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因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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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这边厢则是送了摩耶罗回去，由他去召集劝说那一众男子。他那些同伴新近得了娇妻美眷，又有美食美器享受不尽，日子过得如同做梦一般，一开始都当是天方夜谭，只是架不住摩耶罗言之凿凿，素日品行又好，虽还不肯信，毕竟事关己身，也耐不住那几分好奇之心，便私下约定好，罗刹女都睡去之后，一同往那黑城瞧个究竟。
如此等到半夜时分，众人果然偷偷聚集起来，直奔黑城而去，到了地头一看，确实如同摩耶罗所说一般无二，由此真个确信无疑，当时全都恐惧战栗，六神无主，纷纷向摩耶罗求问逃脱之法。摩耶罗这才不慌不忙说了事情原委，又请出黛玉与大鹏，先由大鹏显露真身救出城中之人，随后便由黛玉为双方缔结契约。
因这定契至关重要，黛玉除了叮咛大鹏之外，尤其嘱咐众人道：“此是生死大誓，非同小可，既已立下，天地神人共鉴之，绝无更改。你等务必常持善念，发清净之心，按时供养，不可有须臾懈怠，尤忌妄心邪念，若有一日背信弃诺，定有大祸临头，到时无人能救，后悔也来不及了。”契约一成，便如无声处落惊雷，岛上所有生灵，齐齐从梦中惊醒，那些鸟兽虫鱼全都惊怖不安，各自鸣啼不已，更有梵铃清音随风飘至。
众人一时敬畏至极，全都伏地连声应诺不止，大鹏却知罗刹女已被惊动，连忙催促道：“你们快别耽搁了，快到我背上来！等会儿若听到罗刹女在身后呼喊，绝不可动心回头，只要信心坚定，就算只抓住我一根羽毛，我也能将你们全部送往安全之处！”
这时城内隐有骚动，已能遥望罗刹女纷纷飞到空中，众人忙不迭起身，争相恐后往大鹏背上爬去，黛玉见罗刹女以公主为首，个个手执刀兵，杀气腾腾，于夜空之中疾行，不知怎地，依稀却想起当日初见时的瑰奇之景，不免暗暗欷歔，眼看对方将要迫近，她便不再理会大鹏这边，径自驾起遁光，迎上前去。
公主与她一照面，也是一声长叹，道：“姑娘，我罗刹国以上宾待你，我更是倾心结交，你怎么反倒瞒着我，做出这样的事来？”
黛玉微笑道：“这样的事是什么事？公主，我早说过，与人相交，贵在以诚，你待我固然极好，背地里玩的这一出也着实骇人，怎不叫我起疑心呢？”
公主一时哑然，她身旁那些罗刹女却不愿见人逃走，全都怒道：“公主，你与她废什么话，快快与我等将她们拿下，休要放走一个！”
黛玉闻言一哂，道：“你们这些罗刹女，虽有些神通在身，较之我道门正法，却好似萤火之于皓月，其中差距，真不可以道里计。你们实在不是我的对手，念在从前以礼相待的份上，彼此还是不要刀兵相向的好。”
那些罗刹女如何听得进这话，当时现出忿怒相，青面獠牙，周身烈焰环绕，煞气冲天，俱都高举刀剑，诵持咒语，顷刻间引动狂风，吹得密云往天中聚拢，轰隆隆雷声大作，带起一片闪电奔雷，惊天动地朝她击去。
黛玉便将袍袖举起，轻轻一扬手，放出一道长虹般的金光直冲霄汉，恰与那些雷电迎头撞上，只听轰天价一个霹雳，云层中电光闪闪，那紫电金芒僵持不下，各自龙蛇一般四下游走乱窜，如同蛛网陡然布开，直映得夜空碧海大放光明，几乎与白昼无异。
那些罗刹女惊怒交加，口中越发加紧念那梵咒，可那雷火电光声势虽大，不时左突右进，始终冲不破金光的封锁，更遑论向下坠击分毫，直气得罗刹女们柳眉倒竖，大喝一声，又张口喷出一团团血红色烟雾凝成一股，一齐往敌人头上罩去。
黛玉见状，笑了一笑，更不行法，只变出芭蕉扇轻轻一挥，天地间立时狂风大作，霎时便刮得烟雾一丝也不剩，她这次却不留情，翻手又是一扇，那些罗刹女顿时存身不得，仿佛旋风翻败叶，一个个晕头转向，纷纷摔落地面上去了。
那罗刹公主见此情状，也不禁沉了脸色，执剑在手，冷冷道：“那些男子已与我国中女子结下婚姻，如今擅自抛弃眷属，休说只将他们追回，就是立地打杀，也是我罗刹女家事，岂容他人插手！姑娘这是打定主意，要为些不相干的人与我为敌了？”
