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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命! ...

  •   船上,星如同小猫一般窝在小姨的怀里,油灯深黄色的微光照在小姨精巧的脸上,她慈祥的眼眸看着星,孩子踢被子就再盖上。

      这或许是星和小姨此生最幸福的时刻,船上有吃的,有喝的,还有穿的,还有她们彼此,只是偶尔会晕船,可时间变得很长又很短,长到不真实,短到星不想起来。

      经过大概半个月的时间,水路加上小段陆路她们抵达北方河南项城,那家富户,孟家。在星的记忆力,她来时孟家还算是风光,可在自己生下女儿后孟家就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

      此时的孟家还算大,祖上有人做过朝廷命官,所以一直对大清忠心耿耿。孟老爷已年过半百,虽然祖禄丰厚,但是到如今孟家这一代子嗣单薄,只有两个嫁出去的女儿,还有一个不肯嫁的妹妹,没有儿子,娶了整整六房小妾都无济于事,孟老爷年纪大了也不再强求。

      而小姨就是第六房小妾,没有什么地位,又不受宠,基本上在孟家说不上什么话。因为年轻貌美,出身不高,常年受到排挤,又没有别的依靠,之后就待在孟家院偏侧的一个小院,离老太太院近,她和其他姨娘相比,她还是会为自己做打算的。平时就陪六十多岁的孟家老太太吃斋念佛,安生的待在偏院,领着姨娘的份钱。

      学小姨说的话,偏院清净,活得长。一开始星还不明白这句话,后来才知道善良的兔子想活得长就要远离恶毒的蛇。并且社会正值新旧时代的交替,以后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化。

      所以在星踏进孟家的那一天,小姨第一个领她见的不是孟家的老爷,而是这位孟老太太,她是孟老爷的嫡母,是后院说话最有分量的人。第二就是孟老爷脾气不好,为人吝啬狭隘,找他去不一定会让星吃上孟家一口饭,反而有可能觉得小姨是在嘲讽他不能生而大发脾气。而孟老太太就不一样,吃斋念佛的人,心底最为善良。

      星第一次见到这个老太太的时候是在佛堂,她只觉得这是一个阴郁又古怪的女人,就像是刚从冬天的井水里捞出来一样,面色是活人的颜色,脸色僵硬的跟死人一样,在她脸上看不到第二幅表情,来时她正跪在佛堂后堂念经,小姨拉着星跪在地上,先是给佛像磕头,有人替她们去后堂说事。

      佛堂还是比较宽亮的,主要供奉的三宝佛,释迦牟尼佛,阿弥陀佛和药师佛,每天香火都一直在续,两边两排莲花灯都没有灭过,成天成夜的亮着。但是孟老太太从来不会在前面久跪,而是到后堂供奉一尊观音菩萨,念经从早念到晚,要不是每天早上儿子媳妇会到住处请安,她就会住在佛堂里。

      外面人都说孟老太太为了孟家求子拜佛虔诚,实际上星长大了之后才知道,孟老太太是只拜佛堂,从不拜祠堂。孟家的祠堂她是一步都不想踏进去。她对孟家的恨是那般根深蒂固,恨不得念经念到孟家断子绝孙。

      一个老妈子到后堂隔着纱帘跟孟老太太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孟老太太穿着一身蓝底黑袖,白丝刺花绣衣跪在纱帘后面推着佛珠。此时她手里不停推着佛珠,嘴里念道着:“罪过,罪过。”然后睁开无神的双眼,年迈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过了不到一刻,跪在地上的星抬起头,孟老太太只是掀开后堂的帘子看过来一眼,星就这样看到了这个令人难以忘怀的老人,她至今还记得孟老太太耳前的两撮全白的鬓发,整个人像是悲视人间的神,又带着沉闷冰冷,怒而不发的怨气。这两条鬓发紧紧向上扎在由两片银色片簪横着支撑的发髻里面,片簪尾部还镶刻着花样,和垂着少许作响似风铃的小银片。

      要不是老妈子多句嘴,让老太太去看看,估计她连看都不会看星一眼。

      那一刻星觉得孟老太太虽然很老,但是好美,美得遗憾,像是一朵清冷秀艳的孔雀昙花,被人架在高处等着根枯老死,甚至被剥夺盛开的能力。

      从佛堂出来后,星的手里就多出了串佛珠,她不知道有的人已经将余生寄托在这串佛珠上,她们想把这样她们认为是念想的东西延续到下一代,但对于星这样年纪的孩子来说,手上多出的佛珠只不过是一个和木蜻蜓一样的玩意儿,没有任何其他意义。平时的孟老太太并不会多关注星,只有星手里拿着佛珠到处逛游的时候才会投来青睐的目光,甚至送过去一本佛经。

      可没过多久,孟老太太看星眼睛里的光就黯淡下来了,说到底就是她发现这个孩子喜欢那佛珠只是单纯的喜欢把玩物件,对待其他玩意儿都是一样的,并且佛经是一点都听不懂。自此在她眼里,星就像是一个没有悟性的木偶娃娃,已经成形,不堪雕琢。

      但小姨不同。

      小姨的房里也有一尊菩萨,在星来之前小姨也是这样念经消磨时间,其他事情都是陪衬,别人暗地里欺负她她也不在意,想着一辈子就这样了,佛和菩萨构成了小姨的整个世界。而自从有了星的存在,小姨常年不通气的屋子打开了门窗。

