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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乱世枭雄 ...


  •   那场本以为该是就此如常过去的国宴,遇刺了。

      华奢的殿内乱作一团——差曲之后本该依旧轻歌曼舞的舞姬们,一曲刚柔并济的剑舞声平之后,柔腕握剑,刺向了周遭大臣,和那——座上天子。

      出剑不快,一时却无人反应过来。怪不得他们,因舞姬是女儿之身,娇躯柔荑,怎可能会剑法之术?或许叫她们舞一段似不似、假不假的剑舞已经是为难她们了,叫他们怎么能知道她们竟是帮刺客。

      可事情就是如此,往往是出乎这些大臣的意料,就像从前的他们无法预想到天子近文臣,就像未来的他们也无法预想到家国俱灭、天下多分。

      ——就像现在的他们还是无法预想到,年幼的公主会挡在自己的父亲身前。

      利剑刺入那座上张开双臂挡在皇帝面前的孩子身上,寒光闪烁,利刃不留余地拔出,那如芙蓉出水般的女子再次挥下手中鲜红的剑刃,似要指向那孩子身后真正欲杀之人。

      然而,终究未果。守在殿门之后的侍卫已破门而入,将在场舞姬通通拿下——这场异常的国宴这才有了尾声。

      只是,那倒在自己父亲怀里为父挡剑的女孩却可怜了,她华服沾血,满背红淋,幼小的身体蜷缩在天子怀里,好似不能再有动静。

      这般可怜,不禁让魏珵多看了两眼,于是记住了。这般可怜,也不禁让天下才谋多看了两眼,于是也记住了。

      何为孝义?剥生骨,还生血,剔除血肉根骨于父母,这已是极至。
      乱世动荡,世人却重名义。义之所处,在于仁、情两义,而情义之重,至先者必为有生养之恩的父母。
      故而孝义,向来为重名重义重利的天下人所推崇。

      公主之举在人所看来算是有了替父从死之心——便是情义之至,怎能令人不动容涕泪?势必是要名传后人的。

      民间有威望,世人之所向,谋士因此往。
      这便是价值,便是乱世之所求,便是重义之所在,于是便说——诸雄重孝义。

      魏珵侧首,似见着了什么,他抬步往棵参天大树边上走去,弯下腰拾着什么。
      依稀的月光照着他的身影,使之黑色阔衣在夜中竟也显示出几分清幽,冷风萧萧刮过树木丛林,温润的月下却也不大可怖了。

      齐江米愣愣地侧过头来看向魏珵的背影,口中喃喃问道:“义父……?”
      她看见魏珵弯身不知拾着什么,月夜明丽却独独朦胧,她始终是看不清。

      但终究是没走过去的,齐江米不想故作亲近地往他身边凑。于是她只是站在那溪前,只站在那看着他。

      她听见魏珵的声音响起,她的眼眸注视着这片看不尽的夜林,忽而清明起来。

      魏珵道:“故泉州通风报信,江子东一帮不会见势不管,想必会卖泉州氏族一份恩情——出兵助泉。然而此些兵卒人马仅尔尔,比之小恩薄惠,其更欲攻下我军,势必会携军攻打沚州。”

      魏珵的声音缓缓沉沉,莫约长者的沉隐与兵家之人的运筹帷幄,漫长言语之后,若风般浸入夜中沉默。

      齐江米本该耐心地等他讲下去的,但魏珵的声音缓缓,勾得她是心痒痒的。
      她心中有疑问,像是学生等待不了先生漫长而又无聊的铺垫,她打断了他。

      她的声音比魏珵大了好些,明丽而又轻快。

      “您知道江子东此人小心谨慎、疑心多虑,便可算出其偷袭沚州定也忧心魏军早有所察而反袭之,便会留兵守城,可防守一方终猜忌重重,疑虑过多便难以抉择,守城军必定会由一分三,由多化少,介时江子东亦不在主营,群龙无首,军心不定,纵是玄虎丨骑兵有神能,到底兵疏力散,攻打起来便十分容易了。”

      她抬首看向魏珵的背影,注视着他束起的发冠,似乎真真直视着他的眼一般。她的声音在黑夜中似乎明亮,无畏地,一往无前为一切惘然迷闻破开云雾般。

      魏珵听声,便像能看见她那双时常卑弱又偶有熠熠的眼睛。

      她声如明目,赤胆而向。

      魏珵知道她着急显示自己的才能,于是他只是低头静静地听着,也不打断,只是手上依旧采拾着,露出思索的神情。

      “只是……”她顿住。

      说的或许过多了。

      如方才谢晁之猜忌她,她不该直接回复,如现在魏珵与她谈话,她不该直接纠正。

      她不是齐江米,她是李子欢。

      身为女子,不该懂这么多。之前泉州收留时她骗魏珵说自己是没落富人之女,因而习文通字。

      但女儿总归是女儿,何况富人无非商贾之类,不是达贵,再是开放也不会让她在基本的习文通字之外另学谋术计论,方才她能明晓魏军的计谋已经是算聪颖过人、悟性可嘉了。

      但她现在,是想挑出计谋的不足之处。

      这僭越了,僭越了一个寻常的稍有智谋的女子该有的才能,何况她现在身处军营之内。
      无有受惊便是稳重,明晓计谋便说聪慧于常人,岂还能揪出计谋之错漏呢?

