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二心 ...
-
本该幽暗沉寂地大理寺内院，此时被无数火把点燃。跃动的火光映在成丰黑色的面巾上，照亮他鬓边滑落的一滴冷汗，喉结也随之一滚。
“成统领，别来无恙。”郭元安身披黑色鳞纹戎甲，手持火把，踏在大理寺衙门的瓦檐上，凝眉俯瞰内院中鬼鬼祟祟的两人。
旁的人或许看不出，但郭元安与成丰相熟，一眼便能识破他拙劣的伪装。
既已被人看穿，成丰扯下面巾，抬眼对上他：“郭都尉，你怎么在这里？”他向旁挪了半步，高大健硕的身躯宛若一座小山将柳不迟挡在后头，目光从屋檐上燃起的亮光一扫而过：“大半夜的，这么大的架势是想做什么？”
郭元安将手中的火把前伸，那团火在黑夜中熊熊燃烧，好似再靠近一点，就会将二人融化。
“成统领，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成丰余光瞥了一眼柳不迟，他脸色本就不好看，如今缩在阴影下更是白得渗人。
郭元安出现在此，说明他今夜计划的事情败露，或许圣上早有察觉，就等着这一场瓮中捉鳖。
他突然有些懊悔，早该听王爷的话，不该擅自行动。可他等不了了，他的余光再次落在柳不迟脸上，脑海渐渐浮现另一张有些相似的面容。
听闻宁帝已做定夺，三日后便要将柳不迟在午门外问斩，如果他再不动手，事情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都说冲冠一怒为红颜，他成丰堂堂男儿，做不到看自己心仪的女子嫁给那种玩意儿。
“郭都尉，如你所见，我受圣上之令，要将此囚犯押入宫内受审。”成丰道。
郭元安眯了眯眼，带着审视道：“成统领，你素来不会说谎，如此一听便假的话，约莫也只有你能说的出。擅闯大理寺牢狱，无缘无故带走朝廷要犯，可是重罪。你了解那些刑讯的手段，我劝你尽早束手就擒，免得多吃些不必要的苦头。”
成丰嗤笑一声，高声道：“郭元安，我怎么早没看出来，你这张嘴这么讨人厌？你以为和那帮文臣待久了，学了些之乎者也，就能靠嘴皮子服人了？你有种就下来，我们比划比划，看看是谁的拳头硬。”
火在黑夜中燃成一线，整装待发的侍卫静立在墙檐上，等待郭元安的指令。郭元安左右一瞥，提起一口气喝道：“成丰，你看看现在是什么境况，我不是和你开玩笑，这是要掉脑袋的！”
成丰紧咬的牙齿一松，轻呵一声：“郭元安，你是不是不敢？”
“你不必激我，我奉圣上之命看守要犯，只要将他留下，我可以在圣上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郭元安遥遥指向成丰身后，柳不迟一怔，将头垂了下去，用只有成丰能听见的声音说：“成统领，我不想连累你，我跟他回去就是。”
成丰眉间紧锁低声喝道：“难道你想让你姐姐嫁给国公爷吗？”
柳不迟张了张口，眼中划过一丝狐疑，仔细看向成丰，又没从他神色中看出端倪。
“成统领，难道你对朝朝......”
成丰比了一个噤声，咧开嘴一笑，目光在火光映衬下有些难以分辨：“别告诉她。”
柳不迟浑浑噩噩地点点头，再看向四周阵仗，扯住他肩上的衣料哽咽道：“成统领，我对不起朝朝，我从小到大没干过几件正经事，都是她跟在我后头替我收拾残局，可她明明也是个孩子，只比我大了一岁。这次我入狱，她在家一定急坏了。成统领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连累她的。”
柳不迟眼眶红润，似是下了决心，忽的放开手嘱咐道：“你照顾好朝朝。”
成丰心里一空：“你想做什么？”
柳不迟从他身旁退开，张开双臂，迎接来自黑暗中的审视：“我柳不迟，不会跟成统领离开。我有罪，我伏罪！”
柳不迟若是再回大牢，就没有活着出来的可能。成丰几乎要将牙咬碎，再看向郭元安时眼神如淬了冰的利刃，冷峻又凛冽。
郭元安抿了抿唇，眼中暗涌流动：“柳公子是识大体的，圣上不会牵连柳家。”
柳不迟在他的注视下，向牢门退去，身穿囚服的身影在风中形单影只，四周明明被火把点亮，他却觉得冷得刺骨。
身后，墙檐上的郭元安突然抬手，无数箭矢上弓，齐齐对准柳不迟的背影。
成丰愕然回首，万箭齐发，他惊呼一声：“小心！”将柳不迟扑到在地。
柳不迟只觉身后一阵疾风呼啸，突然被人压倒在地，沉重如山的身躯仿佛遮天蔽日，将他挡得严严实实。
簌簌箭雨铺天盖地而来，箭矢深深扎入土壤，噗嗤一声，他听见身后传来闷哼，焦急道：“成统领，成统领，你怎么了？”
成丰死死压着，不让他回头，喉头挤出一句：“不迟......别告诉......”
