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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大血灯笼高高挂 ...

  •   项城的城南街上正在发生一件稀奇的事情,一只狗正在对着被拴在树上的牛马愤叫,汪汪汪个不停,平时看着温顺的牛马扯着脖子上的绳子要过去踹狗,牛马见了狗又叫,一时间牛马狗不宁,街头围满了看稀罕的人。狗见了牛叫,牛见了马叫,马见了狗叫,牛马又互相看不顺眼相互顶撞,尘土飞扬。直到主人的皮鞭打在身上才停止来回折腾,安安分分的回到自己该站的位置。

      “你们三个干嘛呢,一天到晚的叫,妨碍老子吃饭,再叫全部发买了!”那骨瘦如柴的小老头左手端着碗,右手拿着皮鞭又正正帽子,走时还骂了一句:“他娘的。”

      而那狗牛马都乖乖地窝在地上,懒洋洋的摇着尾巴,马时不时晃晃脑袋。

      人群看着无趣就全都散了。一个刚刚挤在下面围观的小姑娘舔着棍儿糖捏着母亲的衣角问:“娘,这几只狗牛马都好可怜啊,它们为什么会打起来。”

      小姑娘的母亲冷笑道:“有什么可怜的,它们可不觉得对方可怜,咱们才是最可怜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家里连块狗肉都没有,现在连口水都喝不上,它们可怜?我才最可怜!快回家,回去还有活儿呢!”说罢女人拽着小姑娘的手扭头就走。

      而在她们走后,旁边还站着一个带着青白玉簪的妇人,说:“多好的孩子呀,要是我们家老三活到现在应该也这么大了。”此人正是孟家二姨太季米,她今天出来为大太太抓药刚好碰到这一幕,就看看。

      “二太太,回去吧,其他太太都在等着你摸牌呢。”身边的小丫头上前一步说,两个人就转身买了些东西就回孟家大院去。之后除了六姨太秋丽,其他四个姨太太正坐在二姨太的大院子里磕着瓜子闲聊。

      三姨太春梅,还没疯的四姨太夏荷,还没剃发的五姨太冬福,依次坐在二姨太宽敞的房里。二姨太从外面回来打打身上的土,进屋自己亲自泡茶,让小丫头给各位姨太太倒,自己装作专心泡茶的样子听着各位小姨太们说什么。

      “夏荷你知道老爷最喜欢我哪儿吗?老爷啊最喜欢的就是我这一双眼睛,他咱们几个里数我的眼睛最水灵。”四姨太夏荷自满道,她确实有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大的不真实,好看是好看,但仔细看像是深水井一般,偶尔又感觉贼溜溜的。来孟家大院之前,四姨太也是个学生。

      然后夏荷接着说:“冬福,你知道老爷跟我说她最喜欢你哪一点吗?他说他最喜欢春梅姐的身段像柳枝一样软,他还喜欢季米姐的温顺,你猜他最喜欢你那里,他最喜欢你的头发,天生长得乌黑亮丽,跟那瀑布一样滑。”

      对面三姨太穿着一身红,闻着小丫头刚到的茶水翘着自己的绣花鞋,听老四喋喋不休的说话。坐在老四旁边的老五则接过小丫头的茶水就笑笑没想说话。

      “那老爷有没有说最喜欢老六什么?”三姨太春梅忽然发问。

      四姨太嘴角一笑说:“老爷说啊,他最喜欢的就是老六的脚,三,寸,金,莲。”然后放肆且害羞的大笑两声。

      此时收拾好东西的二姨太季米端着茶水过来好似要堵老四的嘴,指责道:“大姑娘家家的,不知道害臊。”坐在院里的除了以前唱曲儿的三姨太是大脚,其他都是裹过脚的,只是都没有老六裹得好,裹得巧。她们在这里笑着,也有意无意波动着春梅心里那根刺。

      “老六今天还不来吗?”三姨太忽然问道。

      “哎呀,你也不是不知道,二姐请人她就一次都没来过。”四姨太继续挑刺,二姨太在旁边打她的手,她还说:“哎呀打我干嘛,按照老爷这两年纳一个,二姐你打的过来吗?”

      “你呀!”二姨太指着老四无奈道。

      五姨太刚喝口茶,听到这里直接把手里的瓷杯往桌上一砸,说道:“老六性格就那样儿,孤僻,没那么多计较,就是不喜欢跟人来往,老四你就少说两句吧。”五姨太算是跟六姨太关系不错的,人也不错,爽快直率,跟老六没仇没怨,知道老六不是什么坏人也会偶尔说说话。

      闹的没趣儿,在场的人自然也就不说什么了,岔开话题说别的。可挡不住到晚上三姨太忽然找六院麻烦。

      这一年星七岁,在她对这座宅子的记忆里,虽然几位姨太经常为难她们,但这次也是少有的,姨太们对小姨明面上发难。平时小姨总是能躲就躲,有什么事也是小姨护着星,可这次当面对质,着实有些措手不及。

      在这场对质中,几位姨太也在星心里留下仅有的印象。

      这晚,星正在小姨的督促下练着字,背千字文,小姨会觉得灯太暗伤眼睛,又给星多点了两根蜡烛,自己坐在旁边看着星从学堂带来的书。星现在靠着小姨的关系和份钱,能勉强在孟家资助的学堂伴读。她们都对外面的知识有着别样的渴望,尤其是小姨,那渴望似口干舌燥的人对水的渴望,好像无论听多少都永远填不满。夫子教给星,星回来就会说给小姨。小姨又会教星写字,让星多背背宋词。

      小姨说,她当年和姐姐,也就是星的母亲抽签决定谁被买出去,她幸运又不幸的抽中,后来被买到茶楼。她长在茶楼里的时候,茶楼老板都先会调好些个人培养,长的好,学的快的会被留下,其他的人都会被发买出去,小姨也是在那个时候学会的写字看谱,她学的第一个字就是“命”,茶楼老板也经常这样毒打她们,教她们的第一课就是要认命,命好命坏天注定,后来小姨也因为人好看,够温顺被孟老爷相中,娶回了家。

