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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卷·卫宫沉浮 ...

  •   ·争储·

      “阿娘,为什么您和母亲总是在人前装作关系不好的样子?”
      “因为只有这样,咱们娘仨儿才能平平稳稳活下去……”
      “阿娘,我就快长大了,等君父封我为太子,我就能保护你们了!”
      “你君父有跟你说太子的事情吗?”
      “没有,是母亲跟我说的。”
      “你母亲怎么跟你说的?”
      “母亲说,她会稳稳当当地让儿子当上太子的,所以让儿子好好读书。”
      “那完儿想当太子吗?”
      “我想!”
      “为什么?”
      “君父宠妾灭妻,偏宠三弟母子,有违礼法。而且姣嬖人屡屡以下犯上顶撞母亲和阿娘,三弟也对儿子这个兄长不恭敬,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若只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个太子不当也罢。”
      “为什么?”
      “太子是未来的国君,一个国君应该关心黎民,关心社稷,关心国与国的制衡,关心周天子……你看看你在关心什么?”
      “阿娘息怒,儿子错了……是儿子狭隘了。”
      “太不太子的不重要,你既是卫国的长公子,就要有长公子的担当,协助国君治理国家、让国人过上好日子,才是你要做的。”
      “是,儿子记住了。”
      …… ……
      另一半,姬扬的寝殿内,姣嬖人依偎着姬扬,一脸欣慰的看着面前握着木剑表演的儿子州吁。
      “国君,您瞧瞧,咱儿子的武艺是不是又进步了?”
      “是是是!州吁,来,过来,为父问你,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啊?”
      “嘿嘿,君父,儿子想当将军!领兵作战,开拓我大卫的疆界!”
      “好!有志气!真像寡人!”
      “可不是嘛!宫人们都说州吁和国君不仅长得像,就连行事做派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呢!”姣嬖人趴在姬扬耳边,柔声细语。
      “那是!州吁可是最像寡人的儿子!”
      “哼,国君就光知道嘴上说说,也不见您对州吁有什么表示!”姣嬖人娇嗔了一声。
      “哦?那你说说,你想寡人怎么表示?”姬扬脸上的表情一滞。
      “不如您封州吁为太子吧!州吁这么像您……”
      “闭嘴!这种话,往后不要再提了!”姬扬收起笑脸。
      他何尝不想随心所欲立储呢?只是长子完的背后有齐国和陈国,可州吁背后什么都没有……
      当初沾沾自喜以为让长子夹在两个母亲间长大可以制衡其他两国,没想到如今竟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变成了两边儿受要挟。
      州吁坐在一旁,看着姬扬阴晴不定的脸和亲娘委屈的表情,心中也颇为不快。
      他知道,自己面前最大的阻碍就是大哥公子完,二哥公子晋懦弱无刚,不足为虑。
      “等着吧,我必除掉你!”州吁暗自发誓。

      ·闺名·

      “姐姐,时间过的真快啊,完儿都十五岁了。”
      “是啊,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我真是操不完的心。”
      “要不人家都说‘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呢!”
      “一百岁我是管不了了,孩子大了有他自己的事情。我现在啊,只想跟你日日在一处聊聊天、喝喝茶、吃吃点心……”
      “好好好,那我就一直陪着姐姐……”
      “阿芷。”
      “嗯?”
      “没事,我就是想叫叫你……”
      “姐姐。”
      “嗯?”
      “今天天气好,不如我们去花园里散散步吧?池子里的鱼好像又变肥了呢。”
      “看鱼多没意思,花园里有别的好看的呢!”
      “哦?有什么好看的?”
      “现在没有,等我们过去就有了。”
      “为什么我们过去才有?”
      “因为一会儿只有你过去了,才会有一位美人儿临风站在花丛里,对着我傻笑,你自己说,是不是很好看?”
      “你……你又打趣我!我不要理你了!”
      “阿芷……”
      “嗯?怎么了姐姐?”
      “你能唤我一声我的闺名吗?”
      “姐姐,这……于礼不合……”
      “我们之间,还有礼吗?一起睡觉的时候,你怎么不‘于礼不合’了?”
      “姐姐……你,青天白日的,你说什么呢?”
      “我认真的,在你心里,究竟是把我当什么呢?一个共侍一夫的姐妹?还是只是一个套在繁文缛节枷锁里的君夫人?”
      “……”
      “回答我!”
      “在我心里,你就只是姜眠风,只是我一个人的姜眠风。”

