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破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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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面上带笑，不答她的话，反与黛玉见礼，笑盈盈道：“敝国偏远，竟得上仙驾临，幸何如哉！可惜小王抱恙在身，不便迎接贵客，怠慢之处，还请上仙勿怪。”
黛玉不知她来意，却也不惧，笑道：“实则是贫道不请自来，多有叨扰冒犯，不敢当王上多礼。”一边应对，眼睛却忍不住朝对方怀中瞟去，见是个玉雪可爱的婴孩，心想：“这就是黄眉儿娘的转世了罢。”不禁又生出几分奇特微妙之感。
那女王寒暄几句，话锋一转，单刀直入问道：“适才听上仙与小女谈论我罗刹女旧事，言道仇敌业报将尽，不知此话是否属实？”
黛玉颂了声“无量天尊”，答道：“修行人岂敢诳言相欺！王上，世上诸法，无非众缘和合，犹如沫聚，生灭无常，并无恒常不变的东西。仇怨也是如此。那些男子死于你们之手，并不是因为你们强于他们，而是他们前生种下恶因，所以现在招感恶果，一见你们便如堕梦中，如痴如醉，怎么也逃离不了。可是再大的恶业总有报完的一天，一旦旧债还尽，因缘别离，没有业力牵引，再多的珍宝美女也困不住他们了。此时正是斩断孽缘纠缠之机，王上还不放手，更待何时？”
公主却冷笑道：“照姑娘所说，既然彼此仇怨消尽，他们便不受我罗刹女诱惑，那我等也该不再对他们有杀心，如何我国中之女并无一人肯放人离开？这又是何道理？‘诐辞知其所蔽’，怕不是姑娘另有所图，想要救人，才言语多有偏颇罢！”
女王闻言，也不免心中存疑。
黛玉微笑道：“公主这话不对。须知一切众生的生命相状如同瀑流，使它流动的只有两者，一是心念，一是业力。业力招感果报，心念决定当下如何行动，行动又造新业，这样辗转增盛，就形成水流一样的相状。但是江河一旦流动起来，就会形成奔腾之力，即使水流渐渐变小，也不会一下子停下来。
“好比你今日布施一次，来日就会再次生出布施的念头，哪怕再是细微，也确实存在于你心中，只要你不主动生出停止的想法，下一次机缘合适，你一定会再行布施，且这样的冲动一次比一次猛利，这样年深日久，就成为习气。因此业力虽尽，你复仇的念头却不能立即歇止，除非以智慧观照，知道水流势力已尽，发愿不再增长它，才能断掉这个长久以来的相续相。”
公主面色微沉，虽有心反驳却无甚头绪，一时陷入沉思，女王则听得入神，忍不住追问道：“不再相续之后呢？”
黛玉不禁莞尔，道：“斩断仇恨，解开怨结，便是在造新业，只不过这是清净的业力，招来的也是清净的果报，那么浊流断灭，清流相继，命运也就得到了改变啊！若紧抓仇恨不放，你有杀害生灵之罪，他有怨忿仇恨之心，双方必堕三恶道，绝无幸理。”
她往女王脸上轻扫一眼，笑道：“其实以王上身份，最该对仇敌深恶痛绝，可是现在却愿意听我讲一讲因果的道理；而那商主摩耶罗，见美色珍宝毫不心动，反而恨不得退避三舍。这正是太阳出来先照高山，乃是天垂之象，此为机锋，还望王上谨慎思惟，若是轻易错过，将来后悔也来不及了。”
女王一怔，仿佛如梦初醒，面露动容之色，半晌才道：“上仙金玉良言，真使小王受用不尽！只不过，我国中之女多半仍被仇恨障目，不肯善罢甘休，上仙既有大慈悲心化育生灵，不知可有教授小王之法？”竟是真将黛玉的劝导听了进去。
公主一惊回神，抢白道：“母亲不可！先人大仇，岂能说放就放？且这是我罗刹国中大事，数百年来未曾间断，若为他人三言两语就弃置，也太过儿戏，就是臣民们听了，也未必肯从命！此事万万不可，母亲三思！”