      女人看着冬日暖阳下,坐在地上把玩佛珠的星,像是本来颓迷的生活有了新的羁绊。

      此时天寒地冷,树上的腊梅都盛开了,院里的人们都穿上了新鲜的棉袄,妇人身体臃肿的摆动扫帚,打扫着地上的积雪。其他的姨娘出门都在收拾排场,小姨的院里就这么一个管衣食起居的人,是个瘸子,走路有条腿是使不上劲儿,她嫁给了孟老爷的马夫,晚上经常看见她拖着腿走和马夫在旁边缩着手缩着脖子一起走路的身影。她基本不和院里其他人来往,大家都叫她马姨。星坐在地上把雪包成一团,堆成一个小雪人,然后给它脖子上带上串佛珠,她的小手被冻得通红不以为然。

      这时小姨垫着小脚一点点地走向星,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打打她身上的土和雪,星的手里还拿着一株掉下来的腊梅,脸跟手都快跟梅花一个色了。

      星举着手里的腊梅说:“小姨,这个腊梅好红啊,像糖葫芦一样。”

      “还像爆竹是不是呀。”小姨头贴着星的头哄道,笑颜如画。

      此时孟家大院里应景的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星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耳朵一只手捂住小姨的耳朵,又想去看爆竹,又害怕声音太大。

      这个时代久违的生机,在这个冬季的春节噼里啪啦的暂时升起。

      这天腊月里,她们难得可以出趟门。小姨不像其他姨娘出来会带上好些个人,而是就悄咪咪的带上星,出门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星买了一串冰糖葫芦,拉着星出去逛逛。街上的店铺,小商小贩到今天晚上就会打烊。拉着星到四处逛逛。天气寒冷,雪地湿滑,但是挡不住星兴奋的步伐。小姨跟在后面又掏出自己的积蓄买了些春节瓜果,大手笔扯了一匹花绫缎的布,又去药馆买了几副强身健体的药,首饰和雪花膏,胭脂,茉莉花味儿胰子,之后又到庙摊上求了几签。

      还给星买了一顶虎头帽,这样就不会冻耳朵了,星带上去加上冻红的小脸蛋,手里拿着糖葫芦,活脱像是一个年画娃娃,乍一看特别吉祥。

      这一路上,星的注意力都在糖葫芦上,当她被牵着走出寺庙的时候,视线也从糖葫芦上移开,落到寺门外一个几乎赤裸着身体倒在地上的人,这不禁让星伤心地联想到姐姐和爷爷。

      “小姨,他是睡着了吗?”星指着那个人说。

      小姨则是捂住星的眼睛,匆匆离开香火生旺的寺庙,很久以后星才理解,那叫死亡,每个人都会走向的地方。

      实际上这一路上像这样躺在地上的人随处可见,走几步路都会碰见一些,但小姨都拉着星视而不见的走开,不是小姨不想管,是他们管不了,她们自己都自顾不暇,那还有精力管别的人。

      那些人会手里拿着一个破碗向路过的人要饭,有的人则是若无其事的坐在地上挠自己好久没洗的身体,有些人则是呆呆地坐在那里,茫然地看着前方,好像灵魂已经抽离。

      当小姨抱着星走回孟家大院的时候,大院门口正跪着几个穿着单薄的佃农,他们举着手里的佃契哭泣,嘴里喊着:“求老爷疼,好歹是过年呢,能把年春欠下的粮食拨一些给我们吗,家里孩子已经三天没吃饭了,老爷,老爷...”那长着白花花胡须的老佃农卑微渴望的看着看门的小厮,其他几个也跟他一样举着佃契,希望能把老爷扣下的粮食要些回来,好歹今天是过年,总得吃饱饭吧。

      看门的小厮见着这些要粮不要命的人,能做出的举动只有无情的驱赶,他可不想因此丢了工作。

      像这样的场景,小姨见的多了,以前她可能还会停下脚步,但现在小姨则是默默抱着星进院,还嘱咐星,以后少看多吃饭,等过了这个冬天,街上就会清净很多。

      星靠在小姨的怀里,离那几个佃农越来越远,她永远忘不了那几个佃农向孟院跪地磕头,眼含血泪的样子。

      此时,孟家大院的后厨则飘出缕缕香烟,厨子们正忙活着为老爷姨太们赶制丰盛的年夜饭。

      实际上小姨今天买的东西里没有几件是给自己买的,春节瓜果,布料是留给星的,强身健体的药分别是给老太太和老爷的,首饰雪花膏胭脂什么的大多都包成礼盒给了其他姨太太,她没有那么多的分钱可用,得计算着留着些。庙里求的几签也是给正太太求的,除夕就抽不到坏签。

      回去前她们还特意去西洋店买了一盒女士香膏,是送给孟老爷的妹妹,那位快三十岁的大小姐,她跟她哥一样脾气不大好,但是特爱这些西洋玩意,曾经孟老爷送给她一个价格不菲的金怀表。这位孟小姐每次一登场绝对是最亮眼的那一个,但性格也是最难缠的一个,连一直宠爱她的孟老爷都要让她三分,院里上下财务都交给她打理。

      除夕夜小姨与其他姨太几番周旋过后,在孟老爷的准许下大家穿着崭新的衣服坐下,又在孟老爷面对这琳琅满目的年夜饭寒暄总结几句之后,老爷动筷她们才开始动筷。九素九荤九糕点,六鱼四汤一茶水,山珍海味,仙羹佳肴一盘盘簇拥而上。几位姨太太和老爷小姐身边围满了伺候的小人,只有小姨这个最说不上话的身边没有什么人,在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

      这天晚上,孟家吃完年夜饭,其他仆人退下,留下孟家一家人都坐在中央大厅里守岁,有互相赠送礼物,手里的红包都发给了孟家小姐,长相明艳的三姨太还在打趣问她什么时候招上门女婿,很明显坐在旁边的孟老爷不是很愿意,三姨太就放下红包去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孟小姐很喜欢小姨送给她的礼物,而小姨作为最小的六姨太,今天晚上的最大任务就是把在场的人伺候舒服。