      也就是这个“命”字困住了小姨一辈子。

      就是在她们正忘我的学习之时,三院和四院带着人到了她们住处,来时盛气凌人的,那些个婆娘还随手砸了几件院里的东西。

      小姨见情况不对先让星留在屋里别出来,自己出去应付。她走出去,看见站在三姨太和四姨太便低身先把旁边碰倒的东西扶起来,她总是这些姨太面前伏低做小,卑躬屈膝。

      “六妹,晚好啊,这是要睡了?”三姨太站在最前面问。

      小姨大概想到要去怎么应付,走过去行礼,说:“三姐,四姐这么晚了,要不进屋坐坐。”屋里星慌忙把学习的东西收拾下去,走到门旁边,探头无助地看着小姨,光看到这几个人来她都感觉可怕。

      平时星就在六院的范围活动,基本不能出来,所以她连这些人都认不全,但她想不明白的是,明明就是不相干的人,彼此没有什么交际,怎么就会对小姨和自己的恶意那么大那么深。

      “不了。”四姨太趾高气昂的走到小姨前面说:“三姐今天带我们来,就不进去坐了,有劳六姨太,我们今天来是说份钱的事。”

      小姨依然紧张地低着头,听她们说完。

      四姨太看三姨太的脸色行事,接着说:“咱们都是姐妹,话我也就直接说了,每月咱们的定量都是十三银元,就三姐,老爷知道她开销大,能领到十八银元,我说你怎么敢领十五银元的。”说时眼睛一瞪一瞪的。算起来小姨还要比她小好几岁,是几位姨太中年龄最小的。

      小姨思索一番,面不改色地说:“不是我这个月领的十五银元,是管事的送过来十五银元,平常是十三银元,但是六院洗衣婆子走了,这多出的两枚是院里给的遣散费,我已经给了那婆子,按常理我还是领了十三银元。”

      “哟,那婆子前两天还说你没给,去管家那里又要了两个银元,你说你是不是把这两钱花在你屋里那个小畜生身上了。”四姨太继续得理不饶人,有她在三姨太都觉得自己不用说话了。星在里面看着这几个老巫婆,往后缩了一缩身体,她早就被骂小畜生骂习惯了。

      小姨继续肯定地解释说:“我的的确确给了那个婆子,至于她怎么到管家那里又要,那四姐姐要去问那婆子,六院里养着星,就当是养只畜生,养着只猫,一条狗儿,吃的不多,不打紧,要吃也是吃我月钱里的,我用的不多,吃不到别处。”

      “是么?”四姨太围着小姨转圈说,“我听说你还让那小畜生上学,这上学的钱可不便宜,你到是说说她上学的钱是从那儿来的。”

      看着四姨太步步紧逼,星终于忍不住走出来,颤颤巍巍,哆哆嗦嗦地说:“你,你不能这么欺负我小姨,你才是小畜生,你全家都是小畜生。”实际上说的时候,连四姨太的眼睛都不敢直视,然后又躲在小姨后面。

      那时的星虽然胆怯,但身上还是有些那个年纪的年轻气盛,但是对于小姨而言,星这个举动无疑给她增加了困难。

      小姨把哆嗦的星护在身后,吩咐星先别说话,而三姨太则是站在那里不屑地冷笑,走向小姨。星虽然已经极度害怕,但看见这一幕,还是直接憋着一口气从后面站出来,闭上眼睛猛地向前一推。

      “你走开,不准你欺负我小姨!”

      面前的大女人则是还像山一样立在那里,冷哼一声,抓住星纤细的手说:“你这力气跟那儿鸡爪一样,搞得好像我们真欺负你们一样。”然后把星的手甩开,星也马上转身缩到小姨的怀里。

      “这么看,你们俩还真像是一对母女呢?”三姨太看着这一幕讥讽道。

      就在这不知如何收场的时候,二姨太带着五姨太及时赶过来。

      二姨太大声训斥道:“闹什么闹,老太太刚睡下你们就闹,老四,老爷那边不用伺候拉,硬是在这里夹枪带棒。春梅,带着你三院的人回去!”大太太瘫痪在床后,二姨太在后院几乎有着大太太的所有权势,她这样吼两声在场没人敢说话。

      三姨太不动,二姨太就大喊:“夏荷!带着你的人回去!”光这两声就没人敢不停,星也吓得躲在小姨的怀里。三姨太只好没趣的带着四姨太,三院和四院的人离开,边走还边朝着二姨太提溜着手绢,炫耀说:“今天晚上我去伺候老爷。”然后嚣张的笑着离开,领走时星还看见她好像看了自己一眼。

      那一眼星并没有觉得害怕,反倒是想,如果说三姨太和小姨不是敌对关系,她应该也是一个很好的人。

      可那个四姨太就太笨了,临走时还不甘心的说了一句:“一个姑娘家的读什么书啊,以后还不是给别人做小。”这一句话刺痛了在场所有人,让二姨太又呵斥了一句滚,三姨太走在前面也不想带着她。

      局面僵到三院和四院的人都离开,二姨太和五姨太才转过身来,五姨太过来安抚小姨,而二姨太则是带着一丝殷勤的过来安抚星。她不是第一次把衣服披在星的身上了。星记得在之前这个女人也给自己披过一次衣服,那是个四下无人的时候,她蹲下身抱着星又搂又亲的,疯魔似的哭着说儿子我是你娘,你能叫声娘给我听听吗?我是你娘,我是你娘。就那一回,直接把星给吓傻了,推开这个女人就是跑,原来真的像小姨说的那样,外面的人都是疯子,都是鬼。