      会遭猜忌的。

      或许如若今日站在这的是一名男子,那么天下无论谁人之主君都皆会喜于又得有才之辈,或许就算是个小男童,也该叹声天纵奇才、得其有幸,而挑出计谋之不足,就只会成为他们升迁路上之推浪。

      可千不该是名女子,万不该是个女童。
      女子困于四方院,小时刺绣吟闺诗,大时红衣嫁男郎,文不及男子高尚,武不若郎儿强劲,商人富贾之辈更是固念有加,断不会教之若男子般真细。

      故寻常女子才不会懂这些计谋,而擅之如常的女子能是什么人?是早已有人训教之人,是极可能为卧贼之人。

      智无所拔,慧无所显。男子则不同,就算出于穷乡僻壤,也有父母愿贡其读书识字,出才比之女子便不足为奇了,主君也只该道之鱼游沸鼎、鹤立鸡群。

      齐江米一时无措,她低下头,心间浮涌上隐隐而阵阵的不甘——她多久未有这种感受了,如此熟悉而令人难受的不甘心,她多年前亦有过。

      她抿了抿唇,垂在一侧的手缓缓握紧,眼神紧紧盯着身前寸草之地,她忽地静了下来,始终没有再看向魏珵。

      这并非她所能忍受的。尊严受辱、体肤有损、心志所摧、拂我行为……她皆数受之。
      上天降下教责她通通不怨不悔,可唯独因她女子之身而有异于她——她不甘,初是委屈、末是撕心般的不甘。

      从前,皇子能习武从文、拜技从师,而她却只习四书五经、闲庭杂诗,她不甘。如今,男子能堂堂正正地抒己才干于民为利,而她却只能藏锋敛锐只图不遭猜忌,纵使她真是蒙骗于魏珵,她亦是不甘。

      齐江米心中平静下来,她像是已有定决般抬头看向魏珵——可只见雾光交浸、吹缕成烟,雾帘掀动,风林之间忽若银铃钿钗响动,不远之处,那人早已站起立于孤树下,静静地凝望着她,不知已注视了几时。

      他一头墨发束起,微微飘动的发在风中终于肆意,那双往往淡然的薄情目就这样直直地注视着自己,或许带着感情,又很快在雾中隐去,或许本就什么也没有,依旧如水凉淡。
      他手中握着拾取的物什,齐江米却看清了,是草药之类的东西。

      有谁受伤了?
      齐江米看着魏珵,却没有问出口。她看着魏珵一步一步地缓缓向她而来,步行徐徐,他腰间的玉佩,轻碎摇摆之间焕有润物之泽。

      她看见,他目中果真什么也没有。
      凉薄之人,目无所视。

      齐江米看着他,待他走至身前,她才开了口。
      “义父,您道如何派遣将领应对此战?”

      魏珵看她两眼,想她方才席上听谈时是走了神的,于是为她答道:“仓伯行军勇猛,此战须出兵神速、速战速决,我且派他作主将,孟存则身法灵敏、兵法无常,益于偷袭,则作副将。余他不宜声张,皆令守营防江,此去仅携精兵六千,轻兵而攻尔。”

      齐江米点点头,她抬头看着魏珵,他月下神情竟温润些许,如玉般润泽,眉目似乎舒展,只那双眼依旧如平水般静静地注视着她。

      她看着他,月光随之飘飘然吹入她眼中。
      她问道:“义父意欲攻其何处?”

      主城门、偏城门、外兵营亦或是……?

      魏珵垂眉注视着她,夜中,那细风轻抚起她额前鬓发,微乱,她的发上沾上了几些风中的尘埃。

      他语息似出又止,顿了顿,他抬手轻而又轻地为她抚了抚发,如风如幻,他继而转身走向溪边,俯下身将手中草药浸入水中细细清洗,任由溪水流淌过片叶的角落,绕过他的指尖。

      齐江米心头一惑,她愣愣地看着魏珵的动作,便听其回道:“介时便可明了。”
      她泄了气——魏珵不打算对她透露了。魏珵不说,她就也不追问,只是看着他的背影。

      “您欲与赵将军一齐攻营?”她垂着眼眸直了地问道。

      魏珵低头静静地揉洗着叶间的泥点,他听齐江米大堆大堆的问题,却无分毫不耐,只是如经书中师道所说般耐心地答复:
      “古之袭战,为固军心皆亲力而为。”