黛玉正要答话，身后忽地响起振翅之声与男子惊呼声，两人齐齐转头看去，原来是大鹏终于带人冲霄而起，因是风势太强，众人立足不稳，俱都伏在大鹏背上闭目大叫不已。
黛玉不由莞尔，眼里只顾盯着看热闹，口中笑道：“公主没瞧见么，救他们的分明是那金翅鸟，怎算得我与你为敌？这些人流落贵国，算是该有一难，可他们眼下却能逃出生天，焉知不是命该如此呢？上天有好生之德，公主不如顺天应人，将他们放了，这也是修福积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公主知她故意强词夺理，不免心中愠怒，只是她涵养甚深，眼看着大鹏背着一众男子越飞越远，却是蓦地笑了，从容道：“这算得什么好事？姑娘真是着相了！正所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这些男子本是凡夫俗子，好不容易觅得如花美眷，似此鸳鸯拆散，对他们才是劫难。姑娘若不信自己好心办坏事，不妨与我赌一赌，且看他们是否愿意回头，如何？”
黛玉听她话中大有成算，一时颇觉诧异，只是她本有好胜之心，自忖这一局并无疏漏之处，不由得激起兴趣，因而笑道：“有何不可？”
话音未落，便见公主比了个手势，地上那些罗刹女便不再顾她，纷纷飞到空中，直追大鹏而去。那大鹏飞行原是极快，罗刹女本该追他们不上，可是这会儿却不知怎地，竟是丝毫不被甩开，不仅越追越近，还一边齐声高呼，有的哀泣道：“诸位郎君，你们先遇海难，全因我等得救，后又结为夫妇，彼此恩爱，何故无恩无义，相弃而不报恩？”有的啼哭道：“这宝洲上金银遍地，任人取用，世上再找不到这样好的地方，你们早晚也是这里的主人，如今舍弃我们，却要到哪里去受苦呢？”更有的娇滴滴唤道：“好人儿，一夜夫妻百日恩，为何突然翻脸不认人？难道外面还有比我更好的女人吗？快快回到我身边来吧！”
如此柔声娇语不一而足，那些男子一开始还听而不闻，可是听得多了，难免又有些回心转意，先前毕竟只是一些见闻，既未曾亲身经历，总还抱着点侥幸，且罗刹女们那种婉转陈情，真个是哀怨动人，连顽石也要点头，更兼一力辨说误会，赌咒发誓绝无相害之意，渐渐有一二男子便按捺不住，一则情深难忍，一则也真不舍美色财富，如此犹豫难定，不禁回头相望，就只这一动念，当即便从大鹏身上摔下，跌到各自妻子怀中。一开始他们还有些惊惧，可是见罗刹女款款相待，虽是委屈伤心动情落泪，却连一丝怨怪之意也无，顿时又彻底放下心来，彼此执手相庆，相携回返。
余下的罗刹女见同伴得手，俱都呼声更急，那些男子虽不曾回头，也听得同伴一二动静，闻得欢声笑语渐盛，越发忍不住回心转意，于是接二连三从大鹏身上摔下，不知不觉间竟占去了一半人数。
黛玉大出意料，她自修行后与人对峙，少有落下风之时，这一下实在觉得面上无光，当下双颊微红，蹙眉道：“这些愚痴男子，前事分明不远，怎地还敢贪着财色爱欲，难道真不怕送了性命么！”
公主扬眉而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乃是举世皆知的真理，难道姑娘还不明白吗？福祸无门，惟人自召，看来他们命中注定与我罗刹女有缘，如何，你还要强行带他们走么？”
黛玉虽秉持修道人的慈悲胸怀，不忍见那些男子糊里糊涂死去，可是眼看着他们自绝生路，她那救助之心难免淡去好些，且她自恃风度，也不肯食言，只是见公主语出调侃，颇有些不甘心就此作罢，她本就是心思玲珑的人，此路不通，换一条走就是，便作无奈状叹道：“好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他们自取死路，我也奈何不得。不过凡事总有个说法，害人吃人乃是大恶事，若只为取乐，就算不管他们，我也不能容你们。这其中因由，还请公主据实以告，我自有裁定。”
公主沉默片刻，虽不情愿，但自虑非其敌手，权衡之下，答道：“此是我罗刹女先祖旧事，实不该拿来说道，不过我知姑娘人品，也不妨说来一听，只是日后不值得姑娘再向他人提起了。”
黛玉笑道：“这你放心，此事决不再传三人六耳。”
