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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死! ...

  •   孟家大院看门的那条大黄狗今天异常的暴躁,反咬了打它的小厮一口,还跑了出去,直到下午那小厮才在大街上找到它,拴着它的狗头硬是拴回来,好一阵毒打。

      “你个死狗还想跑!看我不打死你!还想反抗!做梦去吧!下次再敢跑打断你的狗腿,买了你的狗肉!这就是下场!”说着砖头皮鞭一起上去,打得地上的狗劈开肉烂,嗷嗷直叫。

      而王家大院锁着的星也好不到去,她这第一次反抗也让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因为逃婚使得王老爷颜面扫地,在星被拖回来的时候,直接把她关进柴房,好一顿毒打!身上没有一块好肉,还被翻来覆去的一阵折磨!一开始她还想挣扎,却迎来了更猛烈的攻击!她作为人的尊严被一阵践踏,甚至作为狗的尊严都没有!那些婆娘也是,白天也不好好给她饭吃,非要把饭踢撒在地上,让她跪在地上吃,而每到晚上那个老男人都会拽着星的头发,把她拽到褥子上,不顾星的死活一阵折磨。

      在几次过后,星的精神彻底麻木,她只能放空自己,她的身体躺在床上,灵魂早已不知何踪,任由那上面的身影肆意摆弄。

      小姨到死都没有想到,她为星谋的最好的前程,成了困住星的囚笼,她那最放不下的孩子,被人作践至此。

      床上的星,双眼无神,而其中一只眼睛青肿的向外突出,她仿佛看见小姨在向她伸手,这次她也伸去手,那双昔日细白的手被夹得通红。她清醒着痛苦,冷静的要疯。

      而后的两个月,星就这么无意识的过着,每当她撑不下去,仿佛都能听见红的声音在耳边,告诉她“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夜晚那人走后,她仿佛是蜷缩在红的身体里。她不知道红是谁,她现在只要有红就可以,她已经无力对抗任何东西。她蜷缩着靠在红的腿上,红则是轻轻地抚摸着她凌乱的头。月光下,红依然什么都没说,但这会给星一丝依偎,星会静静睡去。她知道,天亮了,红会离开。

      后来直到她在和那些婆子一起吃饭的时候忽然泛起了恶心,出去吐,她的环境才发生了改变。那些往常苛责她的人一个个停下碗筷,面面相觑,而后就变了一副新的面具向她拥了过去,一切好的东西都开始向她拥了过去。

      她们把星堵在柴房里,给她换了身不一样的衣裳,年过半百的王老爷着急忙慌的领着新的郎中为星把脉,可星已经什么都懒得想,什么都无所谓,听着王老爷欢天喜地的声音和那些人喝彩的声音,星依然呆呆地躺在床上,没有人在意她脸上有没有笑,有没有哭,有人夸赞她有福,王老爷有本事,她也是没什么反应。

      王老爷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又立刻换脸,坐下摸着星的手,激动地的说:“我王某人没想到啊,这辈子过半居然还会有儿子,六姨太,你这一胎要是生下来是个男孩,我王某人这万贯家财就有人继承了,以后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跟下人说,我看谁敢苛责你。”

      床上的星两眼呆滞,听着王老爷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不回一下就有些不礼貌了,便十分敷衍地回了一句:“额。”

      王老爷搓着手不甚欣喜,完全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对待星的。

      而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背后还站在四个女儿,最大的已经嫁出去多年,最小的也没比星小几岁。那几个姨太太嘴上说着恭喜,但眼睛死一样的盯着星,如果眼是刀的话,那么她们现在就是在对星开膛破肚。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星的名字,她们只叫她六姨太。而星也彻底活成了小姨的样子,每天窝在自己的院子里,足不出户,不与人交流。每天被安排这干嘛就干嘛,让穿什么就穿什么,让吃什么就吃什么,郎中让多走动就多走动,仆人要到点捶腿她就坐下,到点睡觉就有人扶着躺在床上。

      唯二的两次情绪都是哭泣,一是得知了广州起义的失败,但还好牺牲人名单里没有袁青才,又伤心又庆幸,她还有希望,正义没死,真理依在,她还有希望。这一年,1911年4月,孙中山和黄兴发动广州起义,失败, 又称黄花岗起义,影响最大的反清武装起义。二是为孟老太太,劳烦她老人家牵挂,派人过来,可星没有办法回去,只好回馈了她亲手穿成的佛珠。两次都险些动了胎气,王老爷就下令不再让带外人见星。这期间由王老爷的女儿专门看守。

