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雪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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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对不住啊。小儿约莫是受了惊，回来后一直不言不语，都三日了还是这副模样。大夫说近日让他在屋里好生静养，不能再受刺激。”仅仅半个月，柳御史两鬓全白了，话语间不时有些咳嗽，脸色也不大好看。
百里珩本想从柳不迟口中得知，那日成丰去救他的经过，可柳家如惊弓之鸟，不敢再出一点闪失，托词柳不迟受惊需要休养些时日而将他拒之门外。
百里珩攀上回府的马车，在车帘放下的刹那，他突然察觉一道凌厉的目光从缝隙照进来，他手上一顿，又幽幽将车帘放下。
随后同车夫嘱咐道：“绕着这条街走一圈。”
车轮缓缓滚动，车厢轻轻摇晃，百里珩双手置于膝上，镇定自若地端坐在榻上。
就在马车绕街一圈，再次回到原地时，百里珩又命令再次绕街一周。
如此来来回回，在经过这条街人流最密集的区域时，他陡然掀开窗帘，飞快将周遭扫视一圈。摊贩前一个吆喝的商贩，街头一个拉扯着孩童的女子，巷口一个佝偻老人，神色各异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松开帘子，天光收拢，车厢内陷入昏暗。他放在膝上的手紧了紧，目光变得幽沉无比。
有人在监视他。
先是有男官在宫内惨死，后来穆丞相被革职，再有柳不迟挑衅宁帝入狱，最后成丰劫狱被射杀。
这一连串事件太过蹊跷，让他怀疑，有人潜伏在周围，想一步一步将长宁推向万劫不复。
最令他担忧的是，这些事件都与皇兄有关。
如果这些事都是皇兄在背后推波助澜呢？
戚夫人说的不错，宁帝如果连丞相都要废除，又如何能忍受得了一个有实权的王爷？
百里珩的手攥成拳，他了解成丰，成丰不会与朝廷作对，他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
百里珩抬眼射向车帘外：“去穆府。”
穆淮远被革职已过去三月，念其身为皇后生父，仍准他居于旧府。穆府此去只有一街之隔，马车转过街角，便慢了下来。半晌，车夫掀开车帘面露难色：“王爷......穆府好像出事了......”
穆府门前，两只白灯笼在寒风中剧烈摇颤，门内传来阵阵哭声，夹杂着女子、孩童、老翁的悲鸣、撕心裂肺，混沌悲怆。漫天盖地的白汹涌而至，凄寒交加，仿佛世间只余一种色彩，让百里珩的心坠入冰点。
笼罩在悲恸中的穆府，无人顾及他的到来，厅堂正中，一口尚未合盖的棺木静陈其间。穆淮远的夫人瘫软在地，紧紧搂着两个年幼的孩子，空洞无神的双眼，滚滚泪珠不住地涌出。
百里珩拦下一名下人问话，才得知穆淮远昨夜留下一纸遗书，投缳自尽，以证清白。
两朝老臣，一朝丞相，更是当今皇后的父亲，居然落得如此下场。
百里珩未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要来了穆淮远的遗书，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上头清清楚楚列明了他未敛财的实证，表明了对朝廷的一片忠心，更言不愿牵连皇后与穆府众人，唯有以死明志。字字泣血，句句锥心，令人不忍卒读。
百里珩拿着几页遗纸的手微微颤抖，目光从穆淮远的灵位上，落回棺木旁神色凄然的穆夫人身上，走上前几步：“穆丞相他，近来去了哪里，有没有联系过什么人？”
穆淮远的夫人闻声眼睫微微颤动，呆滞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良久才沙哑道：“几日前，他获得宁帝恩赦去宫里见笙儿，回来后一夕之间头发全白了，还说都是他的错。我以为是笙儿在宫里受了委屈，如今我们也帮不上她，夜夜以泪洗面。”
“他可有说过入宫后发生了什么？”百里珩追问道。
穆夫人微微摇了摇头，木讷地望着棺木闭口不言。
如今不是个问话的时机，百里珩只好做罢，给穆淮远上了三株香后从穆府离开。
百里珩在穆府前掀开车帘，正欲登车时，余光好似看见柳御史蹒跚赶来的影子。
他心下微怔，随即自嘲地摇了摇头，柳御史如今处境微妙，风波未平，又怎会轻易出现在这穆府门前？他放下车帘，将这些烦绪隔绝在外。
穆淮远去世的消息很快传遍盛京，经内阁审议，决定废丞相之位，革百世之制。新擢升的中书令唯圣意是从，柳御史则称病告假，渐疏政务。
皇权如一张收束的网，愈攥愈紧，朝堂之上，众臣缄口，唯恐只言片语招惹祸端。
今年的秋日，似乎比往年更加萧索。
秋日风凉露重，书院的远香堂垂下半卷竹帘避风，堂前兰草犹翠、竹柏横斜，几缕疏影映在帘上，随风袅袅而动。
帘外学子的吵闹声随风而来，由远及近，很快传入远香堂内，叨扰正在窗下伏案写作的戚惜。
朝堂巨震，学生亦心生惶恐，许多称病告假。远香堂内，寥寥几人散坐其间。
戚惜听见吵闹声，执笔的手一滞，拧眉看向闯入的同僚，只是一眼又垂下头自顾自地写起来。
这名同僚名叫高昶，是一名士大夫之子，自幼习读诗文，却没养成知书达理的好品行。平日里喜欢没事找事，许多同僚对他敬而远之。
他将远香堂内胡乱一扫，见戚惜稍一抬眼又垂下去，以为是不待见他，心中颇有些不爽，于是抱胸漫步至戚惜的桌案边，渐渐俯下身想看看戚惜究竟在做什么。
戚惜察觉到有人靠近，赶紧停下手上的笔，将竹纸收起来，却慢了一步。高昶从她手上抢过竹纸，一转身躲过她扑上来的动作，对着另一侧天光念出了声。
——《何以育材而致邦兴》
——《礼记》有云：‘建国君民，教学为先。’观夫长宁之世，人文蔚起，贤才辈出，斯文之盛，冠绝前古。斯岂偶然哉? 盖夫国运之昌隆，非惟兵甲之坚利、仓廪之充实，实系于文教之兴替与士风之振靡也......