公主只好道：“此事说来话长。要说这片岛屿，本是穷山恶水的偏僻之地，迥非如今宝洲的模样，而我罗刹女先祖，实是小国被流放的罪臣女眷，无意间流落至此，被岛上精灵救了上来。
“那精灵天生地养，不谙世事，原是一片好心，却不知凡女力弱，又受俗世规训，实不能自食其力，见精灵屡施援手，竟动了委身之念。可是那精灵颇有修行在身，任先祖如何引诱，始终不为所动，先祖无计可施，只好以死相逼，发愿道若不能与他结为夫妇，必堕地狱与妖魔为妻，并生魔子魔孙无数，祸害万千生灵，以阻他成道。
“这等恶愿一出，立时有无数阴魔环伺，精灵知她此誓若立，必能成真，兼之不忍害她性命，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与先祖成就好事，生下六个女儿，这便是我罗刹女最初的由来。”
黛玉毕竟是修道之人，虽对女子多存怜悯，这时也不由得皱眉，心道：“怪不得她要说不光彩，这样坏人道行，不仅愚痴冥顽，更有恩将仇报之嫌呢。”只是不好当面议论长短，勉强道：“凡女孤身无靠，且人各有志，倒也不好强求。既能得偿所愿，安居于此，亦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公主摇头道：“人之欲求哪有满足的时候？先祖初来时，只想找个依靠，可是等她有了孩子，她又想为这骨血求个将来了。”
黛玉微一挑眉，道：“哦，令先祖想是心疼女儿，要替她们招婿了？”
公主道：“那倒不是。先祖为人或许有瑕，眼光着实不差，她当初也有向道之心，只是根骨实在太差，无缘仙途才不得已作罢，可是她那六个女儿生具神通，才可比肩天人，如此良才美质，若不修行，不过百年便成枯骨，岂不可惜？因此便令她们随父修道。没想到精灵却拒绝了。”
黛玉一怔，奇道：“这原是好事，他又何必相拒？”
公主道：“你却不知，精灵毕竟是异类，虽有修行，可是生禀天地戾气，先祖又以爱欲相强，如此恶欲和合，所诞骨血神通再高，天性中总有一股淫恶习气，凶残之性将发未发，全赖自身一点良知克制，若做个凡人，还能求个善终，若要强行修道，只恐误入歧途，将来必伏天诛。因此精灵始终不肯应允，只以实言相劝。
“可是我那先祖性情固执，想到的事情非办成不可，精灵已受她辖制过一次，这一次自然也是拗不过她。再三推算之后，便在岛屿四周布下迷阵，切断外界往来，又令众女立誓，三百年内绝不出岛，不与生人相见。不过他毕竟也有怜女之心，又在岛上调山理水，生生将一个荒僻孤岛治成如今这样一个宝洲，只盼爱女能在此地安稳修行，无灾无劫，直证大道。”
黛玉一时听住，不禁慨叹道：“父母爱子之心，必为之计深远。可是因还果报，运数有限，天赋秉性，万难转移，若无极大诚心毅力一意向道，绝不作恶，又逢时机凑巧，否则道浅魔高，想要成事，谈何容易？”
公主面无表情，道：“不错，先祖事事好强求，却不知所作皆是徒劳。最初的百十年内，众女未尝不是战战兢兢，克勤修行，唯恐行差踏错，可是父母故去之后，她们见始终无事发生，渐渐地就放松警惕，以为有阵法护持，定当万无一失。不想到了最后一年，海上飓风骤起，无意间将那大阵毁去一角，恰好又有商船路过受难，好些男子被海浪卷上了岸，被众女撞见，无意间便将当初立下的誓言轻轻破去。
“偏她们还不自觉，见这些男子身强体健，能说会道，忍不住凡心大炽，继而牵动爱欲，轻易与其成就好事，这又犯了淫戒。到这时若是将错就错，索性与这些男子永以为好，还算她们可救，可是众女天生喜新厌旧，再是恩爱，过不了多久便情疏故人，又生就特性，但凡产子，女孩还好，男孩却个个丑如恶鬼。
“众女本自负美胜天人，爱好蛊惑人心，见人人甘为己死，便引为至乐，因此一旦生下男孩，便觉颜面无光，连父带子心生厌恶，当面即起杀机。虽曾有精灵教导，情知这样不对，仍是欲念炽重，陷溺已深，只图一时快意，就毫不容情，最后竟将厌弃之人全部驱逐出岛，全不顾对方死活，只等下一批落难海客来时再寻欢作乐。如此过了百多年，岛上女子渐多，遂成一国，又因地势，自号为罗刹。”
黛玉听到这里，竟有些无言以对。正所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这世间痴情的女子，她听闻见过的多了，可这般只爱颠倒众生的女子实在少见，若非实在行事太过，她还真算不得讨厌，因而只轻叹道：“情而不正，则侵薄阴阳，舛逆五气，不利甚大，这便是所说的‘哀乐失时，殃咎必至’。”
