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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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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两人间弥漫开一阵寂静,对方像是不明白柳稚鱼话中之意,眉间浮上一丝迷茫。
见此,她的心便退缩了,可话已然说出了口,柳稚鱼还是捏了捏自己的指尖,温吞道:
“女儿觉得,那场面……过于血腥了。”
即使是此时回忆起那番画面,高吊的妖童,旺烧的红盆,明明热浪铺面,可她却还是能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彻骨的寒意。
对方若有所思,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只是眉间尤自蹙起一道忧来:“是魇着了么?”
柳稚鱼摇了摇头,抿着唇,正犹豫着自己是否该往下道去,吐露几分自己的心言,便听得对方先而道:
“没有魇着便好,以后……这个话题再不许提了。”
柳稚鱼一怔:“为何?”
池瑶宗宗主却没有停顿:“那些妖本就是该死的族类,他们生来就是个错误。”
妖族生来邪性,就算什么都没有做,也活该落得此处,妖类,本就该挫骨扬灰,消弭世间才好。
一时间,面前这个女人和妖刑台后方的那位弟子的声音两厢重合,明明是不同的韵律,可落入柳稚鱼的耳中,却磨合成一种腔调。
语至最后,化成八个大字——
他们没错。仙门没错。
柳稚鱼一时有些恍惚了。
人就是这样,当出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坚持一种见解,便会渐渐地怀疑,自己原先的决定,是否就悖了世道,是否错的就是自己。
她从来都没有什么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觉悟,前世的她身处社会的洪流之中,见了太多上不得台面的腌臜烂事,却从未想过成为那一股逆流而上的清泉。
事不关己,冷眼旁观,这才是她原本一直信守的求生之道。
可眼下,她却忽而有些动摇了。
只因为,命之一字,实在是太重太重了。
“可是,”柳稚鱼敛着眸,指尖无意识地搓揉着衣裳的边角,好似只有这般才能将自己错了音的心弦揪回正轨来:“可是,它们根本没杀过人啊,就算那些女妖撒谎,手上沾了人血,可那些幼童,尚还处于懵懵懂懂的年岁,又何至于死呢?”
她语气中染上了些许迷茫,就连声音也带着有些沙哑,唇瓣干涩,她舔了舔唇,心头泛开的,是对那些妖童近乎哀悯的怜惜。
从他们的身上,柳稚鱼好似看见了儿时的自己。
明明她努力扮演着听话乖巧孩子的角色,明明她竭尽所有的力气只为了圆一个美好的家,可最后,这个她用胶布粘好的有关于家的镜子,还是支离破碎,分崩离析。
难道,她生来就该被抛弃么?
明明两者相差极大,可柳稚鱼却还是诡异的从其中找到了相近之处,便不由自主地与它们产生共鸣。
池瑶宗的宗主沉默了良久,久到令人心觉惶惶。
柳稚鱼不由自主地抬起眸来,却蓦然撞进一道清冷的双眼之中。
印象中,自见面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对自己露出这般神情。
疏离中透着一股捉摸不定的复杂,令她斩断了方才将将从心底生出的那一丝,对对方的依赖。
“是我将才说得不够明白么,”她吐言,柳稚鱼身旁的温度骤然凉了好几度:“这番话,以后不许再说了。”
“一句也不允许。”
柳稚鱼望进她的眼中,陡然间却发现,她的眼底晕着名为痛苦的神色。
可她的面容却清淡,连唇角都被拉得很直,一时间竟让人辨不清楚,那一丝痛苦,是否只是柳稚鱼的错觉。
“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对妖族的怜悯,终究会害了你自己。”
她伸出手来,轻轻地将柳稚鱼拥入怀中。
柳稚鱼以为经此一番,自己会抗拒她的怀抱,可这念头方起一瞬,便被那股熟悉的、萦绕在鼻尖的淡香给压了下去。
“阿娘已经失去你的爹爹了,绝不愿再失去你。”
“你是阿娘失而复得的珍宝。”
柳稚鱼怔愣在了她的怀中。
“珍宝”一词恍若惊雷在耳边乍响,她的眼底再度涌上一股潮意。
柳稚鱼吸了吸鼻子,硬生生地逼退那股骤起的、想哭的冲动。逼着自己的大脑不要再去管那个词汇,逼着自己再度思考起来。
难怪在原主的记忆中,从未出现过父亲的身影。
听池瑶宗宗主所言,原主的父亲像是在原主有记忆以前,便身死于妖族的手中。
可……既然如此,她为何还会放任原主,嫁去妖域?