柳不迟突然感到窒息，胸腔剧烈起伏，喉头挤出尖利的气声。
眼前火光似乎越来越近，光团将他包围，他却什么也看不清楚，终于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良久，箭雨停歇，大理寺衙门内又恢复了沉寂。郭元安举着火把一步一步靠近，用剑将背后箭羽凌乱的躯体挑开，火把一挥，照亮柳不迟惨白的脸。
他蹲下探了探柳不迟的鼻息，站起身瞥了一眼脚边的尸体，幽幽道：“禁军统领成丰，擅自潜入大理寺牢狱，企图劫走要犯，被当场抓获后，仍负隅顽抗要将人强行带走。我奉圣上之命看守在此，迫不得已将他就地正法。”
朝堂上阴云密布，气氛如冰冻三尺。
昨夜禁军统领成丰妄图从大理寺劫走要犯柳不迟未遂，被当场射杀的事已人尽皆知。
柳御史再三言明他与成统领并无私交，此事绝非他的主意。谁都知道柳御史是个老狐狸，他在朝堂上风雨三十载，深知其中险要，断不会出此下策，可宁帝未表态，无人敢替他说话。
成丰统领皇城禁军，出了这样的岔子，是将皇城安危置于崖上，实在有损宁帝威严。宁帝新任郭元安代替成丰，即日起肃清禁军内患，不得再出差池。
散朝后，百里珩向沿着庆和殿外白玉石阶向午门走去。
彼时，乌云蔽日，天地暗淡。
他不远不近地跟在三三两两的朝臣身后，眼前人影幢幢，耳边嗡嗡作响。走着走着，他的步伐越来越慢，好似在等什么人追上来，即使那个人再也不会来。
百里珩脑海中不知不觉浮现他在练兵场第一次遇见成丰时，他还只是一个校尉。
塞外的天，高远辽阔，蓝得澄澈通明，不见一丝云絮。塞外的风，舒朗狂野，裹挟着砂砾的粗糙和青草的芳香，直直吹进人的心里。
百里珩阔步踏入军营，操练的士兵齐齐止步行注目礼，成丰卸下玄色头盔，疾走至他身前站定，郑重抱拳躬身：“临安王殿下。”风霜在他脸上刻下粗糙的痕迹，抬眸时双眼却亮得惊人，敬仰和钦佩溢于言表。
再后来，两人在沙场并肩作战，浴血杀敌，斩下敌酋首级，便在营地里酣畅痛饮，三日三夜纵声高歌，豪情满溢。
......
成丰性情刚直，素来不屑与人周旋，待人接物只有一颗赤诚之心而已。这颗心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上尤为珍贵，这也是百里珩与他交好的原因。
百里珩的脚步突然趔趄一下，差点从台阶上跌下，被身后的郭元安扶了一把。
郭元安双眼红肿，哽咽道：“王爷，节哀。”
百里珩将他搀扶的手拂开，声音没有一丝感情：“本王无事。”
郭元安眉头紧拧，抿了抿唇：“王爷，我奉命行事，实在没有办法......”
百里珩冷淡道：“郭统领走马上任，应当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就不要在此虚耗光阴了。”
郭元安怔在原地，默默望着百里珩转身离去。
初秋，盛京突然降了一场雪，一夜之间，花草枝叶被透明晶体包裹，变得白茫茫一片。
气候反常，必有大灾。
民间或有百姓惴惴不安，可皇城依旧笼罩在一片祥和中。
是月，宁帝念在柳御史为朝廷鞠躬尽瘁，柳不迟年轻气盛，网开一面，罚没白银千两，将他从大理寺牢狱释放。
大雪掩盖了世间一切的迹象，柳不迟穿着绒袍从大理寺走出，门前柳府的华盖马车前，站着一位打扮素净的女子，眉眼与他相似，神色却比先前还要成熟许多。
柳朝朝红着眼睛来牵他，见他的手骨筋骨分明，双眼溢出疼惜，嘴上却埋怨道：“这回长记性了吧？”
柳不迟反应木讷，看着她欲言又止。柳朝朝心疼得掉眼泪，拿帕子擦了擦，将他往车厢上推：“爹娘想你想得紧，让厨子做了几道你最爱的菜，赶紧回去洗个澡吃顿团圆饭压压惊。”
皑皑白雪漫上红墙，恢弘宫宇被一片苍茫覆盖。
琼楼上，风声鹤唳，房柱间悬挂的纱帘如水波涌动，缥缈如烟，如梦似幻。
不多时，宁帝披着松垮的衣袍，站在红漆阑干边，望向鳞次栉比的宫殿楼阁。风雪落在他眼中，被欲望的火花融化，他胸腔传来闷笑，隐秘而低沉，像野兽发出的咆哮。
“你说的不错，将柳不迟作为饵，果然能钓出大鱼。”
帘帐内金丝楠木床榻上半卧着一曼妙身影，光洁的藕臂撑着脑袋，披散的长发落于胸前，一腿曲起，裙裳掀至半腰，若隐若现。
“圣上，谁不知临安王回盛京后，与成统领交好，这次成统领敢擅闯大牢劫走柳不迟，定是受了临安王的指令。”声音亦有些难以捉摸。
宁帝的手重重撑在阑干上，眼中的火气更甚：“百里珩，明知我要柳不迟死，还敢与我作对，他果然有二心。”
他余光向后瞥去：“就是苦了你，陪我做这场戏。”
帘帐内的影子幽幽坐起身，纤纤玉指撩开纱帘，赤足走下床榻，从身后搂上宁帝，将身躯紧紧贴上去。
唇边浮现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柔声道：
“为圣上分忧，是我该做的。”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