      之后她把这事告诉小姨,小姨才跟他说了二姨太的事儿。二姨太当年生下了孟老爷的独子,可是那个孩子没有长到四岁就夭折了,二姨太就变得精神恍惚,后来听信山头老道士的话,说他儿子还会转世来到她的身边,为此被老道士诓了不少钱。很显然,孟家很久都没有孩子出现了,星是现在孟家唯一出现的孩子,二姨太是把星当那个孩子。小姨为此又一次嘱咐她以后除了上学,少出去。

      寒暄之后,二姨太就带着五姨太和其他人走了,但临走的时候给星抓了一把糖,等她们走后,小姨直接把那把糖给埋了,还蹲下捧着星的脸担忧地说,以后再有人给她东西,无论是吃的还是用的当面接过来就可以,之后都不要吃不要用。星当时不太明白,她只是看着小姨害怕的样子,也很害怕,但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小姨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那瘫痪在床,不得死也不得生的大太太就是先例。

      星很乖的听小姨的,她很听话的照做,离那些姨太太都很远,尤其是那个二姨太,平时就学堂和六院两点一线的跑。可那个三姨太,不知怎么了,她并不讨厌。

      再后来二姨太就很少给她送东西,但每次看见星,那眼里的殷勤和渴望一点都不少,而且还多出一丝害怕,或许是害怕星把她发疯的事情说出去。

      有时候星觉得在这个院子里活着的人是真可怜呐,明明大家都不容易,彼此却会让对方更不容易。有时候她真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畜生,而那些姨太是狗,那些院里的婆娘就像买力的马牛,马牛觉得狗能吃饱饭,狗又觉得牛马有更多的选择和自由,但实际上大家都一样,没有尊严,提心吊胆的活着。牛斗马,马斗牛,牛马斗狗,狗咬狗,都一样。

      小姨说,她有时候好后悔把星带进来,她庆幸这儿能让星混口饭吃,但又后悔星被卷进来,她能做的就是以后给星谋个好点的婚事,让星有一个依靠,快点离开,不至于一辈子搭在这里。而星觉得小姨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就是送她上学,让她读书,虽然小姨这么做的初心只是想让她嫁好一点。

      第二天,一切恢复平静,星穿上校服,跨上书包继续去学堂上学,但是她也听小姨的话,以后就绕道从后门走,院里的人能不接触就不接触,看见那几个姨太太也是先立马躲开。

      那三姨太最喜欢走动,有时遇见星上学也就是对她笑一下离开,但那个叫夏荷的四姨太就不太一样,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要是碰见星的身影就会甩着手帕,故意带着人走过去,星躲都躲不及,每次跑了还能听到四姨太一嘴一嘴的骂她小畜生。

      在星长到九岁那年,一次放学的胡同里,星又一次遇见了四姨太,那四姨太就跟故意堵她一样,向左走她不让,向右转也不让,胡同就那么大,还骂她小畜生,这次连带着小姨都骂了!

      星终于憋不住了,站住脚骂面前这个不大不小的女人,浓妆艳抹的女人,“你小畜生,你全家都是小畜生,你凭什么骂我小姨!”星抱着书包生气道,但又怕这个女人真对自己做什么。

      “我偏就骂,你能拿我怎么样?小小年纪脾气还挺大!”然后又转画风骂道,“长这么大了还怕见人!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养孩子的!”四姨太围着星转圈不屑地骂,其实她的年纪也就二十左右,星九岁。星确实胆怯,不能把她怎么样,哑口无言。

      “哎呀呀~你看这蓝长衫,小布鞋,还有这小围巾~多好看呀~”四姨太没安好心的捏着星的衣服说,“这么快都忘了自己脚是踩着别人的大腿上的学,怎么?这么快都忘了小时候的好姐妹啦?”四姨太讥讽道:“这是真忘啦,要不是玲那个小姑娘瘸了一条腿,能有你今天穿鞋的时候啊?真是没良心的小畜生。”四姨太松开星的衣角得意洋洋地离开,留星一个人愣在胡同里。

      自这一天开始起,星的脑子混沌了,四姨太的话时不时的回荡在她耳边。渐渐的,她忽然对玲的腿产生了愧疚,无尽的愧疚,她开始觉得玲的腿是因为自己瘸的,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觉得都是因为自己不裹脚玲才会绊倒在门槛,自己就是踩在玲的腿上上学的,那感觉不亚于自己亲手掰断了玲的身体,她踏在地上的每一步都因此变得罪恶,每踏出一步都会让星联想到玲不能走的现实,每一步都那么脚若针毡。看着以前玲住过的屋子,星忍不住为自己的行为哭泣,难道真的是因为玲腿瘸了,她才能走的?

      星悔恨不已。

      没人能给星答案,连小姨也是对这件事闭口不谈,这更加深了星内心的想法,玲就是因为她瘸的。自此之后,对玲的愧疚代替了姐姐的哭声,来到星的梦里。如果说姐姐的梦总会使星猛然惊醒,那么对玲的愧疚则是煎熬,缠绕在星的梦里,使她夜夜不得安眠。

      小姨这次并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同,只当她是玩累了多给她补补身体,然后继续教她用工写字。

      在孟家的学堂里星也不好过,虽然男堂女堂分开,男堂人多,女堂就两个人,一个孟老爷外孙女,一个就是她这个蹭上的伴读,但这也不妨碍孟老爷那两个外孙欺负她,在刚上学的那会儿都是追着她踩,现在欺负不到星纯属星跑的快,一放学就提起包拼命跑回去,他们追都追不上。不过没多久,欺负星的对象又变成了孟老爷的外孙女。他们瞧不上星是个伴读,也瞧不上她是姥爷小六妾的穷亲戚,欺负起来肆意妄为,挤到墙角往死里打。