仙门或许与寻常百姓人家不同,未将女儿家的婚事看得那般封建,可到底也是人生大事,更何况成亲的对象还是仙门公认的死敌……
她既是一宗之主,柳稚鱼不信她没有几分手段,能将自己的女儿从那份名单上替换下来。
虽说这般想法对其他人来讲并不公平,可人的本性到底自私,以这些天池瑶宗宗主对自己的态度来看,她应当极为宝贝自己的这位独女。
难道说,她那股对仙宗的信仰,真的能跃过一位母亲对女儿的爱护,让她能够狠下心来,将自己的女儿送去妖域?
还是在明知必死无疑的情况下。
或者说,这其间……另有隐情。
柳稚鱼只觉着自己的眼前顿时迷雾重重。
“阿鱼,”恍然间,一声极低极轻的叹息声落在自己的耳旁,周遭俱静之下,她的鼻息喷洒在自己的外耳郭,激得人不禁心尖一颤。
她听见阿娘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又似乎就落在耳边,孰是孰非,孰轻孰重,却都像一团绕不清的毛线,将自己层层束缚。
“不要对除你之外的人心存怜悯,怜悯,救不了人。”
那霎间,恍若惊雷在耳旁炸响。
只因这番话,前世也有人对她说过。
“命运”二字虚无缥缈,却又在一瞬间能让人以为,这世间万物因果循环,有些事情的发生,只是因为,它本该如此。
怜悯,救不了人。
她将此话无声喃喃于齿间,闭上眼之后,又重新睁开。
前世的她是怎么说的?是就此妥协,还是据理力争?
往日的记忆清晰地浮上心来,她甚至能看见那晚漆黑一片的天空,只有孤月高悬。柳稚鱼从对方的怀抱中仰起头来。
“阿娘,怜悯是救不了人。”
此言落,她看见对方眼底骤起的欣慰之色,可她话未说完。
“可我也无法与之共沉沦。”
屋内霎时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周围的声响仿佛全然消失一般,连风声都不可闻。
“哐当——”
万籁俱静中,一道清脆的碎裂声响在耳畔,尤为突兀。
柳稚鱼眸光一顿,转过眼去,却见那灰袍弟子半撑着身,背对着她,乌色的头发凌乱地散在身后。
她看着他先是僵了片刻,随后才缓缓地起了身,弯下腰去,捡起散在地上的瓷碗的碎片。
“抱、抱歉——”
他直起身来,手中捧着那一叠碎片,另一只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脸上满是赧然之色。
“弟子、弟子这便去处理。”
说着,他便转过身,在二人还未开口以先,先一步出了屋内。
柳稚鱼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却揪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那人的手骤然捏紧,又骤然松开。
锋利的瓷片割伤了他的肌肤,渗出点点血丝来,可他却感受不到疼痛一般,那双普通寻常的双眸,却忽而划过一道幽绿色的流光。
……
翌日清晨,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从天禄宗的主峰上,晃晃悠悠地下了山来。
柳稚鱼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一晃而过的绿影,随后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地将车帘撤下。
眼前瞬间一片昏暗。
昨日的那场谈话并不顺利,结尾也并不如人意,甚至可以说是不欢而散。
可今早,她还是给自己塞了满满一车厢的各类丹药,其中以邪避丹为最多。
只是那场对话之后,她便再不发一言。
柳稚鱼几番想开口,却终究还是默了音。
思及此,便万般无奈地叹下一口气来。
自天禄宗驱车而下,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出了仙宗的境内,马车滚滚,驶入闹市之中。
此时尚值正午,日头却不热,柳稚鱼自车内掀起一角帘来,朝外看去,却见人群既不拥挤,也不至稀疏,刚刚好能过一辆马车。
柳稚鱼看见目袋站在人群的尽头,怀中似乎还抱着什么东西。
马车渐渐在他眼前停下,柳稚鱼看着他低声与那马夫交谈几句,又从怀中拿出些细碎银两,二人便换了位置。
“哝,这是你托我查的。”
帘子从外头掀开半角,透了些许光。
借着那些光,她看清目袋手上的东西,是一封信。
她接过手来,帘子放下,马车滚滚而动。
柳稚鱼将信件打开,里头只有两张纸,其间一张上只有短短两行墨。
沈钰之,年25,羊城肃山人,幼时父母早亡。
家有一妻徐氏,年20。
再看另一张纸,赫然是份地图。
她掀开一角窗帘,借着外头晃动的光,看清了羊城肃山的位置,在青铜山的背后。
她闭了闭眸,对着目袋的方向轻言道:
“回妖域前,先去趟羊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