这句话出自《左传》，乃是说：哀伤和欢乐不加节制，一定导致灾祸。
公主淡淡道：“此言极是，可惜她们却不懂得这个道理。那些被赶走得男子本是凡人，哪里经得起海上风浪，十有八九都死在海里，葬身鱼腹，可是次数多了，难免有几个命大的得以回去陆地上，因此这岛上的事就慢慢传了出去。
“那些侥幸生还的人，历经九死一生，同伴惨死，心中哪有不恨的，但凡有机会，都恨不得生啖仇人血肉，于是那些传言也就越发离奇了，传到后来，这岛上不仅物产丰饶，到处是珍宝美女，那美女的肉还是长生不老的灵药……”
黛玉心中微寒，喃喃道：“财宝已足够打动人心，再加上长生不老，岂不是要让人发疯？”
公主冷冷道：“正是！那陆地上有一国主，因信传言，便率强兵，浮海而来，口诵神咒，手执利器，罗刹诸女虽有神通，难敌咒术，蹎坠退败，有的葬身洪流，更多的却被生擒。”
说到这里，她不禁冷笑一声，道：“自然了，再是怎样的灵药，吃人这等恶事也为世所不容，必致怨气深重，那国主便号令黎庶，举国迁居宝洲，将诸女分食之后埋骨于罗刹地形的各紧要关节之处，筑城于其上，而其中的国都，便是那心脏处的黑城，名为大铁城。这乃是借魇镇之术以形镇形，为的就是防止死灵怨起作乱！
“可是彼时罗刹女尚有几人流落在外未曾死绝，知道此事后，便于王宫落成的当夜潜入，待国王大臣宴饮酣睡之际，以毒咒术残杀宫中，食肉饮血，焚烧宫城，并立下毒誓：凡食我罗刹血肉之人，必将生生世世以血肉相偿！
“在那之后，这片废墟焦土之上，便出现了如今这座黑铁之城，此是以我罗刹女尸骸与怨念为根基、至毒至恶的诅咒之城，也是仇敌永世葬身之处，至于食其肉寝其皮，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罢了，这又有何不可！”
黛玉至此恍然大悟，道：“怪不得那个摩耶罗一见你们就害怕，想来前生中已经不止一次死在这里了？”
公主漠然道：“谁知道呢？三五次总不止了。”
黛玉想了想，劝道：“公主啊，他们只害你们一次，你们却还了数次，应该已经够了吧！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们总抓住仇恨不放，这于你们是有害无益的。难道就要这样永远纠缠下去吗？现在也该为将来考虑考虑了！”
公主怫然不悦，道：“这是他们自作自受，如何怨得我们！”
黛玉微微哂笑，道：“公主，因还果报，这是有定数的！绝没有一世相害，世世相偿的道理。不然那金翅鸟就不该带得走一半的人，那摩耶罗也不会从头到尾都不肯相从，这正是因为他们不再受业力牵引，也是怨结该解开的时候到了。公主若还不肯放手，只怕此消彼长，倒要从讨债的变成欠债的，将来祸事又要重演了！”
公主向来对先人旧仇忿忿不平，心中深以为耻，听得这话，不禁勃然色变，大怒道：“这原是他们先肇祸端，犯下那等骇人听闻的恶行，我等先人怨气尚未抚平，他们就想脱身，哪有这样的好事！若是旧事重演，我罗刹女倒正好一雪前耻，岂会怕了他们！姑娘这般危言耸听，莫非是想反悔不成？我忍让再三，只为顾念旧情，并非真个怕你，你若是非要管这闲事，不妨与我做过一场再说！”说着拔剑出鞘，显然是动了真格。
黛玉却为她言语触动，不愿真个动武，正要婉言相劝，忽听得有人笑道：“我儿休得鲁莽，且慢动手！”
这短短一句话，句首两个字听着相距甚远，到了句尾时，便觉说话声已至跟前，两人转头看去，却是数名罗刹女飞空又至，为首女子衣饰华丽，肌肤微丰，怀中抱一襁褓，正是方才发话之人。
公主怒色微滞，当即还剑归鞘，迎上去问道：“母亲怎么来了？”
原来却是这罗刹国的女王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因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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