女王叹息一声，道：“我儿有所不知，年前那胖和尚来访时曾与我密谈，也是这般劝我，当日我还不肯信，不想今日上仙也如此说，这两位都是有道之士，必不会无的放矢。且你先前追得急，见凶幢动只以为是仇人逃走，不知其后吉幢又动，凶吉二幢同摇，只在昔年大祸来临时出现过，此事事关重大，若不弄个清楚明白，我这心中着实难安！”
公主这才知道女王为何亲身至此，只是她素性刚强，实难放下复仇之心，纵听女王之言，也只是难信，皱眉道：“二幢同摇，许是因为我等追逃尚未完毕，母亲是否太过多虑？修道人总有悲悯众生之心，只是有时候难免慷他人之慨，说些夸大之词来危言耸听，可是君子有言：‘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母亲还是仔细辨别，勿要因小失大。”
黛玉见她执迷不悟，便故作诧异，道：“公主，你自己谎话连篇，怎好以己度人，却说我危言耸听？”
公主沉下脸来，冷冷道：“我何曾谎话连篇来过？你这话真是不知所云！”
黛玉于是举右拳而舒张，玉掌上现出一枚银灿灿、霞光泛粉的明珠来，正是公主从前相赠的宝珠，道：“公主莫急，我且问你，这珠子为我所有，因此我想要什么时候拿出来，拿出来要给谁看，都由我说了算，若是因为要看的人是你，又或是缺了女王在场，我就拿不出来，那就不能说这珠子真是我的，是不是这个道理？”
公主与她交往这些时日，深知她才智过人，虽偶有言辞锋利，却从不无的放矢，这时倒想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冷笑道：“是又如何？”
黛玉笑盈盈道：“你说你心有仇恨，那么这仇恨的心情应当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景况都能感受到才对。那么我请公主，眼下不要忆念任何与先祖遭遇、仇敌相关的一切事情，能让你回想起这桩旧事的一丝一毫都不要在心中提起来，然后将你那仇恨之情说与我听，如何？”
此言大出公主意料，她轻哼一声，正要说话，却陡然间张口结舌！原来她在心底略作尝试，只要完全摒弃与先祖往事的所有细节，她就丝毫回想不起那种痛恨仇怨的感受，脑中只有一段短暂的空白！
这正是人之所以迷惑颠倒的由来，只因主客不分，误认七情六欲为“我”，是以总在孜孜不倦的向外攀援，却极少向内探求自心。公主幼受熏陶，自以为心中仇恨坚固，却从不深究其来处，这时被黛玉问到山穷水尽，退无可退，难免深受震撼，不仅是她，连一旁的女王也面色微变，欲言又止。
黛玉观二人神色，不禁熙然而笑，道：“公主，你觉得仇恨是真实的，那么它从无到有，必有一个处所，你作为主人，应该不需要任何条件就可以在心中将它提起来，可是你能做到吗？”
公主不能答，又觉得输人不输阵，此时却不可服软，她到底也不是易与的人物，心念一转，冷哼道：“你们修行人向来能言善辩，之前不是还问过我心在何处么？我既找不着心在何处，自然不知这仇恨放在哪里，焉知它是真没有呢？”
黛玉不由大笑，道：“既然找它不着，它又与你何干！”
公主这下更是对无可对。
黛玉便又微微敛容，正色道：“公主，我并不是说仇事是假的。令先祖的遭遇确实是事相宛然，但那仇恨之心却是虚妄的，它是你的六根与外境相对的一刹那无中生有，等到外境散去，它也就随之消失，这正是佛家所说的‘无所从来，亦无所去’，仿佛梦幻泡影，因此说它不真实。要说事相上的情仇，你们早已报了；可是你的心还在抓着苦痛不放，这对你又有何益处？又何苦再为了虚妄不实的东西，令一国之人皆堕陷地狱恶道呢？”
至此女王已再难忍耐，快步趋前下拜，道：“上仙叮咛教诲之语，真可垂范后世！只是我辈孤悬海外，少受训诫，骤然听闻这般说法，难免心生怖畏，狐疑不信。万望上仙不吝弘法，令我等信心坚定，返妄归真，改恶向善！”