      这事儿星也想跟小姨说,但看到小姨忙,就没再说,也或许小姨知道,但是无力改变。星只能一忍再忍,偶尔会拿些东西去讨好,但并没有多改善这样的处境。下课星只能在他们要打人的时候爬到树上呆着,底下的人拿树棍扒着让她下来,等到上课人都走了,星才敢擦着树下来。有时候不小心被那些恶童给逮住了,那只能挨揍,也不能还手。还好打多了,星就不会多在意,挨打后,拍拍屁股就起来了,她想她只要能继续上学就可以。

      夫子也是见风使舵的人,他会让星站在外面听课,单独给那位小姐讲。星只能拿着纸趴在窗台上看,这一趴就是四年。这四年里她学会了奔跑,跑的比当年的玲还快,那些欺负她的人根本就追不上。星就这样度过了这些年。

      不过有的时候星也会有偷偷抹泪委屈的时候,她也有想要朋友的时候,也想跟人家分糕点吃,看着别人在树下互相推秋千她也会羡慕,但没人看得见她,星只能默默把泪擦了再回去,拿东西去找门口的大黄狗。有时候她也会想起玲,玲教她的她是一点都没有学会,但又会想到玲的腿,思绪就立刻收了回来,不敢多想。直到四姨太给她说了那些话,玲才占据了她整个脑子。

      玲,在这几年里星有见过玲,但她不确定那是不是。那天她看见玲托着腿胆怯地走在街上,她撒腿跑了,她没有胆量打招呼,之后遇见又偷偷躲在角落看了几次。玲和她一样长高了,但很瘦,瘦骨如柴,身上飘着一层衣服,怀里抱着几副草药。其实现在想想,当初能和玲打一声招呼也是好的,哪怕改变不了什么。

      之后星也就没再见到过玲,只是有一天听说玲的父亲,马夫抽大烟死了。

      在知道的那一刻,星愣了好久,只觉得有好多话堵在喉咙里,好多泪堵在眼睛里,却怎么也流不出来。在内心惆怅无处倾诉的时候,星只能跟那个叫红的大姐姐说,她想着红应该会听她说,她把所有的不解和难受都写在纸上,一张一张的写,从白天写到黑夜。星多么渴望有人可以回答她的所有问题,为什么马夫死了?为什么玲瘸了?为什么姐姐死了?他们明明不坏,甚至是说很善良?为什么生而不平等?什么是命?什么是人?为什么街上那么多乞丐?什么时候我才能不受欺负?什么时候贫民老百姓的日子会好过?为什么您会出现?您究竟是谁?您在那儿?

      什么才是一切的真理?
      ......

      您能听见我的呼唤吗?

      您能否回答我?

      灯光下,星手中的笔停顿,泪从眼里滴下。

      黑夜无声,没有人回应她。

      在无法排挤的愁绪中,星晃晃悠悠了好些日子,在院里晃悠,在院外晃悠,有时候在大街上盲目地晃悠,她试图寻找答案,但却毫无收获。她看着街上人们的境况,人们匆匆从她身边走过,好几年过去了,还是一点都没变,甚至百姓在列强的欺压和清政府的管控之下变的更差。官老爷门继续在青楼里摸牌豪掷千金,贫苦人家依然连饭都吃不上,大街上的乞丐比几年前只多不少,官兵无情鞭打着卖力的苦力,无望的人们在忙着烧香拜佛,一会星的身边走过两个妇人,讨论着哪边又坐落起一座教堂,一会又走过两个烟鬼讨论着那个烟馆里的烟最实惠,一会又走过两个长辫子的老人在絮叨着清王朝辉煌的那些年,一会又走过着急忙慌拿着人血馒头的母亲,一会又走过拿着书本低头钻研的穷秀才。

      星停下来,这一路她走的好漫长,精神也跟着那些人的经过变得颓迷。好像渐渐模糊地意识到了一切,却无力改变。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了一群学生的声音,她缓缓转过身看去,那些学生举着白色大旗高声呼唤着“救亡图存”高喊着“三民主义”,白旗黑字写着“救国”“推翻清廷,建立资产阶级社会”,手里拿着同盟会《民报》,星仿佛在迷雾中看到一丝希望。

      有人在高喊着“民族,民权,民主”,“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有人站在高台上高声朗读着孙中山《发刊词》,他们生机勃勃,意气风发的从星身边走过,星转身望去,仿佛一阵恍惚,她不知道,不确定这是否意味着希望。

      她也想悄悄的追上去。
      这一年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孙中山,黄兴,宋教仁等人中国同盟会在日本东京成立,提出政治纲领“民族、民权、民生”,选举孙中山为总理,其政纲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机关报为《民报》,这是近代第一个领导资产阶级的全国性的政党,它的成立标志着中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进入了一个新阶段。
      一晃来到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这一年星十岁,清政府宣布“预备仿行宪政”,废除科举考试,慈禧太后下令废除女子缠足。也就在这一天,小姨破天荒的抱住星,喜极而涕,她没想到这梦幻的一天真的会到来,她心里压了好多年的石头终于放下,如获新生!

      而星则是看着从佛堂飘出的孤零零的烟,想着,不用缠足了,

      玲就能走了吗?