      星的肚子在三四个月的时候渐渐大了起来,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渐渐感受到肚子里有东西,摸着总有一种不真实感,她始终不相信这里面是个人,是个孩子?对此她也并没有一丝感情可言,要非说有感情,那就是无望,为自己暗自伤神,为自己不值,而后只能在六院坐着。有时候她也在想外面学长他们是否安好,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座牢笼。

      之后在一天,六院忽然空无一人,星在床上坐着发呆,王老爷其中一个女儿端着碗出现在她身边。星放下手里的书看着那姑娘,微微一笑,她不会为难她。那姑娘颤颤巍巍地把碗端到星面前,说是燕窝,星也拿起碗喝了起来,然后让姑娘离开。那姑娘接过碗,她看着这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六姨太,她居然能从六姨太的眼里看到一丝感激。后来星以为自己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没想到过了好几天自己都没有什么事情,反倒是外面的院闹翻了天。老爷把其中两位姨太给休了。

      “六姨太要不要去看看。”旁边的丫头说。

      星看着天边,说:“不去了。”她懒得做任何事,也懒得管任何事。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认命了,自从肚子里多了这个东西,她已经累的想不了任何事情,只是还会偷偷藏起一些银元,想着以后逃出去能用到。可她一想起逃,就又不禁笑笑,她都不记得她有多久没有笑了。

      她真的能逃出去吗?

      她还能逃出去吗?

      有时候精神恍然,她也会看着婴儿车上的木蜻蜓,偶然有冷风吹进屋里,那木蜻蜓便在几个旋转起来的木风车中伫立,细长的影子打在窗台上,星伸出手去抚摸那木蜻蜓的影子,仿佛姐姐的手就在蜻蜓的另外一头。

      屋外有妇人抱着带着虎头帽的小姑娘,指着腊梅说:“妞妞你看着腊梅红的像不像冰糖葫芦啊!”

      “我看它像蜡烛!”小姑娘红着脸依偎在妇人的怀里,两人从星的眼前经过,星看着那对母女远去,眼中泛起了波澜,这满地的霜雪感叹,又到了一年的除夕,看她们,多像当年的她和小姨啊。

      除夕这天,除了星所在的六院冷清,王家其他院子都格外热闹。星不知怎的,摘了一只腊梅,今天格外想出去,六院的小丫头一个没看住,星就举着那腊梅,脸上挂着笑游荡在王家大院里,那挺着大肚子的样子不像是个孕妇,反倒是脚下轻盈的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仿佛无忧无虑地游荡在自家花园里。一路上有遇到些人,但那些人却都在第一眼没有认出来这是王家的六姨太,而是人已经拿着腊梅走远才反应过来叫人。

      可是,为时已晚。

      星略显笨拙的奔跑在不认识的王家大院里,就仿佛小的时候奔跑在孟家的院子里,她一脸天真地举着红红的腊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怎么的就跑到一处幽静的偏院里。

      恰好晃悠到窗户的时候,听到里面有两个男人在说话,那声音听着像王老爷和管家,

      “你说孟家老爷怎么能那么糊涂呢?也不知道给自己留了种?”

      听到孟家,星那轻盈的脚步渐渐停下,听着里面传来的交谈声,那脸上的天真渐渐变成了不可思议的惊恐。

      里面的管家说:“还不是那老神仙说他六十岁之前不得有子,他的命有子克父,孟老爷还真就信了,不然当年那位二姨太的孩子怎么会不留,要不然那么健康的孩子怎么会忽然就夭折了。”

      “哎呀呀!老孟糊涂啊,这么好的儿子!可这子克父不好说啊。”

      外面的星听到这里,忽然忘记了怎么呼吸,仿佛有人拿了根绳子勒紧了她的喉咙,肚子也开始传来剧烈的痛疼,疼痛的让她无法承受,精神紧绷,长着嘴沿墙倒在了地上,手里新鲜的腊梅也跟着应声落地,血水从两腿之间哗哗往外留。

      里面的王老爷警觉地听见声音,猛然间冲出来问谁在那里!却惊讶地看见自己的六姨太捂着肚子,面色痛苦的倒在地上,两腿之间还血液横流,那流的可是他朝思暮想的儿子啊,瞬间吓得他半条命都没了,连忙跪下摸着星的肚子大叫:“来人那,快来人那,谁把她放出来的,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呀!”

