不仅因为苏泽带来的痛，更因为在此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真的爱上了身边这个人。那是在她脑海中突然闪过的念头，却在之后占据了思维的大部分时间。付少卿的影子浸在她的眼泪里，渐渐取代苏泽。
　　是的，这个男人用自己的行动渗透到她的生命里，开心的，难过的，他全都知道，她试图回忆有关他的一切，却如何都只剩下“付少卿”这个名字，散落在记忆的每个角落里。
　　当年的爱情如火如荼，她以为记忆深刻了，清晰了，才算是真的拥有过，反复折磨自己，却反而，那些模糊的才这样真切地绕在身边。她蠢到为了过去放弃现在，忘记她其实很在意他，在意他身边的其他女人，比如殷宁。
　　“彩恩。”他高兴，但这一刻的悲伤远远大于喜悦，非得用这样的方式才可以证明他们之间存在的感情，伤人伤己。他甚至觉得，这一切来得并不真实。
　　“我总忘记还有人在我的身边，忘记即使左手流过了幸福，右手还有时间。”这就是她的表白，这样含蓄，看着惊喜的付少卿。

　　他怎么不明白？这句话，是说给付少卿的承诺，也是斩断他与她牵连的长刀。
　　苏泽听见电话里付少卿激动地叫她的名字。于是，一切重新开始。于是，他真的明白那天在酒吧里，付少卿说的那句，她总是要到最后，才知道自己的选择。
　　那是在苏父找夏彩恩后的第二天，他知道父亲又打搅了她的清静，知道她一定又要一个人收拾满身的伤痕，但他无能为力。
　　他找付少卿，找好友喝酒，他说，他原来这样没用。
　　“那是没用，甚至窝囊。”付少卿喝高了，略带醉意地指着他。“不过没辙，你爸妈施压，就你，不会为了一个夏彩恩放弃苏家。”
　　他苏家虽不至于多么名门望族，却也不小，他是苏家独子，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抛弃双亲，所以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只因为一直相信，爱情不是唯一。
　　“换我，我也不会。”付少卿搭上苏泽的肩，“但我们不一样。”
　　苏泽苦笑。
　　“老爷子不太专制，否则殷宁不可能一个人在国外这么多年，还有少芷那丫头。”付少卿盯着苏泽，“不要说我没再提醒你，念贞是好姑娘，彩恩被你辜负了，别再对不住她。”
　　酒吧里吵得厉害，付少卿醉音连连，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我不想辜负她。”
　　“她难道想被你辜负，那她真的就是傻子！”付少卿又是一杯酒下肚，只觉得又是酒入愁肠的郁结。“她夏彩恩，就是傻子。为你巴巴地守了四年，成天把自己弄得……苏泽，你就是一害人害己的王八蛋。我告诉你，夏彩恩，就是被你给害的！”
　　“凭我怎么办，她就是想你，你个混蛋。好好的折磨个什么劲。”付少卿伸手就往苏泽胸上一拳，“知道她被你爸说成什么样！回去之后，她就一人躲房间，连祈林的电话也不接。四年了，她自个儿苦了四年，还被这样误会，你又躲哪去了？”
　　付少卿越说越收不住，苏泽只听着。这样的角色颠倒让他很意外，却也教他明白，他和夏彩恩，原来竟是这样的互相困扰。付少卿的苦水，夏彩恩的辛酸，如同韩念贞与他的处境，何其相似。
　　听了很多，最后付少卿真的醉了。他载好友回公寓，先前已经知会了付少芷，而后，他开车去了夏彩恩的住处。车子停在楼下，而他就在车里坐着，一整夜，反复想着付少卿的话，不断回忆有关她的记忆。才发现，一切都那样深刻。那个瞬间，他惊怔，也明白，有很多东西已非昨日。他，她，他们曾经的拥有，都湮没在时间的洪流里，谁也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