      大家坐在一起嘻嘻闹闹的,到后面累了,闲来无事才想起来还有个会弹曲儿的小六,坐在角落里不怎么搭话的小姨早就准备好了,每年都得有这么一遭,当年她就是靠着手艺才被孟老爷看上的,这也成了她价值所在,一直没丢。

      “这不秋丽在这儿吗?没事儿过来给大家弹一曲儿。”三姨太磕着瓜子说。

      “好。”小姨答应道。

      老仆取来琵琶,小姨那年轻的脸蛋加上高超的琴艺把全场的目光锁定在自己身上,年过半百的孟老爷正享受着人锤肩按摩,他看着这年轻又貌美的□□才想起来小姨那双精巧的小脚,顿时眯起眼睛。那个年代的男人总是有这么个癖好,并且引以为傲。

      看着孟老爷眼睛盯在小六身上,大家也都各怀鬼胎眯着眼睛看向小姨。

      也就是在这一天晚上,星遇到了她的第一个朋友,小玲,马姨的闺女,之前一直在乡下,前几天被接了过来。两个人是在孟家厨房相遇的,当时孟家的人吃过的年夜饭还剩下好多,孟家的惯例是都倒掉,但每次都会被厨子重新端回厨房自己吃。幸好厨子也要先回家过年,剩菜剩饭会搁一夜,这就给了两个孩子可趁之机。

      俩孩子抹黑,同时从厨房的左门右门进去,同时相中一只没吃完的鸡,之后两只跃跃欲试的小手就出现在灶台的上方,口水直流的同时抓住了对方。

      “哎呀!”

      “哎呀!”

      两个人都一屁股坐到地上,才意识到对面是和自己一样来偷吃的人,两人又都扒着灶台露出眼睛,互相好奇的盯着对方,然后相视一笑,达成协议,都开始拿起自己想吃的东西。

      星先是饿死鬼式吃了几口菜,吃到差不多饱,然后掐着大半只鸡,抱着两三个大馒头就出去了。小玲比她拿的齐全,自己备了一个小米缸,小小年纪就学会的违章建筑,也是先把自己喂饱,然后鸡鸭鱼肉往米缸里填,填的差不多了再填菜,最后冒头了,就硬是竖着塞进去三个馒头,中间再卷个饼,最后抱着米缸,嘴里叼着个鸭脖就出来了。

      小玲坐在星的旁边,那冒头的米缸着实让星震惊一脸,然后接着埋头苦干。一开始是你吃你的,我吃我的,到后面好朋友一起吃香喝辣,不够吃再去拿,但是米缸里的不能多动。两个人边胡吃海喝边问。

      “你叫啥?”

      “星星。”

      “你叫啥?”

      “玲玲。”

      “星星。”

      “玲玲。”

      那天晚上两人翻馍覆米,颠鸭倒鸡不知天地为何物。直到厨子的一双大手从后面拎着她们的后脖颈子把她们拎起来。

      “两个小贼!”厨子大骂道,他每年把年夜饭都是留给自己的,今年居然被两个小屁孩儿砸摊了!说着就要拿下她们去见老爷:“你俩都给我站好了,跟我去见老爷!”然后提着一个,往孟家大厅的方向拉。

      星一开始被拎起来的时候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像被抢了食儿的小猫,鸡肉掉地上长着大嘴嗷嗷大叫,然后看见厨子那凶神恶煞的样子才感到害怕。那另外一个可比星听话多了,玲正吃着忽然就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起来了,然后紧紧抱住怀里米缸,很快缩得跟个鹌鹑一样,认命似的被提溜着走,那贼溜溜的眼神显然以前没少干这种事情。

      幸好这去孟家大厅的路还算长,被迎面而来的马姨拉到一边,而且厨子本意就是想吓唬吓唬星她们。两人相遇,刚好厨子把两个孩子给往地上一丢,卷着袖子说:“这回是看在我兄弟面子上,再有下次我就不放过了!”马姨上来打圆场,这人话看着是给她说的,实则就是演给两娃儿看得。

      星是看的一愣一愣,绝不会再有下次了,但是旁边的玲就机灵多了,看见厨子那黑溜溜的眼睛盯向她,立刻,马上,放下米缸,跪在地上拜大年:“今年过年,玲玲祝厨子叔叔一帆风顺二龙腾飞三羊开泰四季平安五福临门六六大顺七星高照八方来财九九同心十全十美百事亨通千事吉祥万事如意!”说完又磕了三个头,厨子的嘴都快笑裂了。

      这一番下来,旁边的星眼睛都呆了,然后立马也跪下来学着玲玲的样子,拱手拜年:“星祝厨子叔叔一帆风顺二龙腾飞......额...额。。”后面的小嘴瞎扒拉扒拉着就不会了。

      “哎呀呀,孩儿们呐都起来吧。”厨子叔叔有好几个儿子,没有闺女,他把两个女娃抱在怀里,跟旁边跟笑的马姨说:“你可真是生了个好闺女,走,今天俺给这俩闺女送回家。”他个大老爷们儿时越看玲和星那是越喜欢呐,以后见到他们一口一个哎呀呀挂在嘴边。经过这么一遭,两个人饭也愁了,还白得两个大红包。