      管家急忙冲出去叫人,一下子王家大院跟炸开锅了似的,而星此时则是不顾疼痛,死命地抓住王老爷领子,喊道:“都是你们!都是你们!都是你们!!你们把我害的好苦啊!”而后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肚子痛得她头皮发麻,心更麻。原本她以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二姨太,没想到竟然是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老爷们!星拽着王老爷的领子一阵哭泣,她第一次有想掐死人的念头,她真的好想掐死面前这个老东西!他们害的她好苦!好苦!好苦!

      星的肚子传来一阵剧烈的抽痛,大把的汗珠从她额下流出,她只能松开手捂着快炸开的身体。来的人把她连忙抬到六院,这一路上的颠簸,星混身都疼了,被人抬到床上就有人脱去她的衣物,让她开始用力。

      外面的王老爷看着一盆盆血水被端出来,还有刚要进去的郎中和产婆,他慌忙上前拉着产婆,事先说好,难产保小,产婆连忙点头进去,而此时里面的星被人围着,已经痛得满头大汗,所有人都盯着她的肚子。产婆赶到,让她先深呼吸,而后再用力,星都以为自己要死了,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只能细微听到产婆声音。产婆把她的上身垫得老高,把她的双手捆绑在两条挂着的布绳上,分开她的两腿,从下方招呼她用力,而从上方看,那拼命用力的还是一张稚嫩的少女的面孔。

      星疼得除了疼什么都感知不到,她咬紧牙关,抓着她手腕的布绳,听着产婆的号令用劲儿,每次一用力,她感觉她的五脏六腑都快要出来了,大量的泪水从她眼里挤出来,和汗啪啪往下掉,然后再用力,再躺下,循环往复,就这样折腾了一夜,折腾到眼神涣散,身体没有一点力气,胳膊挂在那两条布绳上晃荡,可肚子里的东西就是不出来。从最开始产婆说什么就做什么,到现在产婆喊着用力,她几乎也做不来。

      “用力啊,快出来了!”产婆看着不争气的星,而后又钻到低下,喊道:“用力啊!”

      星深吸一口气,而后咬紧牙关,再次用力很长一段时间,但都无济于事,那东西还是堵在下身就是不出来。星觉得自己快死了,她这短暂的一生开始如走马灯般一幕幕从她眼前流过,嘴角流出一抹幸福的微笑,身体也缓缓轻飘飘地浮起,传来丝丝舒适的凉意,她仿佛又看见了打着伞的红来看她,仿佛又看见了姐姐,看见了小姨,这次她居然看到了自己,小时候拿着木蜻蜓笑的自己。无尽的悲凉涌入星的心头,她躺在床上忽然间地想笑,而后又想哭。

      她才忽然意识到她今年才十六岁啊!

      小姨把她接到孟家的时候也才十六岁啊!

      就连姐姐死的那一年还不到十六岁!!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死了!为什么姐姐要死了!!为什么小姨要死!!!

      星!活下去!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想到这里,星的身体忽然回了次力,她紧紧抓住上方的布绳,将自己瘫软的上身提起,而后产房里持续传出渗人的嘶吼,床上的人表情狰狞,眼睛辣红,一声声的呐喊,最后在凄厉的一声“小姨”中,孩子终于出来,一声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代替了母亲的嘶吼,星瘫软在床上,泪线断裂,昏死过去。

      此时星的耳边仿佛出现了幻听,是红的声音,红仿佛又一次在抚摸着星的脸颊。

      而星拼命生下的孩子却也没有得到来到世上的祝福,只是给王家带来了片刻的欣喜,便被不耐烦地放回母亲旁边,而后王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是个女孩儿。