      齐江米眨了眨眼。那他是去还是不去?
      她心中不解,看着魏珵俯身的背影,她最终还是几步上前走到了他的身侧,半侧着对着魏珵,她俯身手覆在凉水上。

      “夜凉水冷,让女儿来吧。”
      魏珵抬首看向齐江米,他瞥了眼她垂于水面上的不大细嫩的手,淡淡开囗道:“无妨,已是洗却干净了。”

      齐江米欲下水的手顿了顿,她抿了抿唇,最终还是讪讪收回了。

      “这是什么药草,义父?”
      她真是像个叽叽喳喳的麻雀似的,分明并非是热闹活泼之人,却总是有那么多问题能说。
      魏珵有种亦师亦父的感觉。
      “伸经草。”
      “伸经?舒经活络的用处?”
      魏珵偏头看她。“嗯。”

      齐江米注视着魏珵站起身来将草药上的水珠甩脱了个大概,她的目光放在伸经草上,那一株小小的草,浑身毛绒,好似生长得并不好,每一串生出的细叶成链状挂垂,深深的幽幽的绿,像是河边便会随意生长的植株。

      她细细地记了记伸经草的样子,站在她身边的魏珵垂眸见到她仰头打量的样子,他将草叶伸出,手指抚过如链般相连的小叶。
      “伸经草用药可生津活络,药浴可驱风除湿,如今早冬,本该是枯死了的,这株虽然幼小,到底顽强。”

      齐江米目光悠悠离开伸经草,细细嗯了声,乖顺地点头。
      武夫日日操练,筋骨疲乏也正常。

      见魏珵已弄好,她垂眸说道,“方才义父所言,古之袭战为固军心皆亲力而为。”
      “可义父之言是谓古法,义父便要从了吗?”

      她看向他的脸,仰着头,注视着。她看见魏珵亦在注视着自己,不知看了几时,不知又到何时就不会再看,她只晓见了他眼中的淡淡神光和他衣袂翩然,略无清高,略无傲意,只是漠然。
      魏珵低头看她,晓觉她的停顿,默了默。
      “如你心中所想说吧。”却道。

      此刻大抵万籁俱寂了,她的视线与魏珵相撞,却无半分避涩羞耻之心,大风越过,一树树或枯或败之叶缓缓倾泄,齐江米有些痴滞,觉得心中有些冷。

      为何魏珵待她如此好。他竟没有防避之心?还是爱才早已胜过世俗之拙见?
      还是……

      她直直地看着他,略无惧色。

      此时只要让魏珵知她才慧便好,管他世俗常理、男男女女,只要魏珵肯听、肯用,便是好,他就算只为才智,即使使她不得才女之名,魏珵却也到底不会把她怎样。

      何况她本就不是什么谁派来的探子,她只是自己心之所趋而至而已。她还有什么能失去的?惟有这玉玺罢了。若玉玺失,江山去,百姓依旧水深火热,她也只有以死谢罪。

      不过场豪赌。

      “……江子东带兵攻袭,本营缺首,易攻。若义父亦带兵攻袭,守营却也无主,易攻难守,何况江子东敢枉然袭营不正是因江魏交恶多时——他就算猜到您会袭营,也妄想您会因势而攻,介时不过两败俱伤,此皆顺他意而行。”

      所谓战术,是妄想和赌注,不过在于胜率几何,而古之真正名将,才能将妄想建于赌注之上,须有万备方有百战之胜,方能面必死之局而生,方能迎必输之争而胜。
      万备,物质为基,明晓对手所想、熟悉敌人战术、先知双方境遇差别,是为赢方。后俱具天时、地利、人和,是为必胜。

      “古有曰天时地利人和须得之。葭月而战,向西而行,即刮西风北风,大风至,顺水而行,三日即达徐州。徐沚两州之隔,是为卫水河。水风同趋,天必佑之,此为天时。”

      “魏军六千人集结,赵框聚众心,率兵而行,兵阵取胜,周灏依义父之见如真为身法敏捷、兵术无常之人,便令他夜袭江营。江军无主,陈欢出走,军心不备,加之江子东此人疑心多虑,多处设防,军兵定然疲惫,夜间值兵便无法应暇。此为江军失天时,我方得人和,地利在江军,胜算却偏我方。

      “是故义父还是不要亲身领兵为好,此战我军攻势定然猛进,恐有不测,而江子东袭我营,则不必大防,他分兵为三,助泉,守徐,攻沚,不足为惧。故江军,失天佑矣。”

      就像江子东赌魏珵攻泉,魏珵赌江子东必然亲自领兵袭沚,而齐江米赌的是——
      魏珵不会猜忌而杀她以绝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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