      此时孟家中央大厅里,小姨已经弹完了整首,忽然一个钢镚掉到小姨脚下。

      “哎呀,你看我,这茶楼打赏的习惯怎么就用到这里了呢?”三姨太这边说边站起来,走过去把小姨扶起。小姨早就习惯了每年都来一遭,琴不能弹好了不然打各位姨娘的脸,琴不能弹坏了不然打老爷的脸,幸好三姨太换个法子侮辱,不然她真不知道怎么说话。

      小姨谦卑的低头,面不改色的捡起钢镚儿放到三姨太手里。她看着小姨这三脚踢不出个屁来的黄牛劲儿只觉没趣儿,扫扫手绢说:“拿着吧,这里就你年纪小,这钱就当你压岁钱了。”这点钱对于阔绰的三姨太来说也就是洒洒水,小姨就把那枚银元握在手里。

      这时一直观察形势,没有说话的二姨太说:“你们听,这是什么声音?”她耳朵尖,听到外面玲念叨除夕祝福语的声音。

      几个女人忽然找到了跟摸牌似的乐子,叫仆人把外面的人请过来。星和玲就这么被拖了进来,两个人的脸冻的跟福娃一般一样红,尤其是带着虎头帽的星。

      两个人被拖到孟老爷面前,小姨也略显慌张的看着星。孟老爷看见孩子先是笑,然后又皱起眉头,拿起旁边的瓷杯喝了口茶,看看一圈周围的人,脸色越发阴沉。

      星看见小姨担忧的脸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谁知这时玲拿出对厨子的殷勤,一下跪在地上大声道:“今年过年,祝叔叔一帆风顺二龙腾飞三羊开泰四季平安五福临门六六大顺七星高照八方来财九九同心十全十美......”也不知道是想不起来了,还是留给星,她伸手拉拉星。

      旁边的星接收到信号也马上跪下道:“百事亨通千事吉祥万事如意!”

      两人相视一笑。

      全场安静若鸡,之后整个大厅都开始沸腾起来。把人叫进来的二姨太出来打圆场,满面红光地说:“老爷,这是老天爷给你送福娃来了,一送还是一双。”二姨太蹲下抱着略显呆萌的星,让她俩给老爷磕个头,两人照做。

      这样好的彩头,孟老爷才满面红光的看着两个孩子,还破天荒掏出两份红包让仆人给两个孩子。小姨也趁着这个时候走过来说了星的事,之后星也就顺利成长的留在了孟家大院,她们就当是养条狗养条猫有一嘴没一嘴的把星喂大。

      星看着手里的两个红包,脑袋一歪,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是她好像知道这个可以换东西吃。

      那天晚上回去后,两个孩子就相互交换了做朋友的信物,玲是拿出了她藏在米缸最底部的炸肉签,整个一半肉签都倒在星的衣服上,一脸表示看我对你多好!星也是受宠若惊,让小伙伴等一下,她跑到屋里,从柜子盖着麻布的框里拿出两颗大大的圆溜溜的熟鸡蛋,像宝贝一样贡献给玲。

      玲比星大一岁,也比星高半头。玲盯着星举上去的那两个鸡蛋舔舔自己嘴唇,接过来,然后又放在鼻尖嗅一嗅,皱着眉不满意地喊道:“都臭了!”

      “啊?”星挠挠头,鸡蛋还会臭?她闻了闻,还真有点臭。

      “你看都黑了!”玲接着说道。

      那星只好把鸡蛋收起来,然后贡献出自己的红包。

      “我请你吃糖葫芦。”

      “不行,我喜欢你的帽子,我要你的帽子!”玲掐着腰说,然后星就立刻脱下帽子给了玲,两个人相视一笑,友谊的小船瞬时间累成了高山,胳膊交叉在一起,一蹦跶二蹦跶的。

      那天晚上跟着玲,星就没想起来回屋的事儿,她们在放过红鞭炮的地上找那些没走火的小鞭炮,然后再点火吓看门狗。星害怕,她一怕狗二怕炮,她见过狗没见过炮,小炸炮放在自己手里点燃,每次都是还没点着就立马甩开跑了,玲则有时候不耐烦,直接让她到后面,自己岔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步就把狗屁股后面的几个炮给连轴点了。

      “啪”

      “啪”

      “啪”

      什么叫鸡飞不知道,但她们知道什么叫狗跳,看门的大黄狗正在睡觉就被屁股后面的灼热感和声音给惊醒,惊恐地尖叫窜的比门还高,自此大黄狗看见她们都得骂骂咧咧的绕道走。

      那时孩童的行为总是那么无知的可恶,直到她们被大人拉着揍屁股,才会想起大黄狗也是会疼的。

      除夕那晚,守岁后孟老爷让小姨单独留下,像青楼的妓子一样伺候他一番,然后孟老爷便把所以的精力放在小姨的小脚上。他坐在床上,像是捧着一个稀世宝贝一样把小姨的一只脚捧到他苍老皱巴的脸前,鼻尖扶在那红绣花鞋面上嗅来嗅去,露出无比痴迷的表情。小姨像个木偶娃娃一样僵硬地躺在床上,精巧的脸上有着这个老男人想要的表情。

      晚上等星她们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小姨已经累的睡下了。星进屋时灯还亮着,她就先围在火炉前烤烤手,捏捏耳朵,然后过去趴到床边,小姨已经睡着了,但是脚还露在外面,鞋还没脱。星这才发现,小姨的脚和自己差不多大,怎么和她见爹的脚不一样,可能是不长了吧,星就没多想。她没有立刻上床,而是给小姨的脚也盖上被子,她能看出来小姨很累,睡觉的时候皱着眉头,心情很不好,还喝了很多酒,不好闻。