      是个女儿。

      年过半百的王老爷离开人群,走到一个无人处缓缓坐下,捂脸痛哭,抱怨上天:“老天爷啊!断子绝孙啊!这就是你给我王家的惩罚吗?!啊!”
      1912年元旦,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在南京就职,宣告中华民国成立。接着成立临时参议院,不久,颁布参议院制定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具有资产阶级共和国宪法性质的法典。亚洲首个资产阶级民主国家。没过多久孙中山辞职,袁世凯窃取了革命果实,接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清帝退位,许其优厚待遇。
      而孟家那边,也是星孩子生出的这天晚上,孟家老太太也辞世了。她没有死在自己最爱的佛堂里,而是临死之前被搬到了禁锢她一生的祠堂。一生追求孝廉的孟老爷,带着一众族人遗老跪在祠堂外,静等着孟老太太,他这位跟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嫡母去世。
      此时,孟老太太安静地躺在雕花床上,精神正处于弥留之际,眼睛半睁不睁看着上方,手里依然拿着那念了一辈子的佛珠。微光映照在她那苍老的脸上,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那双噙着泪的眼睛渴望看着上方,那挂着佛珠的手也向上伸去,嘴颤颤巍巍地问道:
      “大清亡了吗?”
      “大清!亡了吗?”
      “大清!亡了吗!”
      这黑夜一样没有人回答她,她就这样带着无尽的遗憾缓缓离去,那苍老的手垂下,佛珠也跟着断了。
      整个孟家响起了哀嚎声,有人哭老太太,有人哭清帝,有人哭祖宗,有人哭自己。在这一片哀嚎中,灯火通明的孟家大门缓缓拉过一辆板车,板车上正是被赶出来的星,她旁边还躺着刚出生的孩子,身上裹着几层被子,而前面拉着板车的正是成了尼的五姨太冬福。冬福是在庵里听到王家的事,听到是星,便直接提着一根棍子在王家门口破口大骂了一夜,才帮星要回些东西。当她们缓缓经过孟家的时候,刚好听到哭孟老太太的声音,星看了一眼还在旁边熟睡的孩子,便不忍再看下去,偏过头去哭泣起来。而冬福,经历了孟家那一遭,对生死麻木多了,一句话也不说,一副出家人无情的模样,只有听见孟老太太的时候,眼里才微微泛起波澜。她停下,朝着孟家大院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继续拉着星在这哀鸣中缓缓驶去。
      之后没多久,孟家大院也将迎来自己结局。
      往后的日子,冬福把她安置在王家许给她的一处屋子,可来到之后才发现那破屋子根本就不能住人,四处漏风,连糊窗户的纸都没有,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地方,也几乎没有人过来,只有冬福有时会晚上悄悄来,带些庵里面的饭菜,再煮些鸡蛋,有时会做些荤菜,做完就走。
      前几天星什么都没有吃,因为她什么都吃不下去,看着那白花花被剥开的鸡蛋就想起小姨,就想起自己这一切,然后躺在那里不受控制的流泪,旁边的孩子也开始哭,饿哭的。这让星烦的不得了,一开始还可以忍受,但后来感觉这小东西简直是钻进自己的脑子里在哭,她始终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东西的存在,又知道那是自己的孩子不忍心,抱起来开始哄,却发现根本就没有用,这个东西又开始哭,不停地哭,可她躺在床上已经够虚弱了,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你让她怎么办。她只能躲在床脚,把孩子晾在一边,任由它哭,哭累了就睡了,可星又开始哭,冷风从四周呼呼地吹着,吹得她咳嗽发颤,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以后的日子她该怎么办。
      等又过了几天,床上的星羸弱地躺在那里,脸色灰白,都已经瘦脱相了,孩子在旁边放着,估计是累了也就不哭了。想想自己还要活,星才托着身子爬过去扒了几口饭吃,又给孩子喂了几口稀饭,她实在没奶,只能先这么过。