      答案显而易见。

      也就是在时代交替的剧烈动荡当中,中国教育为闭塞落后的中国带来新的曙光和希望,各地积极兴办学校和出国留学,一时间风气目开,学堂林立。

      星也在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走进了新的改良私塾。这一年她离开了孟家资助的家族学堂,提上皮包踏上新的读书旅程,这一年她十二岁。

      小姨一向很看重星的学业,她的钱财除了吃穿,几乎都用在了星的学习上,生活再怎么节俭,都不会在星的教育上吝啬。这次改良私塾招生,新教育面向全社会,不论来者是谁,不论地位高低,不论钱财多少,,清政府以端正趋向,造就通才为宗旨,以忠孝为敷教之本,以礼法为训俗之方,以练习艺能为致用治生之具为方针,广收学生。小姨也是在第一时间抢到名额,毫不含糊地掏出自己的积蓄交上钱,只为今后可以给星谋一个更好的前程。

      当星回来的时候,小姨坐在床边,已经开始缝制上学的校服。她把星叫到跟前,兴致勃勃地拿着衣服比划来比划去,这是小姨少有显露开心的时候。星今年十二了,身上学堂的校服显得有些窄小。小姨又用黑布围住星的腰,看看裙子做多长多宽合适,忙活的像是自己要去上学。

      “小姨,你干嘛不上街买一身啊,这么做多麻烦,还是新式的。”星把书包放到桌上说。

      小姨满面红光地说:“校服这东西还是自己做的最舒服,你去吃饭吧,炉里还有两块红薯。”说罢便拿起针线开始做活,赶制几天几夜,总算在星上学之前把衣服做出来。

      星坐在小板凳上吃着红薯,看着小姨溢于言表的开心,她也跟着笑了,不过她很快又开始有些担心,担心新私塾里面的人会不会像孟家学堂的人一样会欺负她。

      求学之路心情忐忑,星怀揣着理想,两边用黑绳扎着长长的麻花辫,身上穿着小姨缝制的蓝上衣,黑底裙,胳膊夹着书包,脚底踩着新皮鞋,一步一步的走向改良私塾。虽然这里环境相对比较简陋,但是她至少可以摆脱孟家那群不把她当人的小姐少爷们,至少这次自己可以坐着读书,至少这边的人不认识她不至于欺负她,没有什么是比这件事更加令人开心的,并且十分幸运的是,在这里她遇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人,那些是比自己大几岁的哥哥姐姐,那些学长学姐不嫌弃星,她们就像是一盏盏明灯,照亮星前方的道路。

      星会在放学后背着书包坐在先锋社团的后面,她会听着学长在躲藏着昏暗的房间激情昂扬的说着反帝反封,救亡图存唯有革命,会听见学姐高喊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则,女子亦有责。那一刻如一道利刃,带着光划破黑夜,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在每个奋斗者身上,星仿佛找到了方向。

      在这里星也认识了一个愿意帮助自己的先锋学长,他会在出任务的时候带上星,游行的时候会让星跟在后面,发传单的时候会先帮星警惕官兵,在发现有异样的时候会拉着星躲避起来,他甚至会在节日时期送珍藏外国翻译书籍给星。星把这一切都告诉了红,她无法克制的仰慕这位学长,他爱笑,阳光,清秀,俏皮,善良,仿佛聚集着人类所有美好的特点,浑身散发着青春和革命的气息,就像是一颗希望牵动着她心。他总是穿着自己的黑色校服,带着一顶黑色的学生帽和金色边框的眼镜穿梭在校园里,显得格外斯文俊秀。他总是很爱干净,把那些社团的书籍存起来,整理得一丝不苟,他也有不修边幅的时候,那就是他挑灯夜看革命书刊的时候,那样子格外的迷人,像极了一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

      他姓袁,叫袁青才,一个十四岁的中国革命者。

      少女的星深深为少年的他着迷。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星都和这位学长有联系,他们总是在闲暇时刻悄悄混迹在一起,交谈心事,无关爱情,只有理想和真理。学长博学多知,从不会因为星是女生而默认星听不懂他说的东西,他是不会介意小姨是六姨太的事,他会慷慨的为星解释国际局势,细心的帮星纠正翻译错的外文,也会听取星的心声为她排忧解难。他并不像星以往缩减的男性,他会为妇女打抱不平,会支持男女平等的观念,有一颗无比赤诚的少年心,当然也会偶尔送星在田野摘取的鲜花,却从不索取回报。

      也正是他告诉了星,玲的腿并非她的错,而是封建思想的错,玲的腿不是因为她而断,两者没有必然关系和因果关系,如果要真这么算,那没有裹脚的人岂不是都是凶手?谁究竟才是那个真正的施暴者?她只是那万分不幸中的幸运。他劝她不要因此自责,不要因此愧疚。那一刻星心里的那块冰仿佛被袁学长那炽热真诚的眼神所融化,痛苦从眼中释放。困了她这么久的问题,终于得到了答案。

      她问:“书中所说,什么是真理?”

      他说:“正义不死,真理永存。”

      正义不死,真理永存。我们不应践踏别人,别人也不能践踏我们,只有我们自己站起来那才是真的站起来,只有我们自己强起来别人才不敢来欺辱我们。

      那一刻星仿佛看到了一个世间的神,那一刻两个人的心贴在了一起。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寻找真理的道路注定不会一帆风顺,处处埋藏着杀人的危机。孟家大院就像一座等着吃人的野兽,等着在某天,那血盆大口终于咬下,血肉模糊地吃掉所有人。

      这天晚上,星正沉浸在睡梦当中,可她这一天总是喘不上气,总觉得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夜晚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忽然使她惊醒,星猛然坐起身,她捂着头,明明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关于姐姐的梦,那这凄厉声是谁的?谁会在夜里叫的这么惨?星看向旁边,小姨也被吓醒,久久不能回神。

      没过一会儿,六院的门被咚咚咚的敲响,小姨稍加思索便起身去打开门,星在床上看着,来着正是五姨太冬福。冬福神色慌张的走进屋来,那脸白成煞,仿佛刚刚被吓破胆,握着小姨的手,一个劲儿地哆嗦。小姨急忙把门给关上,两个人连灯都不敢开,只是亮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

      五姨太嘴里一直嘟囔着,“秋丽,你听到了吗刚才那一声,你听到了吗刚才那一声。”

      小姨极力安抚五姨太,实际上她自己也是刚刚缓过神来。五姨太忽然抓住小姨的手,惊恐地瞪大眼睛说:“秋丽,你听见了吗?是春梅的声音!是春梅的声音!她被二姨太捉奸投井了,还是口枯井!人一下去就死了!老爷以前不是说过最喜欢春梅的腰身,她们!她们!她们就只把春梅的腰身给捞了出来!其他什么都没!夏荷!对!还有夏荷!夏荷疯了你知道吗?夏荷疯了!刚才几个下人把她绑在屋里,她看见不该看的了!对!二姨太敢这么做一定是姥爷指示的,杀人不过头点地,她不会杀红了眼连我们也杀了吧!”