      星趴在床边嗅了嗅小姨发髻,有着桂花头油的味道和酒味,没一会儿小眼睛就飘到小姨那双长着一层冻疮的手。星就挪过去,本来她是想把红包塞给小姨的,可是小姨的手叫人看着怪难过。她给小姨的手盖到被子里,然后置身跑出去,她记得药店在那里就跑过去,跑的可快可快,两条腿就像是小鸟煽动的翅膀。虽然说街上还有点积雪,但不妨碍星的小脚蹦跶。那个时候她把双手缩到袖子里面,放在身前,使劲跑使劲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跑快点。幸好那天晚上,城南刘大夫出去上茅房回来,刚好门缝看见星在敲门,要不然真的就要敲一个晚上了。

      刘郎中看她一个孩子来,就勉强开了个门,星脑子一转,想起玲的模样,想起节日要行礼,然后拱手真诚道:“伯伯过年好。”

      “孩子,你来要什么呀。”大夫眯着眼睛弯腰说,他年纪已经很大了,还以为星是来要核桃的,起这么早。

      星面对着老大夫,不知道怎么形容,想想就指指手,再在手上哈口气表示疼,大夫马上就明白了,进去给星拿了一盒冻疮膏,星给他红包,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都还没来得及找钱,星就小手捏着铁盒跑了,大夫在后面年高迈不开腿,也没追上。

      星很快就又跑回了孟家大院,来到小姨床前,把小姨的手拿出来,拧开铁盒子,把有点凉的冻疮膏仔仔细细的抹上去,抹的很均匀,抹着还吹一吹嘟囔着:“不疼不疼。”抹好后她小心翼翼的把盒子给盖上,放到小姨枕头边,又把小姨的手放回被子里,就脱鞋上床。她像树懒一样趴在小姨身上睡去,好暖和好暖和。

      第二天,小姨醒来被枕边的铁盒搁着,这时她也感觉手没那么疼痒了,正想着怎么回事儿,就发现身上多了个正呼呼大睡的挂件。小姨眼神温柔,仿佛有了依慰,然后又接着躺下一会儿,躺到需要去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再起来。

      没人打扰,星一觉睡到了大中午,被稀疏的石子砸玻璃声给吵醒。是玲在外面叫她,说好的今天出去找厨子要溜肉段的,星想起来就直接蹦下了床。

      那时在星的眼里,玲就像是一个主帅一样闪闪发光,她感觉玲好厉害呀!带着她跑东跑西,跑得可快了!炸鸡窝,掐鹅脖子,还会打大鸟,什么都会,而且玲还攒着自己的红包买了一把小木枪,气昂昂的站在小土坡上说:“我一枪,要打到英国人身上,我这第二枪要打到法国人身上,让他们强我们的东西,我这第三枪要打到俄国人身上,让他们不不要脸强我们的土地。”

      玲持续的发光,并且她从始至终有一个忠实的崇拜者,星,有时还有其他很多个孩子听她指挥。此时在星的眼里,玲就是一个大英雄。

      “二营的,拿起你的枪给本将军冲啊!”玲站在小土堆指挥着前面的空气,攻击被当成假想敌的树,说着其他拿着各式各样木棍的小伙伴冲上去,星就蹲在小土堆旁边崇拜地看着,玲也跑过去,一个个一脚一脚的踹上去。玲喊停就停,然后单独掏出手枪哒哒哒哒哒哒,打个不停,打得两眼放光,因此她们窝在一起祸害了不少的树。星也心甘情愿帮玲抬东西,搬东西,当她的小跟班,一起哒哒哒哒哒哒,然后屁股后面就跟着爹妈的棍子打打打打打打。

      小孩子本身打闹没什么,关键是那年头义和团干仗,大人听到小娃娃们大声嚷嚷就要吓死,顺手就抄起洗衣服的家伙扇娃屁股。玲和其他孩子见到抄棍就跑,星以为没人管她,也就没人打自己,一直拖着腮帮子蹲在原地,谁知道有的爹妈它手长,逮住自己孩子的同时还逮着星打一顿。

      那一棒子下去,可是让星知道屁股炸开花是什么意思了,星也知道了什么叫疼。太疼了呀!

      之后她和玲一个个腰托着火辣辣的屁股回孟家大院,门口的大黄狗看见她们仿佛在笑,这回没走开,汪汪汪的冲着她们叫。星快委屈死了,玲则是一个举手,狗就又躲到大门的后面,然后再被负责看门的人一脚踹出来,踹个踉跄出来看门,拳脚相加也不敢动弹,狗眼时常含泪,搞得星以后看见那个看门的小厮就害怕,就不喜欢,就躲。
      当然,她和玲也有打架的时候,可最后都以星灰头土脸告终。

      打了几次后,打到一半玲就疑惑地问:“你干嘛不打我呀!”

      星坐在地上捂着脸哭,说:“因为你会疼啊。”

      这个回答让玲觉得很懊恼,她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么懊恼的问题,打架不都是要还手的吗?之后就再也没打过星,还嘱咐以后有人打你就还手,打不过就来找她。

      不过星在这之前就有了排解委屈的对象,那就是门口那条大黄狗。自从那一回被大人打,星就对大黄狗的屁股产生了浓厚的愧疚感,晚上孟家基本没人来往的时候她就会跑到大门口,还刺疼的屁股小心翼翼的坐到大门槛上,然后看到狗屁股被炮熏黑的地方,自己的凉手就伸过去,放到狗屁股底下摸摸,狗躯微震后,懒洋洋的大黄狗懒洋洋地看了星一眼,然后又接着回头趴着。星给狗子带来了两个鸡蛋,是两颗白花花的好鸡蛋,星拨给了狗子,摸摸狗的头让狗吃。大黄也很给面子,不仅吃了蛋,连剥下的蛋皮都吃,意犹未尽的舔着牙齿,靠近星美美趴下。一人一狗就这么在大门口窝着,这就是发现双方对方都没有攻击性所带来的跨种族安全,但不同的是,此时的狗已经认命,而孩子还不知道自己已在“命”中。