黛玉笑道：“为众生宣说法义，本是我修道人应为，王上何必多礼？快快请起。”因此亲自扶了女王起身，微一沉吟，心下已有了主意，道：“我观公主善根深厚，只是为妄念缠绕已久，所谓金刚虽坚，烦恼可障，她这时慧性已迷，心被妄念仇恨围得密不透风，所以只看到仇人为黑铁城所困，却看不到自己也身在局中。
“如此早晚要同受恶咒毒害，只不过此时业力尚未成熟，所以暂时显发不来罢了。公主若能不惜身命，不妨将宝剑相借，与我再打个赌，以自力证我所言真假，如何？”最后这句却是直接问的公主。
公主其实已有些信了黛玉的话，理上虽知实该放下，可是情上又哪里能够做到？她心中辗转反复，一时觉得黛玉说得有理，一会儿又希望对方确是危言耸听，这时听黛玉约赌，她倒真是求之不得，微一挑眉，随手将佩剑扔给黛玉，答道：“有何不敢？你只管说来就是！”
黛玉便请了公主并女王至黑铁城前，发愿道：“一切我所愿，绝非虚假，所有我言说，绝无虚伪。如果我所愿所行都真实无伪，那么罗刹女入此城中，则不能复出，否则还当出入无碍。”言罢一抬手，将佩剑抛入城中，直直插入土里。
公主更不待再说，当即从飞身入城。这城原是由罗刹女血誓所城，本是与其血脉交感呼应，凡其后代于城中皆百无禁忌，谁知公主刚飞过城墙，竟然凌空坠落，下势又急又猛，那铁铸的墙壁严丝合缝，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无，好在她身法轻快，人又灵警，当时一个翻腾，蹬在铁壁上，借力转侧滑下，稳稳落在地上。她虽未曾受伤，暗地里却着实惊疑，想要重新飞起，才发觉神通已失，纵有武艺在身，对着这铜墙铁壁也无下脚之处，真个与之前被囚禁在这里的男子们一样束手无策。
她生来就是王女，自然心气不凡，这时隐隐已有了些明悟，可实在又有些憾恨与不甘，盯着铁城思索半天，不知怎地突然想起当日龙宫中一众龙族伏地相请的场景，禁不住微微恍神，一时竟有些灰心，暗忖道：“想那龙族那么的高傲勇猛，命数所限，也有求人的一天，若真照她所说，时运消长，非人力可以挽回，就算杀仇人再多次，到头来仍遭屈辱，又有什么意思？”
如此一来，她心中便有了一丝松动，随之块垒略消，脑海中渐渐清明，她毕竟聪慧，这时心下已有了决断，抬头见女王正令同来的侍女前来搭救，连忙把手一摇，不令她们再进，转向黛玉扬声道：“姑娘所言不虚，我已经深信不疑。不过，姑娘既然肯与我们多加提点，那自然也不少消灾避祸的手段，不知有什么法子教我呢？”
黛玉悠然笑道：“我还是那句话，放下妄心，真心本来清静。这城是约着罗刹女的诅咒而立，而诅咒是依着仇恨的心才有。可这仇恨的妄心——公主你不是找它不着么？那你借自己的一颗真心就应该能从中脱困啊，怎么反倒舍本求末，向外他求？”
公主蹙眉不语，知道这是考校之意，她毕竟有自己的傲性，也不再追问，兀自沉思起来，忆起两人曾经说过的“安心”之论，不禁忖度道：“心不在身外，也不在身内，既非一处，也非遍布，那它到底在哪里呢？”
这般苦苦思索，妄念逐个破去，终不得结果，就在这时，忽地一念回光返照，她陡然想道：“啊呀！我眼下能想能找的这个，不就是我的心么！”至此拨云见日，心光显发，当即明心见性，随即思惟道：“我这心只有想起前尘往事时才感到仇恨，那只要不再抓住前事不放，岂不就没有仇恨了么？了不得！了不得！原来放下是这个意思！”
她一下子如同醍醐灌顶，顿时脱口道：“我明白了！心本无生因境有，前境若无心亦无。所以觅心了不可得，烦恼也不可得，那么仇恨也不可得。仇恨既无，城将安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如此痴立原地，仿佛神游天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公主似乎又有些疑惑难解，又向黛玉追问道：“你说的道理，我好像明白了，只不知为何这城还在？难道这道理懂与不懂，竟没有差别吗？”