      ·对峙·

      “哟!这不是君夫人和季夫人嘛?妾见过二位姐姐。”
      花园里,姜眠风和妫芷蕊正闲话家常,倒是被姣嬖人给撞见了。
      “免礼,姣嬖人今日也有雅兴来逛园子?”姜眠风一向看姣嬖人不顺眼,语调里有的是阴阳怪气。
      “是啊,今天天气好,国君这两天说嗓子干,想饮花露,这不,妹妹赶紧就派人来采一些。”
      姣嬖人搔首弄姿,一边显摆着国君日日呆在自己身边的恩宠,一边还不忘扒拉着身上那堆沉重的首饰。
      不过她自以为值得炫耀的一切,在姜眠风和妫芷蕊的眼里,却显得实在有些“小人得志、穷人乍富”了。
      公主出身的两人,自然是对姣嬖人这种浮夸的举止看不上眼的。
      “真是难为姣嬖人这么贴心,国君身边有姣嬖人,我们真是放心的很呢。”姜眠风轻轻捂嘴偷笑,心想怎么还有人以伺候别人为荣呢?
      “君夫人请放心,妹妹一定把国君伺候的好好儿的,绝不叫姐姐们烦心!”姣嬖人没听懂姜眠风话里的讥讽,还只当姜眠风要和她争风吃醋。
      姜眠风和妫芷蕊相视一笑,径直从姣嬖人身边走过去,把姣嬖人撞了个趔趄。
      看着远远离去的两人,姣嬖人恨恨地踹了一脚裙摆:“等着吧!看你们能得意多久!等我儿子当上太子,我让你们生不如死!”
      …… ……
      花园另一头的凉亭里,姬完正和二弟姬晋谈论着国事,最近周边几国都不大安生。
      州吁刚练完剑,顶着汗涔涔的脑袋从小道儿里蹦出来,结果迎面撞到了两个哥哥。
      “哟,两位兄长好雅兴,周边儿都忙着打仗了,您二位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吟诗作对?”
      “三弟,我与大哥正是在讨论周边的战事……”姬晋小声回了一句。
      “呵,懦夫,和朝里那些讲和的老匹夫们没什么两样!”州吁一脸不屑。
      “哦?看来三弟是有更好的办法解决喽?”姬完也不生气,他早习惯了州吁的莽撞,也不屑和他争执。
      “当然!若是我领兵打仗,必将他们都打得落花流水!”州吁心高气傲,一点儿也不谦虚。
      “三弟,这国与国之间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有只靠打仗解决的呢?……”姬晋撇撇嘴。
      只是他还没说完,就被姬完拉住了。
      姬完仍旧一脸笑意看向州吁:“是是是,论起排兵布阵、行军打仗,我等自然是不如三弟的,为兄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你们知道就好!”州吁漫不经心收起自己的剑,冷哼了一声,大摇大摆走了。
      “大哥,您背后有齐国和陈国,您何必让着他呢?”姬晋都有点儿想给姬完打抱不平了。
      “二弟,流水不争先,争滔滔不绝。来日方长,何必理会他这点子匹夫之勇呢?”姬完想起姜眠风平时教自己的道理,便也说给姬晋听。

      ·博弈·

      “儿啊,你这回出去,可得好好表现!打个漂漂亮亮的胜仗回来,娘倒要看看,以后宫里的人还敢不敢轻贱我们母子!”
      姣嬖人一边为州吁收拾行装,一边唠叨着。
      “哎呀娘,您就放心吧!都在儿子的掌控之中!”州吁一边咬着手里的果子,一边嚷嚷着。
      “你这回可是给为娘长脸了!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将军,等你回来啊,娘看你大哥二哥都得靠边儿站!没准儿你君父一高兴,直接就封你当太子了呢!”
      “娘,您等着吧,等我回来,叫他们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 ……
      “国君,恕老臣多嘴,庶子好兵,恐非好事……”大夫石碏向姬扬言明州吁领兵的利弊。
      只是,姬扬哪里听得进去。
      “石碏,你是老臣,这些年国家大事也多亏了有你。可你也知道,此次出征必得有一位公子带头,方能鼓舞战事。寡人这几个儿子里,唯有州吁精通武事,寡人也是无可奈何。”
      “国君,行军打仗并非是靠蛮力,长公子完谋略过人,年龄又居长,何不派长公子去?”
      “行军打仗是不单靠蛮力,但公子完自幼体弱,恐经不起舟车劳顿之苦。”
      “既如此,臣请国君,封公子完为太子,以定宗室!”石碏不卑不亢。
      “石碏!储位之事,岂得如此草率?!”
      “国君,并非是臣莽撞,国君无嫡子,依周礼,本就当立长子,且公子完德行无缺,又是君夫人一手养大,日后卫国有事,齐国、陈国都能相帮……”
      “相帮?!你看看现在齐国和陈国那副嘴脸!都快骑到寡人脖子上来了!”
      “国君,如不立公子完,那等公子州吁凯旋而归,二子相争,只会使卫国内乱,岂不是更给了周边邻国们入侵的时机吗?!”
      …… ……
      姜眠风和妫芷蕊站在门外,将殿内君臣之语听得清清楚楚。
      “别看这石碏平日里不近人情,他倒真是为了卫国着想。”妫芷蕊对着姜眠风小声说到。
      “人家毕竟是老臣,看问题很独到的。”姜眠风点点头。
      “但是国君并不喜欢完儿……”妫芷蕊听着姬扬的意思,是并不想把卫国交给姬完的。
      “喜不喜欢随他,但日后卫国交给谁,却不是他能说了算的!”姜眠风一直都知道姬扬不喜欢姬完,而且她也明白为什么——姬扬忌惮姬完背后的势力。
      两人窃窃私语之间,石碏从殿内退了出来。
      “见过二位夫人。”石碏客套地打完招呼,就要走开。
      “石碏大夫!”姜眠风却叫住了石碏,“听闻您的儿子石厚与公子州吁关系匪浅,没想到您还能为公子完说话……”
      “君夫人误会,臣不是为公子完说话,而是为了卫国说话。至于犬子石厚,是臣教导无方……”
      “卫国有您,是卫国之福。”姜眠风恭恭敬敬施了个礼。
      “君夫人!万万不可!这于礼不合!折煞臣了!”石碏慌忙回礼。
      “不,您受得起,这不是君夫人在向您行礼,而是作为一个嫁到卫国的女人,一个孩子的母亲,感谢您那一颗大公无私的心。”
      “君夫人,您放心,有老臣一日,绝不会叫卫国出乱子!”