      冬福还是会来,但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会留下好几天的粮食和炭火,又把屋子的窗户贴了一贴,让星娘俩不至于受冷挨饿。冬福好像一直很忙,也不跟星说话,好几次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憋住了,看着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还带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最后只说了一句话:“该给孩子起个名字了,我没文化,你起个名字吧。”
      正在抱着孩子哭着喂奶的星,想想也该了,脑子里就蹦出了一个字,星流着泪看着孩子说:“那就叫她红吧。”自从叫了这个名字,星也没以前那么不能接受这个孩子,有时会把她抱在怀里,学着像一个母亲一样在这件破屋子里照顾她,她有时候觉得这孩子也挺苦的,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这待遇,一想到这里,她就愿意抱着小红红哄来哄去。
      星将近半个月都没下床,如果不是冬福留下的东西,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撑下去。冬福每次偷偷来,都会给星做些营养的东西,让她下奶,奈何星的身体欠缺太多,补再多都是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喂完奶就虚的抬不起手,脸色煞白,受冷受热身上就疼,尤其是她那大腿疼得要命,平时没什么,但一凉,那腿就跟有针要从里面扎出来一样,还是那一次被打没有恢复好。
      本来这天晚上,掐着日子,冬福应该会来了,可到了早上星醒来都没有看见冬福,星就自己起来煮些东西吃,她想着冬福应该有什么事情才没过来,应该不是把她们丢在这里,而后加上炭火又等了两天。两天后,星看着所剩无几的炭火和粮食,决定托着身子出去走一趟,这路她还是能摸清的。星把孩子哄睡放下,之后就穿着自己仅有的灰厚衣服,又上身裹上一层出去找冬福。
      天刚入春,还是冷的,哈口气就差结冰了。星护着自己的胳膊一步一步托着往前走,这快一个月没出来,感觉街上乱了好多,时不时出现一两队拿枪的官兵,搞得人心惶惶的,大家走在街上都是缩着脖子迈着碎步,生怕有什么东西忽然把自己给拉住。星觉得自己在这条街上走了好久,腿冻得疼的晃,身子有些发虚。她想着先去尼姑庵,有时走在路上也会四处张望,也不见有冬福的身影。
      就在这个时候,一队压着罪犯,扛着枪的军爷从街上扫过。
      “让开让开!别妨碍押送罪犯!”一个军爷边赶路边喊道。
      星也被跟着别人被碾到路一边,官兵押送着一个个木制刑车从他们面前经过,而星正准备转身离开,可就在转身那一刻,眼皮抬起来,却看见最后一辆木制刑车里关的是一个尼姑!
      仔细一瞧,正是冬福!
      她被脱了帽,露出光秃秃的头顶,手脚被人捆住,身上都是枯稻草,脸见几处淤青,呆呆地在刑车里坐着,人就跟傻了一样。星不可思议地看着刑车从眼前驶过,跌跌撞撞地跟上起哄的人群,她一路上挤着人群叫喊着“冬福”“冬福”“冬福”,可人群起哄的声音太大,盖住了她的声音,这一路跟到了刑场,星才挤到最前面,身边那些人都在招呼给刽子手喝彩,冬福被一个带枪的官兵从笼里拽出来,和其他几个人一样被拽到刑场上跪下示众。
      说是刑场,不如说就是一片空地,拄着几个长短不一的木桩子。
      “冬福!”“冬福!”
      星死命地挤在人群里,手向前伸着想过去,却被官兵拦着,而旁边的两个大男人则是在讨论今天是枪决还是用到砍。
      “你说这几个反对袁大总统的革命党是被枪决还是被斩首啊?”那绑着后辫子的男人还作势抹了一下脖子。
      另外一个穿着朴素西式服装的人则是说:“现在都民国了,斩首多不文明,一律改枪决了。”
      “哟,那可不一定,子弹那么稀贵不一定用,我看到最后就是做做样子,还是斩首。”
      “也是,哎呀那这死刑犯可要遭罪了,老师傅没来,都是新兵蛋子,一刀砍不死人的!”
      听到这里,星看着冬福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她只剩冬福了,她去求那些当兵的也无济于事,她该怎么办!就在这时冬福抬起头,慢慢向她投来一个释怀的微笑,眼泪含笑,嘴里带血好像在说着什么话,随后对着那些熙熙攘攘的人大声喊道:“老娘不后悔!”而后那头就直接被按到墩子上,一刀下去,血溅当场,新兵果然一刀没有砍掉,见冬福的肩膀还在抽抽,又补一刀下去,星看着那人首分离的冬福,一下瘫软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血被抽干了一般,那一瞬间身边尽是向前蜂拥而至的人,有人拿着碗拿着馒头,有人则是去扒尸体衣服,也有人边哭边刮下尸体头发的,物尽其用,无所不用,只有星看着冬福的方向,灵魂出窍了一般,眼底盛满眼泪,半天没有流出来。