      也是那天晚上,星第二次见到了玲的爹,他天黑赶着马车回到孟家,把运的东西和马姨一点一点往下搬。马夫和马姨是一对很害羞老实的恩爱夫妻,总之比那个年代的大多数夫妇要显得恩爱很多。没见过他们大吵架,吵架也都是马夫手捧着一朵花去哄马姨,他们共同的女儿玲也很懂事,就是有点皮,日子清贫但舒坦。马夫负责给孟家来回运货,马姨则是处理完小姨院子就去招呼他们小屋的事。

      除夕晚上那回,马姨出来找孩子,马夫就顶着冷风在门口等着,最后看见马姨蹒跚的身影还带着生人就先摸索回屋里,缩着手不敢见人,临走了才跟厨子说了声新年好,再见什么的,从袖子里掏出几个薄薄的红包给厨子,说是给厨子孩子的,估摸着是没有看见星就没给她。今天搬货的时候,马夫往门口的方向瞟了又瞟,等货搬完了,棉袄裹着汗的就小跑了过来,塞给星一个红包,依然是不好意思的缩着手。

      “娃儿,该回去了,恁姨搁屋里等你嘞。”

      听见小姨叫他,星就起来拍拍土,马夫看她小腿扑腾,没先回去,而是低着头默默跟在后面把她送到小姨屋里才打算转身回去。也就是他缩着脖子转身回去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星那稚嫩的声音跟说:“伯伯新年快乐!”马夫没敢回头,瞬间老脸一羞,继续往前走路。小姨则是抱着星目送马夫后才回房。

      孟家大院的其他人总说马夫窝囊,跟个娘们儿一样,连自己媳妇都不敢打,但又都知道,马夫好心疼马姨,能出趟远门就会给家里带好东西。马姨也心疼马夫天天搬这搬那的,晚上打着灯给丈夫按摩,腰上扶烫毛巾,算着最近的开销和收入,玲在床的里头睡着。其实马姨他们起早贪黑的,没别的所求,就是希望跟女儿的日子好过一点,能生儿子就生儿子,生不了儿子下半辈子就得靠闺女和女婿了。

      第二天玲还是一如既往的领着小伙伴们打打杀杀,小日子就在没日没夜的哒哒哒,打打打声响中过去,等过了年这个阶段,她们作为小孩子,手上就没有这么阔绰,玲其他认识的小伙伴有的都开始上学堂,或者是下地。实际上这干旱年头,大家平时连饭都吃不饱,也就过年的时候才会放松闹一闹,年一过又会恢复到平常窘迫的样子。大人们也按部就班的开始忙碌,没人跟着她闹,只有星这个小的愿意跟着她,见到她就傻笑,整个人都呆呆傻傻的,甚至都听不懂她说话,说了相当于白说。

      可是这么多小伙伴里面只有星记得,玲长大了想当将军,脚踢八国联军,扶清灭洋,保卫国家,每次说到这里玲就腰杆挺拔的站在那里,好像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气,支着左胳膊仿佛手上就有把大刀一样。玲对这个傻朋友只有对她这一点是满意的,没什么用,但带着是真舒服,没事儿就带着星去找厨子要吃的。

      后来星和玲便经常结伴一起出没在孟家大院当中,有一次她们两个没注意跑出了小姨的院子,路跑远了就不小心撞见正拐弯的大小姐。那女人受惊吓捂着胸口撇了她们几眼,然后就瞥见了她们的小脚,之后就用惊奇的眼神绕着她们转圈看,笑着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多大了。

      看到这个大小姐,星不禁往后退了两步,躲在玲的后面,她能察觉到面前的大人眼中的一丝狡黠,那狡黠让她感到莫名的害怕。

      自那一天,星就有好一段时间没有看到玲,找马姨也说不在家。

      佛堂的香不停的在烧,街上的人正抱着盛着稀糊涂的碗走来走去,门前的大黄狗还趴在地上睡觉,厨房的厨子还在坐着中午饭,天空飞翔的鸟儿被石子打下来。

      没人注意到,星记忆中那惹人怜爱的玲,也被人折断了翅膀。

      那天晚上,屋外面等着几个婆娘,屋里的马夫和马姨对坐在床上,看着床上睡着的玲,前面小火炉的光照在他们脸上忽明忽暗。马夫少有的拿着烟斗抽口烟,她跟马姨一样一脸愁容。马夫是疼女儿的,知道裹脚要遭好多罪,自己女人虽然瘸,但也没见其他女人好好走过路,他知道裹脚的规矩,但是一想到现在轮到自己闺女裹,多少放不下这个心呐。

      马夫说:“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哪怕她像个男人一样活着。”他就这么一个闺女,他就不明白了又不给红包,外面那些婆娘怎么就上赶着过来裹脚。可是眼看着大家都裹了,玲怎么能不裹呢?这是个想法,也是个疑问。

      马姨心里也好不到哪去,不断安慰着马夫:“我们女人都要走这么一遭的,疼是疼了点,可是没办法呀,现在不裹,等以后脚大了再裹就不好招女婿了。”像马夫这样心疼女儿的爹她还是头一回见。马姨摸着自己的瘸腿心有余悸,她也害怕,但是她没办法。

      夜渐渐深了,外面的婆娘还是不肯走,催着问:“都说好了吗?”