他原本以为是小女子的拙作，可甫一读起来，渐渐发觉文采斐然。他熟读诗书十几年都未曾做出这样的文章，心中难免嫉妒，于是尚未念完便将纸草草收起，攥在手中想借机处理掉。
戚惜拦住他，一双秀丽的眉蹙起，向他伸出手：“还给我。
两人的动作已然吸引了不少目光，高昶被她如此直白的索要，好似他抢了别人的东西一般，面上无光，顿时有些挂脸。
他反咬一口道：“我拿来看看怎么了？你为何如此紧张？我看这篇文章颇为眼熟，好似先前看过一模一样的，怕不是你抄了别人的文章吧？”
读书人沾上抄袭便是断了后路，远香堂几名分散坐在四处的同僚目光变得微妙起来，显然也没有想替戚惜说话的意思。
戚惜怎会不知其中的厉害，脸色顿时一变，唇微微颤抖：“这文章是我方才坐在这儿写的，绝没有参考他人的文章！”
高昶勾起唇角，斜斜看着她：“你说没有就没有？那你倒是说说，你一个女子怎么写出这样的文章的？”
他话中明显有讽刺的意味，那种滋味是戚惜在求学之路上体会过许多次的，她在袖中攥紧了拳：“你说我抄袭，可有证据？”
高昶不言，她向前迈进一步，虽心如擂鼓，但面上却保持着沉稳，启唇道：“你说先前看过一模一样的，那是何时何地什么人所作？如今又在哪里？”
高昶也不是吃素的，他脸色沉了下来，上下再次将戚惜打量几眼，背着手哼哼道：“就是一个月前吧，在哪个酒馆子和友人聚会，他拿出来给我们欣赏的，我记不清了。”
戚惜再次向前迈了一步，目光不慌不忙，倒是将高昶逼退了半步，眉头忽的拧了起来。
“你连何时何地看见都不记得了，怎会记得看过的文章？你若是记得文章所言，那便说说看，这篇文章究竟写了些什么？”
高昶只是方才粗粗扫了一遍，几句话时间就将看过的东西抛到九霄云外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唇齿微动，又不能再将身后的竹纸掏出来，顿时恼羞成怒：“我又没做抄袭的勾当，凭什么审问我？你没抄袭就没抄袭呗，吵什么吵！”
这话一出，其余同僚也听出他是无理取闹，神情露出几分鄙夷。
戚惜的唇抿成一条线，定定地盯着他，道：“你可知你这一句指控，就能毁了读书人的仕途，草草一句话就想收场，未免太不将人的清誉放在眼中！”
高昶一愣，咬牙道：“是你写的又如何？本朝历代无女子为官的先例，你就算能写出文章也无法参加科举，写了也是白写，哪儿来的仕途，哪儿来的清誉？别异想天开了！”
他的话正好戳在戚惜的软肋上，她胸口一痛，深深吸了一口气，抬眼与他对视：“女子不能入仕，是前朝遗留的规矩，但规矩并非不能改变。若是有朝一日女子也能为官，表现定不比男子差！”
“你......”高昶怔怔看着她，不知哪儿来的恐慌将他打翻，一时间怒意横生，抬手便要打人。
疾风忽至，一道黑影将戚惜挡在身后，在半空中截下高昶即将落下的手。冷凌的双眸缓缓睁开，带着杀气的目光仿佛一柄利刃。高昶顿时呼吸一窒，想要后退，却因被对方攥住了手，动弹不得。
声音尚且卡在喉咙里，一股力量突然将他翻了一个身，他就像锅里翻腾的鱼一般重重摔在了地上。
两边的桌几随之崩裂，书卷翻覆，灯烛滚落，几名同僚惊得站起身退到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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