      直到两个官兵把她拉起来,她才回过神来,但是很明显她此时已经被认为成嫌疑犯,两个官兵毫不客气的把星的胳膊提起来,要带回去,星慌忙地解释道:“你们抓错了,我不是!你们抓错了我不是!我不是!我还回去,我还有孩子,你们把我放了吧,求求你们把我放了吧。”可无论怎么说,那些官兵就是不听,星蹲在地上往后撤着,他们就揪着她的衣服把她往前拉,连带着几个所谓可疑的人都拖了回去,一路上星都在不停的嚷嚷着恳求着,那些官兵就跟听不见一样只管粗暴的拖着她往前走。
      “几位官兵大哥你们行行好,我的孩子还一个人在家呢,得有人喂,你们就放我回去吧,哪怕让我把孩子带出来也行啊!”星被托着双手合十哭诉着,就在他们要到警察局的时候,她猛然间看见经过的那条街边躺着一张熟悉的面孔,好像是玲!还没从冬福的死走出去的星,心脏又承受了一次重击,目不转睛的看着那这张脸,星愣了,不敢置信,视线定格在那个被人扒的只剩下内衬腿脚光秃秃的女尸,那尸体就好像一件废品一样被随随便便丢在那里。
      星就这么被拖着从那具女尸旁边拖走,心中百味杂陈,欲哭无泪,身体忘记了挣扎,就这样被拖进监狱一把丢进去。还没有从丧亲之痛出来,就又要遭受牢狱之灾。在双重的打击下,星还是在监牢布满稻草的地上,忍着产后的不适,撑起身子,两滴硕大的泪珠滴落在稻草上,她已经没有办法再想其他事情,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她的女儿,她的女儿还在那个破屋子里,她的红还在那个破屋子里受冷挨饿。
      星拖着身体爬到铁栏杆那里,胳膊伸到外面挣扎着,哭喊着:“有没有人啊!我女儿还在屋里,有没有人啊!有没有人能救救我女儿,她才刚出生,那屋里很冷......”“有没有人救救我女儿,她在尼姑庵附近的一个破屋里,有没有能帮我看看她,来人呐!有没有人能帮我把她带过来也好。有没有救救我女儿。”
      监狱里关了不少人,除了那些刚被关进来的人还挣扎一下,其他的牢犯都安静地待在自己的牢里。只有星在扯着沙哑的喉咙,摇晃着栏杆撕喊着,每逢过去一个巡逻兵,星都会极力伸胳膊拉住他们:“求求这位大哥!你能不能帮我看看女儿,她一个人还在破屋里,她还很小。”结果都是被人一棒子猛地打到胳膊上,骂一顿。
      “死娘们儿,吼什么!鬼哭狼嚎的!死人了就死人呗!”那巡逻的拍拍自己的袖子,继续往前走。而星则依然伸着胳膊,还在向他的方向跪过去喊着求着,看着那巡逻的背影离开,然后再接着喊有没有人啊,她这样持续了两天,人都快喊神经了。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她无力的靠在冰冷的栏杆上,苦笑着,仿佛已经知道了结局,只是她心里还存有一丝希望。
      恰在此时,一个年老的看守兵偷偷地跑到星所在的牢房,拍拍星,星看见这个面善的老人急忙爬起来,急迫地想要问女儿的情况,而老看守兵则是看着星的样子叹口气道:“姑娘,别想了,俺老伴昨天晚上去看了,孩子已经没了,身子都僵了,你可一定要撑下去啊。”然后接着说,“大家都是要死的,生在这世道出来也是受罪,走的早些受的罪少些......”老看守兵还试图劝几句,可看见星那欲死无望的眼神也就默默离开了。
      孩子没了。
      身子都僵了。
      星站在铁窗前,冷白的天光照在她无色的脸上,无声无息。眼泪仿佛倒流进了她的身体,没有了任何生机。她只要一想到她的孩子才刚刚来到这个世上就没了,自己还曾一度接受不了她,就一声惨叫,扑通到地上蜷缩着身体,仿佛紧紧抱着的是孩子,死寂一般地前后摇晃,而后喉咙终于释放出一点细小的声音。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就不应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屋里,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我不是一个好人,你为什么就偏偏投胎到我的肚子里来,我不是一个好人,我是一个狗东西,我是一个坏种。我的孩子!!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能不能救救我的孩子,如果佛祖存在的话,可不可以给我一点香灰,我的孩子,她还好小好小!
      只可惜,神没有回应,佛祖也无声。
      监狱的夜凄冷,只有风幽幽。