      “冬福。”小姨过去按住五姨太的肩,怕她也撑不住发疯,“冬福”“冬福”小姨好几声才把五姨太叫回神来,在思索一番后说:“冬福,如果你真的不想再在院里待了,那就找老太太。去找老太太跟她说你要出家当尼,有老太太保你没人会拿你怎么样?冬福,你在听么冬福。”

      五姨太听到老太太,当尼之后渐渐安定下来,仿佛找到了方向,嘴里念道着:“老太太,当尼,对,当尼。”而后又看向小姨,眼热泪道:“秋丽,我走了,你可怎么办呀,可是就剩你一个人了呀,她会把你也...”

      小姨捂住五姨太的嘴,她知道会怎么样,但是她走不掉的,说:“冬福,我们姐妹一场,现在我只希望你能快点逃出去,能逃出一个是一个。”

      后来星也才知道,小姨不是不走,而是不能走,她的身契还在孟老爷手里,只能生是孟家人,死是孟家鬼,如果她不听话,孟老爷随时随地都可以像处决三姨太一样处决她,并且在外她没有依靠,她只能委曲求全,她只能像条狗乖巧听话,才能免于毒打。

      也就是在这天晚上,星来了初潮。此时少年的星坐在床上看着自己沾着血的手,声音颤抖慌张的叫了一声小姨,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小姨和五姨太听见声音急忙赶来,两人掀开帘子,看见星手上和裤子上的血都愣在原地,看向彼此,又看向星稚嫩,惊慌万分的脸,这一刻她们才感觉她们好像要死了一般,看着来初潮的星就像看到以前的自己。五姨太想着自己的过去,心痛不已的哭了起来,也更加坚定了自己出家的心。

      这一晚,五姨太回到自己院里,决绝地剪掉了自己所有的头,那一身荔枝绣花的衣服也变成了一身尼姑的海青,就这样在佛堂从晚跪到早,等到第二天孟老太太做主放行,一切都很顺利,并且什么东西都没拿走。

      孟家的五姨太,那个名叫冬福的姑娘,余生青灯常伴。

      二姨太见此情形,也不能拿冬福怎么样,总不能杀了佛门中人,所以她凶残的目光就又转向了小姨。之后的日子稀松平常的过着,小姨以防二姨太暗地里用手段折磨自己,又重新开始往返佛堂,孟老太太又一次成为了他们的保命符。

      可这个保命符也有失灵的时候,她可以管住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斗殴,却没有办法管住男女之间的事。不知曾几时,小姨和星开始分房睡,因为后院能用的女人数量锐减,小姨越发频繁的被叫到老爷那里,老爷也会经常来六院。小姨看着星越发长的像女人的模样,每日惆怅哭泣,早生华发,她多希望这一刻能来的再晚一些,等星再学两年,她就可以多筹划一些,给星找个更好的婚事。

      随着老爷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小姨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星不可避免和老爷打了个照面,孟老爷看着星,那张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那笑让星不禁有些惊悚。

      小姨想她必须尽快为星找到适合的婚事,这样星就可以逃过一劫,即使彼时的星只有十二岁,年岁略小,但至少上过学,长得也不错。

      这些天星就听小姨的安排,先在学校寄宿,小姨说这样就不用每天那么远的路来回跑,星也就只好之后就星期天的时候回来。当然,星也挺想寄宿的,这样就有更多时间寻找袁青才,两人以同志相称。而小姨则趁着这个时间,背着星为她寻找匹配适合的亲事。

      可老天爷好像就喜欢专挑弦绷得最紧过来,就仿佛拿着一把刀,将刃贴在弦下轻轻的磨来磨去,然后趁人不注意忽然举起刀,手起刀落,弦瞬间劈断。

      自五姨太出家之后,二姨太便经常以照顾大太太的理由不去见孟老爷,而是把伺候人的活儿一点点的都推给小姨,以前几个人都伺候不住的主儿就这么推到了小姨手里,她还要去伺候老太太,有时候还要去伺候孟大小姐,闲着就去给星看婚事,每天两三头跑,脚不沾地,忙得不可开交,比那些洗衣做饭的婆娘还要操心。没过多久,小姨的身体有些病了,但她还得去伺候老爷,只有在老太太的佛堂里才能休息片刻。

      老太太也疼她,提议要不要再给孟老爷纳个妾,这样小姨就不会这么累了,而小姨只是站在那里低着头,没有说话。经历了这么多,小姨的心始终是善的,她始终操劳,不愿意让孟老爷纳妾,她知道老爷喜欢年轻的,喜欢用一些难以启齿的方式折磨人,可她不忍心看着那些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子就这么被关进这大宅院里,所以她伺候老爷也总是细微至极,为的就是让孟老爷提不起纳妾的念头。但是俗言道“狗改不了吃屎,人改不了本性,”孟老爷没多久就看上了二姨太身边一个长得可人的小丫头,那小丫头最多也就十六岁。

      星每个周末都会回来,但也没有办法再和小姨睡在一起,她有时会透过玻璃窗户看见小姨蹲在地上伺候孟老爷,这让星心痛不已。等孟老爷走了以后立刻进屋看小姨,恰好看见小姨拿着手帕偷偷咳血。

      小姨看见星来连忙匆匆藏起来,可来不及星就到了跟前,星惊恐地看着手帕上的血,扑腾一声跪在地上,“小姨!小姨你怎么了!小姨你不要吓我!”星慌张地看着小姨,此时的她已经不像以前那般懵懂,她知道吐血是受伤的意思。可她不明白,自己只是走了短短小半年小姨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小姨面露难色,安抚住星的手,辩解道:“没事儿没事儿,就是身体最近受了风寒,多找找刘郎中就好了。”

      星摸着小姨因为难受而煞白的脸,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二姨太干的,她到现在都不放过小姨,小姨该怎么办!她们该怎么办!