      “催催催,催命啊催!”马夫拿着烟斗出来坐到屋门口,显然夫妻两个是已经答应了,那几个上了年纪婆娘一个接一个赶紧进去。

      还有一个笑呵呵地说道:“马夫这是好事儿啊,以后脚裹的好看了我可得来沾沾贵气。”一个个笑个不停然后接着进去,只有马夫满面愁容的低头抽烟,他不想闺女嫁人,他想看闺女奔跑,不过他此刻已经认命啦,以后是看不见玲在他面前跑来跑去了。

      此时还在床上睡的玲被晕乎乎的拉起来,一睁开眼睛满屋子的女人,面前一张张笑着的脸,在火光中显得格外狰狞。其中两个女人一个稳住玲的身体,一个拽住她的小脚拉到床边直接按进盆里,那一瞬间水烧得玲想跳起来,可她挣脱不开。

      那几个女人眼睛似铜铃般盯着这盆里泡红的小脚,说:“你看着小脚,长得多好多软啊。”仿佛想用眼睛就把那小巧的脚指头生生折到后面,盯得玲身上发抖。玲看出了这几个婆娘想干什么,她见过这些女人的脚,丑死了!她就没见过比那三寸金莲更丑的东西!她没闻过比裹脚布更恶心的味道,又臭又长!那臭脚像是刚蒸出来挤在一起的鸡爪,一滩烂骨头烂肉!这群大人还一个劲儿的夸自己的脚好看?恶心死了!

      想到这里玲就开始不停的挣扎,忽然那几个闲着的婆娘都冲过来按住她,脖子腰胳膊腿,全身都不得动弹,玲大叫着。离那么近玲现在都能清晰地闻见那裹脚布的味儿,缠了那么多裹脚布都掩盖不住的老肉跟烂肉混合在一起化脓长疮的味道。

      听到女儿的挣扎声,屋外马夫嘴里的烟升得老高,他长叹一口气,随后起身小跑离开,他也不知道他未来会为自己离开这一举动后悔一辈子。

      屋里的婆娘举着那两个小脚举得老高擦水,擦的时候就十分用力,仿佛在干什么费劲的营生。玲被按着哼唧唧的哭,旁边一个裹脚的老手婆娘准备好裹脚布和明矾粉搁到旁边,她吹吹手准备好举起玲的脚,一只手握住后脚跟,眼看另一只手握住除了大脚趾以外的四个小脚趾马上就要往下掰下去。正爆哭的玲忽然扭头狠狠咬住一只枯老的手背肉,狠狠回头一扯。

      “哎呀!哎呀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这小妮子咬掉老娘一块肉!”一个婆娘慌忙捂着自己鲜血横流的手背起来,其他婆娘看见也是一惊,有人去扶,有人注意力转移,玲趁着这个时候一脚蹬开那个准备给她裹脚的婆娘,光着脚跑出屋,边跑边放声大哭。她们都没有想到玲的性子会那么烈。

      也是那天晚上,小姨像往常一样端过来一盆洗脚水,星像往常一样被脱下鞋子把脚放进去,可今天的水却格外的烫。往常小姨在给她洗脚的时候总会一个人不停的说话,虽然不知道在说什么,可今天小姨一句不吭把她的脚按在盆底,刚开始她感觉烫想起来,可小姨狠狠的把她脚按在水里,后来星烫得忍不住张嘴大哭,一直叫小姨,小姨,疼,任她再怎么扑腾小姨都低头不看她一眼,也不松手。院里还有两个婆娘等着,她们听到了外面挣扎的声音,但都没有去管。

      小姨低着头,大大的泪珠滴落在盆里。

      忽而她们听见院里面开始闹起来,手上的动作才停下。她们听见玲在嘶吼,在跑在叫,声音渐渐远去。

      本来就是深夜,整个空旷的孟家大院都回荡着孩子忘我的哭声,和几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喊叫声,雪白的脚丫拍在光滑的地面上不停的追逐,后来还听见了马夫赶来的声音。过墙的枯树枝仿佛在观察,这个月夜人们仿佛疯了好久。

      忽然,一切在孩童的一声坠落的尖叫中瞬然归于平静,片刻后又响起男人和女人洪亮的哭声,那凄厉的哭声划破黑夜。

      “我的儿啊!啊!”

      后院的灯一盏盏亮起,头顶的月光还这么皎洁,点亮了人的眼睛。

      那一声惨叫,那些婆娘才意识到真的出事了,呆呆的愣在原地。

      屋里小姨也在这个时候松开星的脚,她自己的手也颤颤巍巍的,被水烫的通红。

      而玲......

      那天晚上她光顾着跑,天又太黑,那个年代的大宅院里又有些门槛它是很高的,偏偏那天晚上玲拐了进去,一条腿没有蹬过去,直接坠了下去,她以一种无法形容的姿势倒下,上身和下身一条腿向后折在了一起。

      自此之后玲瘸了,和她母亲马姨一样变成了一个只能拖着一条腿走路的人,同样的一条腿,同样的姿势走着路。除了她的父母追悔莫及,没有任何人对此负责任。

      当天晚上城南的刘郎中在这里待了一夜,好多人围在马姨屋的外面,一层又一层,一个个伸着脖子往屋里看,好像在期待着什么结果。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又几个人还指着小小的她议论纷纷,她只能待在小姨屋的门口,呆呆地等着,等了一夜。

      所有人再也没见到过那个在院里奔跑的女孩,甚至是仿佛那个女孩子从来都没有存在过,那件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哪一刻不小心提起来大家也都变成聋子和哑巴。