      老天好像并不会放过她,就像是对待狗肉店的狗,一棒子打不死,就两棒子,两棒子打不死就接着打,直到打死为止,星也正在接受一场命运的绞杀。

      在星得知女儿离世的当天晚上,她就被人拉出去审问,这一路上星没有任何挣扎和反抗,到了刑讯室就直接被绑到椅子上,无论刑警长如何审问鞭打扇嘴巴子都没有反应,直到一团火红的烙铁铁贴在她的胸前她才发出生理性的惨叫。

      这时刑警长向后拽着她的头发,狠狠把还烫红的烙铁按进星的身体里,逼问着:“说不说!说不说!你的其他同伙在那儿!”随之按得越狠,伴随着一股烤肉味儿,星又发出了一长声杀狗般的惨叫,而后又是几顿毒打,打得体无完肤,腿被夹折,脚趾全部没了指甲,身上除了那双手,其他地方都是皮开肉绽,根本没有办法看。

      就在星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的时候,那些警察把她直接推到地上,按着她的头命令道:“写!”

      地上是一层纸和一只磨好的砚台和毛笔,星把手抬起来拿起那只笔,迷迷糊糊中在纸角处写下三个字,“活下去”,就在写完的时候,她的手腕一个不小心把那一角给蹭下。星拿着那蹭下的一角,她越看越熟悉,那字迹也越看越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思绪一下就回到了儿时那个避雨的下午,红给的也是这么一张纸条,上面也是这么三个字,就连字迹都一模一样。

      恍然大悟那一瞬间,星拿着那张纸角忽然大笑,向后仰头大笑,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红,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一直都是她自己!一直都是她自己在告诉自己要活下去!

      所以?

      为什么?!

      为什么?!

      那些狱警都以为她疯了,拿过那纸就看见这三个字,刑警长在气愤之中命令把星拖回去,以后继续审问,审不出直接拉出去毙,星又被关回牢里。她靠在冰冷的墙上一抽一抽地笑,而后不停地大笑,像个疯子一样笑得癫狂,就剩下那一口人气吊着。就在这精神还没有平复的时候,这个残破不堪的世界又狠狠戏耍了她一回。

      隔壁监牢关进来了新的罪犯,本来星已经陷入无望,提不起任何精力,可她却听到了袁学长的声音,就像濒死的人忽然一下活了过来,急忙坐起,对着那边试着问了一句:“袁学长!是你吗?”

      那边的人也诧异地试探道:“星?”“星!”

      星直接拖着镣铐爬过去,袁青才一身肮脏狼狈的样子也朝着这边爬了过来。星通过中间的栏杆抓住袁学长的手,就像抓住最后一丝光芒,焦灼地问:“袁学长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去革命了吗?你怎么会被抓到这里来?他们没有把你怎么样吧!”如果可以她愿意帮袁学长逃出去。

      还没等袁青才接上话,平时不怎么出现的狱警却在这时嗑着瓜子晃悠到牢房外,吐着瓜子皮说道:“嘿!就他个狗汉奸还闹革命,广州那回要不是他给泄密,革命早胜利了!”“就他还闹革命?你以为他是怎么被关进来的,我们可是废了好大劲儿才逮住他的。”

      听到这里,星只觉血液要冲破头顶,手不由狠狠薅住袁青才的领子,用近乎凶残眼神质问,为什么?是真的吗?你不是说正义不死,真理永存吗?不是你说的吗?“你给我回来!”面前的人面露愧色与害怕迅速挣脱开她的手,星恨不得穿过铁栏把他撕碎!也是在此刻星的手停下,血仿佛在身体里下了雨,滴滴血滴子坠落在地上,她精神世界面目全非的全面崩盘,满目疮痍,狼藉一片,留下的只是一只没有灵魂的躯壳,眼睛不知看向何方。