黛玉见她真个顿悟，忍不住拊掌赞道：“不错，不错。悟了同未悟，归家寻旧路。这正是理虽顿悟，事须渐修。公主真是慧根深厚，令人爱惜！
“不过，你虽明白了仇恨虚妄不实的道理，照见真心本性，可是你的真心却如同一面宝镜，上面积满尘垢，还需一点一点擦拭干净，才能恢复本来面目，重放光明映照万物。到那时七情六欲一并调伏，这黑铁城便如日照霜露，自然消除，你们罗刹女也就能得大自在了。”
她说完便亲身入得城中，与公主口诵《清静经》，此经为道家玄门经典，乃是昔日老君西游白龟台为西王母所说，具备不思议功德，公主为其摄受，随经文入观，心生法喜，不觉深感道妙，通身清凉，仿佛只一眨眼，身已在城外，竟不知其间发生了什么。
女王在一旁却看得历历分明，她们这些罗刹女也合该是与道门有缘，此时女王福至心灵，当即带领众女通身拜倒，请道：“此宝经能救得我儿，也当救得我国中千百臣民。恳请上仙慈悲为怀，入我王城为我罗刹众开经讲法，小王愿举国供奉，任凭趋策。”
黛玉欣然应允，即与众女同入王城中讲经三日，一切罗刹女悉皆得闻，无不生大欢心，受持经文，生大信心。黛玉又命将二次擒来的男子放归，众罗刹亦照奉行，惟余一二孽根深重者，心生难舍，她便以芭蕉宝扇暂熄其贪婪爱取之心，如此所言通行无阻，一时国中皆大欢喜。
公主这时已与黛玉交情恢复如初，见此情状，私下与黛玉调侃道：“当日我早说这宝扇定有不凡，你那时还不肯承认，这下可遮不住了罢？”
黛玉对外物向不看重，这宝扇又得来容易，因此并不十分放心上，随口笑道：“你怎么还念着这个不放？我也说了，好与不好，如人饮水。其实这扇子对我无甚用处，不过于你们倒颇有助道之能，看你这样牵挂，索性送与你无妨。”
公主不料她这般大方，微微诧异一瞬，继而想到它调伏三毒之威能，确实颇为心动，她也不是矫情的人，便答道：“我罗刹众瞋心太重，易受阴魔侵扰，若有此扇，对将来称道助益甚大。你既有盛情，我也不与你客气了。不过宝物毕竟珍贵，且无功不受禄，平白受用，反害你我交情，不如权当暂借，如何？”略一思索，便褪下腕间的菩提佛珠，道：“这是年前那胖和尚赠与我母之物，我母又转赐于我，虽不及宝扇，亦有许多妙用，你若不嫌弃，便勉强充作谢礼吧。”
黛玉不甚在意，点了点头，也不深劝，只将佛珠接过，刚入手便觉得轻飘飘的，仔细一端详，只见珠子一共只有十八粒，颗颗圆润均匀，乌黑油亮，时有祥光隐现，知其必然不凡，不由得讶然而笑，好奇道：“我看这也是个宝贝，那胖和尚到底是何来历，怎拿得出这样的好东西？”
公主笑道：“他自称笑和尚，说是打东边来的，我罗刹女与释门中人少有交道，倒不知他是否还有什么身份。”
黛玉乍听这番形容，只是觉得有些熟悉，一时想不到什么，便不曾往深里琢磨，就此与公主作别，由王城起身，驾起遁光，直往海上飞去。
这时她诸事已谐，遥见碧波天际，万里无垠，虽是风日晴和，可是海面波涛起伏，雪浪飞舞，气象雄浑以极，正觉心中朗然疏阔，忽地脑海灵光一闪，猛然醒悟，叫道：“哎呀，公主所说之人，怕不是东来佛祖吧？怪不得说是‘笑和尚’，我怎地竟没想到？怪哉！”
再一看腕上菩提子，黛玉不由得啼笑皆非，心道：“若我所猜不错，这回倒是叫我占便宜了。这才叫各取所需呢！”虽有调侃之意，却并不真个放在心上，只一路疾行，刚过了几百里，便见巨鸟高飞而至，到跟前化作人身落下，不是大鹏又是谁？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破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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