      “对!我去求她!我去求她!她一定会放过小姨的!”星说罢便起身要去,谁知小姨一把拽住慌神的星,呵斥道:“不能去!”

      小姨待在这大宅院里什么人没见过,她可以去屈辱的求任何人,但星不可以,她管不着别人,但她要管住星。

      “小姨!”星回过来看着小姨哀求道,她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而小姨摸着星的头,温柔地解释:“就是点风寒,很快就会好的,你快回去上学吧。”说着就把星往外推。

      “小姨~”星无奈地喊着,可她怎么也拗不过小姨,只能先回去背书包佯装去上学,实际上背着书包偷偷去找了二姨太。星想,在这个大院里她就只有小姨了,小姨也只有她,她必须做些什么,她想去求求二姨太,说不定二姨太就不会伤害小姨,就会想明白放过她们。只要放过小姨,那怕是要她的命,她都愿意,她不能没有小姨。

      可是星错了,不是所有人都是她想的那么善良,遗憾和欲望一样,太多都会将人扭曲成疯子。

      星就这样在二院门外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深吸一口气走进去。此时二姨太没有在正房,而是在挂满铜钱符咒的左屋,跪在老神仙和儿子的灵位前,这里的香火也是一样烧得老高,烟雾缭绕的不像在人间,更像是在阎王殿,看得星害怕。忽而,正跪着的二姨太似鬼一样扭过头来,眼睛布满血丝,脸上鬼媚一笑,好像早知道星要来一样,然后一点一点趴向星。

      星站在那里挪不动脚,看着身上挂着的女人,害怕得浑身颤抖。那女人痴迷地嗅着星身上的味道,仿佛要把星一口一口细品着吃了一样,一直叫着“儿子”“儿子”“我的好儿子”“叫娘啊”

      “我的好儿子啊~叫娘~”

      星紧紧含着泪任由那女人摸来摸去,颤抖着提要求:“你能不能别再欺负我小姨。”二姨太一愣,仿佛在等着星说什么。星只好忍着屈辱和眼泪叫了一声“娘!”

      那一瞬间,二院的大门被紧紧关闭,二姨太的大手伸进了星的衣服里,那炽热的唇留了星一脸一脖子酸臭的口水。从二院出来,星整个人的精神都是恍惚的。此时星还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直到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一些国外的刊物,她才后知后觉,身上仿佛结上一次霜。

      星天真的以为这样二姨太就可以放过小姨,以为这样就解决了一切,但实际上即使没有二姨太,这个院里还有其他蠢蠢欲动的人,每个人都削尖了脑袋往上爬。星始终没能阻止后面的一切发生。

      也就是在某个阴天,小姨在老爷房门外,看见房里他正准备和小丫头扭捏苟且,一时情急就直接推门而入,坏了孟老爷的好事,小丫头惊叫骂骂咧咧地跑出去,而小姨则是被孟老爷一脚猛踹倒在地上,好一顿毒打。也就是那一脚,正正踹到了小姨的胸口,小姨的身体转瞬即下。

      当她再次睁眼的时候,迎面看见的就是星哭泣的脸。

      “小姨!”“小姨你不要吓我!”星大哭着叫道,一把把小姨抱住,她是刚从学校跑回来,而旁边收拾医药箱的刘郎中则是在叹气。

      自此之后小姨摆脱了繁忙的事务,但也几乎卧床不起。刘郎中说小姨这病治得好就治的好,治不好也就长则十年短则一年。

      为此星大哭了一场,几乎不再去学校,而是每天几趟跑去找刘郎中,在床边照顾小姨,希望小姨可以快一点好起来,没有小姨她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而小姨则是害怕牵连星荒废学业,又心疼钱,说自己没事,感觉好多了,把星推出去。小姨总是对知识有着迷般的执拗,星拗不过就只能接着回学校,但绝对不会再寄宿,而是又回到从前两头跑。一开始她白天上学,晚上放学就立刻回来照顾小姨,到后来小姨病得越来越重就再也不去学校了。

      她给小姨熬药,给小姨喂药,这样一过又是一年,看着小姨的脸渐渐消瘦的还没有碗大,看着小姨的身体每况日下,时不时的吐血,到现在脸上毫无血色,从可以自己下床,到几天下一次床,到现在几个月都无力的窝在床上,意识都在半睡半醒当中,星的心如同被针扎一样。小姨靠在床上,喝了口星喂到嘴边的参汤,这参汤是老太太特意送来的。

      小姨咳嗽了两声,星慌忙拿起手帕给小姨擦擦嘴,自己的眼泪啪啪往碗里掉,小姨便伸手摸了摸星的脸,说:“星,别哭,我快好了,我快好了。”她嘴上是这么说,但实际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现在的身体情况,已将近油尽灯枯,但她看着面前的星,她好想多撑几天,多陪星一些时候,她最放不下的就是星,她没办法再护着星了。她多想再看着星读书,看着星穿着校服从学校跑来跑去,看着因为拿到最新报刊开心的笑,看着星兴致勃勃的给她分享在学校的事儿,阳光打在星的脸上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美妙。

      她好放不下星啊,一想到她走了以星一个女流之辈可怎么在这个世界上存活,没有依靠,没有人庇护,没有人照顾,孤零零的一个人,她于心怎忍。想到这里,大口的血从她嘴里涌出来,血味和药味在空气里混合,身体逐渐的失控预示着她的生命即将结束。