      不过一会儿,星却浑身散发着冷气坐在那里主动伸手招呼对面的人,原本凶残至极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起来,对着对面的人柔声说道:“你过来,别害怕,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袁青才对星的印象还停留在学生时代,虽然那声音让心里发毛,但还是挪了过去。谁知就在他刚靠近栏杆的那一刻,那边的星就如同一头猛兽扑了过来,抓住袁青才的脖子,一口咬下去,血肉流了她一嘴,她都没有松开的打算,反倒咬得更狠,那眼睛盯着濒死的袁青才都快瞪出血了,模糊不清的说:“我杀了你!”直到狱警赶来拉他们两个,他们废了好大劲儿才把星拉开。狱警抓不住星,就直接拉着她的腿往后拖,而地上趴着的人彻底癫狂,不停在奋起向前挣扎,弄得尘土飞扬,嘶吼着:“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那声音悲愤中带着透心的绝望,仿佛被扼杀的母兽最后的嘶吼,即使被拖了老远,她上半身还在朝着袁青才的方向晃动扑腾,要把袁青才剁碎,而那个人早已当场归西。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声音回荡在冰冷的监狱上空,穿不过墙皮,又如同剑一般弹回来,刺穿人的耳膜,叫人哆嗦,不寒而栗。
      他们把星拖到了一处执行枪决的地方,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好多人,星被丢在那堵墙前才不再发出声音,她靠着那堵墙承受着灭顶的痛苦,她想死!她好想死啊!脖子向上绷出了青筋,嘴里只出气不吸气,眼睛看着前方,对着天说:“姐!小姨!冬福!你们别怕!我来了!你们别怕!我来了!”又用最后一口气,向前伸出手对执行的狱警说:“杀了我!”
      那新来的狱警看着星这副鬼样子,两次没有拿住枪,直到最后痛快的给了星一枪,结束了她的痛苦。
      正义已死,真理不存。

      你们听说了吗?大户孟家被火给烧了!
      听说那火烧了三天三夜都没有灭,那是烧得精光,硕大的家业就剩几根烧焦的柱子了!
      那孟家老爷跑出来了吗?
      他跑过屁!你们都不知道,烧火的当天晚上孟老爷就被他疯了的二姨太跟三姨太给合伙勒死了!
      哎呦哎!那勒的呀,是真恨,就差把脖子给勒断了?不是一家人吗?怎么还打起来了?
      这能怪谁,还不是得怪孟老爷自己不仁不义,当年为了老神棍的几句话药了自己的儿子,这事还是孟老太太临死之前特意把二姨太叫到跟前说的!二姨太这做娘的咋能不恼!再说这些年她因为儿子的事情没少干那腌臜事儿,谁知道压根就怪不了别人,源头全在孟老爷!
      哎呀呀!
      这这这!
      一大家子就这么没了,哎呀呀!
      哎,那那个孟大小姐呢?她可到现在都没嫁出去,往后都没个依靠的,孟老爷要有其他财产不得留给她呀!
      别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孟大小姐就是傻,她都不知道族里还有其他男丁,天天做着那白日梦,孟老爷死了边沿的那些店铺也到不了她手上,这不,现在孟家烧了,她只有要饭的份儿。
      几个人正在交谈中,一个衣衫褴褛拿着破碗的妇女从她们身边走过,头上还有没完全解下的发髻,已经长了虱子,这人正是以前风光无量的孟大小姐。

      在一个雨夜过后,被人丢进乱葬岗的星缓缓从死人坑里爬出,她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伸出那双沾满了血和泥土的手向前攀爬,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没死,再醒来就到了这里。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这次置之死地而后生也使她变得更加坚定,明白过来不是正义死了,而是袁青才自己死了,正义没死,真理依存,既然都这样了她就更要活着!即使什么都没有了,她也一样要活着!

      活着就是一切真理!

      想到这里她继续向前爬,顺便挪开当着的尸体,一点点的爬出坑里,爬到坑外,朝着前方爬去。她全身上下只有胳膊以上还能动,其他部位已经没有一点知觉,又困又累,她托着极度疲倦的身体不知爬了多久,爬到一处大街上。没有人向她施以援手,路过的男人只是把她当伤势惨重的乞丐,多看两眼就扇着扇子扛着扁担离开,妇女看见这地上爬行着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也是吓一跳急忙躲开。没有水,星就就着路边的雨水喝。她不知道该走向那里,她只希望自己能活下来。

      她晃晃脑袋,疲倦恍惚间她看到一辆黑色的汽车,像是教堂的,后面的车门开着,她就拖着身体一路爬过去,用最后一丝力气竭力爬进车里,然后昏死过去。

      外面谈话的外国修女说完事情,回来打开另外一边车门,就被垂死的星吓得惊呼,冲刚才的方向喊道:“院长!院长!车里有个死人!”

      这时的星已经病得没有了意识,此时一位年轻短发,看样子只有二十岁左右的短发女人围着一条格子围巾急忙跑了过来,看见车里的惨状,不顾身份蹲下身子探探星的鼻息,确定人还有气,就叫人开车把人带到了教堂。
      “愿上帝祝福你早日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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