      长大后,星每每想起这件事情,都会倒吸一口凉气。她也再没见到她儿时心里那个英勇的将军,见到的只是从前夜晚的灯下映照着的两个人的影子变成了三个人的影子。

      一个缩着脖子的男人带着两个瘸腿的女人,拉着长长的影子。

      经过这一遭,星也开始发烧了,烧得不省人事。

      在她的世界好久没有那么光怪陆离了,什么都有,长翅膀的鹿,会飞的大马,变大变小的兔,互相可以转变形态的狗牛羊,还有好多不认识的东西,家具在身边摇着尾巴向她招手,她好像一朵云飘到天上,即使耳边一直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也义无反顾的继续遨游在自己的世界里。

      至今星都不能确定那天晚上是谁在照顾自己,仿佛那个叫红的姐姐又来了,轻轻的抚摸着她的额头,在她耳边念叨着活下去,活下去,可摸着她额头的又好像是小姨,小姨在哭泣,一会儿又看见孟家老太太的身影,耳边隐隐约约还能听见谁在念佛经推佛珠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星觉得自己好难受,忽然好像达到某一个顶点,脑子里正飘忽的一切全部消失,身体猛然被拽进地里,她睁开了双眼,看见床边坐的只有小姨,她便轻轻唤了一声。

      星不知道她那一次是怎么醒来的,后来小姨告诉她,是孟老太太拿着一碗掺着佛堂烟灰的汤药喂给星的,孟老太太总跟人说是受到佛祖的指引才过来救星,这才让星熬过一劫。

      (可是,如果孟老太太还活着,那么现在活下来的星一定会告诉孟老太太,谢谢她,感谢她的援助,告诉她这一切并不是佛祖的安排,而是您自己的善意救活了我,不要把自己美好的一切都归结在虚无的信仰当中,是您自己的善意指引您掏出了昂贵的药材喂到了我的嘴里,救我的是您,而不是佛堂前的那一小撮香灰。)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那时的星对孟老太太产生了感激之情,和一丝摸不清的复杂感情,她忽然感觉这个孟老太太并没有那么可怕,后来连玲的事情都是她暗地里忙着弥补。

      自从那一天,那串佛珠又重新回到了星的手上,她会坐在院的门槛上去看,去仰望,去遥看从佛堂冒出的一缕缕青烟,会跟着颂出的佛经念叨。她有时会想,红姐姐是谁?是神仙吗?还是菩萨?又是她救了自己吗?是孟老太太?还是那撮香灰?

      可自从这一次死里逃生,星好了以后,小姨就又一次的转变,除了被招到孟老爷和孟老太太那边,其他时间便不再围绕着菩萨和念经,而是更多的放在星的身上。她会在星坐在门槛上看烟的时候走到星的后面摸摸星的头,也一起抬头看那一缕缕青烟。那是一幅很奇妙的画面,仿佛那烟把小姨和星,还有孟老太太和红连在了一起,连在神明的面前。

      但很明显,孟老太太最为虔诚,她的世界除了佛,几乎什么都没有。

      小姨有了星,星还会长大。

      因为玲的事情,星裹脚的事就没人敢多问,一直搁置着,可每当星走在孟家大院里,总有一些人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星一天天长大的健康的脚,仿佛在盯一个瘟神,盯着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东西。那一刻星的世界变了,她忽然明白她觉得美好的一切只是因为她的世界简单。小姨也会在某天晚上摸着星的小脚叹息,但小姨的眼睛和那群人不一样,她的眼睛里更多的伤心和担忧,她总在害怕着什么,害怕星裹脚疼,又害怕星因为没有裹脚未来没有一个好前程,每次手里拿着裹脚布,还没开始裹就又放下。时间一长,索性就没有再想了。小姨悬着的心呐,直到光绪三十二年,慈禧太后亲自下令废除缠足陋习才终于放下。

      星一直觉得她和小姨的感情很微妙,亲而不近,彼此互相依赖,却不能多说一句话,然而又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小姨总是对她照顾入微,可却从来不抬头仔细看她。怕失去她,所以极端的保护她,生怕她受到一点伤害,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要出去,不要和谁说话,不要这不要那,以至于星渐渐对外界事物萌生了和对大宅院一样的恐惧。小姨就像是受惊的母兔,随时提防着环绕在周围的蛇伤害幼崽,一点的风吹草动就会让她将幼崽锁进怀里。渐渐的,星也像刚出生的幼崽一样惧怕外界,但凡有一点声音就会缩回母兔的怀里。

      (后来回望那段时光,星总会时常感叹小姨的美丽,那不像人的凄美。她对小姨最深的记忆就是小姨读女训的样子和哄她睡觉是样子,虽已无法全然想起小姨的模样,但那慈爱的模样一直刻在星的心里,也是星在孟家大院不可磨灭的一道微光。但可惜的是,小姨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人,从来没有像人一样活过,也注定无法教星如何像人一样活着。)

      当星再次走在孟家大院的路上,一道道封闭的院门打开,四周的一切开始变得鬼媚,仿佛一条条蛇在纠缠在爬,身边的墙高的看不见墙头,框出一片孤零零的天。星穿过那一道道门,一道道门里都框着一个颓迷的女人,她走过站在院门口抽着香烟一身红的女人,走过一个穿着学生装疯疯癫癫的女人,走过一个剃发的尼姑,走过那些手里洗着衣服却用愤恨的眼睛盯着她的老婆子们,又走过一个面带冷笑的妇人,她手下推出一个坐着轮椅瘫痪的女人,最后走过端坐着哭泣的小姨和躺在祠堂里的孟老太太。星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走在人间,分不清那些是人是鬼,分不清这里是动物园还是疯人院。

      此刻她也终于明白,小姨那一句偏院清净,能活得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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