      “小姨!”星放下碗就过去,摸着小姨的脸,灯光下,不知何时小姨头上竟长了这么多白发,脸上也长出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沟壑,看着小姨那渗入干裂嘴角的血星慌张无措道:“小姨你不要怕,我给你去请郎中,小姨你不要怕。”说着声音颤抖的不行。她要出去,却被小姨忽然拉住,那是回光返照似的力气。

      小姨明白,这那里是自己怕,是星怕,怕她走,这是星无法承受的。

      想到这里,小姨躺在床上,腹上一口气,说:“星,你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星连忙跪下抱住小姨,“我在我在,小姨我在!”她慌忙地摸着小姨逐渐冰冷逝去的身体,这气息好熟悉,她在姐姐的身上也闻到过,声音沙哑带着哀求道:“小姨你别走!你不要丢下我!”。星不知该如何是好,仿佛自己也要跟着去了,除了哭,什么也听不进去。

      “星你别怕,你别怕,听我说,听我说。”小姨说着把那嘴里残留的血给咽下去。

      “我听着,我听着,小姨你说。”星哭着道,她还像个孩子一样把脸依恋地贴在小姨抬起的手上。

      小姨勉强抬起一点身,艰难地用一只手从枕头低下拿出一个袋子和一卷红纸,交到星手上,随后撑不住躺下。星看着那一袋钱和红纸,眼泪模糊了眼睛,张着嘴,不敢置信,小姨这是在干什么,她无法接受。星抓住小姨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看着小姨无声的哭泣。

      “小姨!”

      小姨摸着星憔悴的脸也止不住地流泪,把最后的话说了出来:“这是我,给你定的城东王家的婚契,明年开春,你就嫁过去,王老爷年纪大了,得找人给他冲喜,你去,没人会亏待你。这是我为你谋的,最好的,前程,星你能,答应我吗?”她躺在那里,边说那泪边若河水般流去。

      “能能能。”星立刻点头,都到这个时候她有什么不能答应小姨的。

      小姨松了一口气,又说起那个袋子,“这是我这些年为你存的所有钱,还有那首饰,你都拿去。”说时嘴角放心一笑,仿佛交代完了一切。而一旁的星,看着那个袋子不知道该怎么接,她不要小姨就这么走,她一个人无法面对这一切,她没有办法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有小姨。

      星眼泪止不住的留,看着手里不认识的袋子,嘴张了又张,最后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你来时开始。”说时,小姨那无望的眼里流出一丝往昔的微光,星的心瞬间被剜去一块,悲痛不已,攥紧着小姨的手哀求:“小姨我求你不要走。”

      此刻小姨是母亲,是星的娘。

      而小姨则开始笑,颤抖的笑,笑着自己的往昔,而后痛苦的笑,遗憾的笑,而后到停下。小姨躺在那里,神情开始迷离,她仿佛看见了什么,她的一生如走马灯般一幕幕划过眼前,这活的不像人的一生,她如忽然幡然醒悟般紧紧抓住星的手,用最后的力气呐喊道:“星活下去,一定要像人一样活下去。”之后那悲凉的一口气没上来,便永远闭上了双眼。

      小姨就这么轰然断气,星疯了一样抱着小姨呼喊:“小姨你不要走!小姨你不要丢下我你别走!小姨你不要吓我!不要!不要!小姨!”

      “小姨!”

      “小姨!!”

      她抱着小姨的头不停的叫喊,她始终不相信小姨已匆匆离她而去,随后转身冲进瓢泼大雨中,她拼命的奔跑,跑到城东。明明才是下午,天已经黑的不行,星冒雨拍打着刘郎中的门,哀求着:

      “刘郎中你开开门,我小姨病了,病的很重,劳烦您老去一趟!”

      “刘郎中!小姨病了,您开门那!”

      “刘郎中您开门那!小姨病了!您能不能开开门啊!”

      这次无论星怎么敲门,都没有人回应,雨水夹杂着泪水和汗水流进星的嘴里,可她还在不停的呼喊着。她以为刘郎中不在家,便跑到路中央向上看,天空还打了几声闷雷。

      可这时对面楼的小厮却忽然探出头对着她喊道:“姑娘!别喊了!看见这雷了没有!这雨下来一天了,也不知道刘老头遭了什么孽!一早上就被雷劈了,现在已经送去省城了!你别喊!”说罢关上门窗。

      雨中的星不敢置信地愣在原地,任由雨水打在自己身上,可街上人的议论声告诉她这是事实。

      “你们听说了吗?对面的刘郎中啊,今天早上被雷给劈死了!”有人提着茶壶站在街边讨论。

      “天不遂人愿,刘郎中救死扶伤,可是个好人呐。”

      “谁知呢?没准背后做了什么亏心事儿呢?”

      一个妇人手里拿着佛珠抱着一个小女孩经过,妇人听到这话也跟着叹息一口。

      小女孩问:“娘,刘郎中是好人吗?”

      妇人说:“是个好人。”

      “那好人会被雷劈吗?”

      “傻丫头,好人当人不会被雷劈啦,只有坏人才会被雷劈。”

      “那刘郎中是好人,还是坏人?”

      “是个坏人,谁知道他背后干了什么勾当!”

      听着那些议论声,星陷入无望的痛苦当中,又托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回六院。黑夜的天空响起一道闷雷,撕裂人的神经,星无力的抱着小姨逝去的身体,抱着这最后的温暖,无望的坐在这没有光的黑夜里,她始终没有留住小姨,她始终什么都没能留住。这一年,星十四岁。此时所有郁结在孩子心中的委屈全部化为一声悲鸣,

      “娘!!!”

      少年的哀求终究淹没在大雨倾盆中。

      这是这几年少见的大雨,它没有来滋润田野幼苗的,而是压弯幼苗的腰。

      星那苦命的小姨啊,死在了这场大雨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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