      ·君臣·

      “完儿,从今天起,你就是卫国的太子、未来的国君了,母亲跟你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姜眠风亲手为姬完系上冠带,看着面前和妫芷蕊一起养大的孩子,心头是说不出的欣慰。
      “母亲的话,儿臣都记下了,儿臣会辅佐好君父,管理好臣僚和国人的。”
      “母亲相信你,日后一定会成为一位明君!”
      “只是,母亲……”
      “怎么了?”
      “听说三弟打了胜仗,就要回来了,儿臣该如何自处呢?”姬完叹了口气,论礼,他担得起储君,可是论军功,他现在比州吁差了一大截。
      “臣民做臣民该做的事,君上做君上该做的事。州吁出征是因为他身为公子受国人供养,更何况保家卫国,也是他分内之事,打仗是他应该做的。你是太子,是储君,代替卧病的君父抚恤将士、赏赐有功之人,才是你应该做的。”
      姜眠风拍拍姬完的肩头,又说道:“如今你是太子,你是君,他是臣,已不再是单纯的手足关系,你可得掂量明白。”
      “是,儿臣明白了,多谢母亲点拨。”姬完瞬间觉得心间开阔了不少。
      “好了,去上朝吧,你君父病着,国家大事,你得自己有主见了。”
      姜眠风鼓励着姬完,亲自把他送到了大殿外。

      ·处理·

      “姐姐,国君怎么说病就病了呢?医官们进进出出,都只摇头……”妫芷蕊望着窗外来来回回送药的宫人,心里有些忐忑。
      倒不是忐忑姬扬的病情,而是忐忑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州吁还领兵在外,手握重权,姬完虽是太子代理监国,可终究……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呢?”姜眠风倒是风轻云淡,倚着窗喝茶,看起来颇为悠闲。
      “那……国君会好起来吗?”妫芷蕊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阿芷希望他好起来吗?”姜眠风转过头,带着一丝笑意,看向妫芷蕊。
      “这哪里是我能左右的……”妫芷蕊越发猜不透面前朝夕相伴的人了。
      “阿芷若想让他好起来,我就让他好起来,阿芷若不想他好起来,那我就叫他不再醒来。”姜眠风看着妫芷蕊的眼睛,说的格外认真。
      “姜眠风……你疯了……真的是你做的……”这是妫芷蕊第一次以这么冒犯的方式直呼姜眠风的大名。
      “我没疯,我认真问你的,你想他好吗?”姜眠风再次压低了声音。
      “我……”妫芷蕊开始动摇了,这可是弑君的大罪……
      “我可把话撂在这儿,他要是再爬起来,我们都得死。”姜眠风放下手里的茶碗,郑重地吐字。
      “那还是……不要让他再醒来了。”妫芷蕊叹了口气,从私心论,她当然不想姬扬再爬起来,可是作为一个人,谋害他人性命,总还是心中不安。
      “都是我做的,你不必自责,今天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第三人知晓。”姜眠风伸出手,轻轻把妫芷蕊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
      “这些天姣嬖人一直闹着要给国君侍疾,怎么处理呢?”妫芷蕊望向姜眠风。
      “她这是看儿子快回来了,又开始闹腾了,随她去吧,管她是去哭国君,还是去哭自己呢。”
      …… ……
      妫芷蕊晚上路过姣嬖人的院落时,看见了姜眠风身边的几个宫人。
      天上月色被遮蔽,也看不清那几个人究竟在做什么,仿佛……正忙着埋什么东西。
      不过既然是姜眠风的人,妫芷蕊也没多想,匆匆离开了。
      一日后,姬扬再也没有了呼吸。
      但是,姜眠风选择了秘不发丧。
      “姐姐,国君已去,为何要秘不发丧?”妫芷蕊不明就里,疑惑地看向姜眠风。
      “州吁重兵在握,尚未归来,此时发丧,他若直接带兵杀回来夺位,咱们娘仨儿的日子,可也就到头了。”姜眠风握住妫芷蕊的手。
      “母亲,那前朝那边,儿臣该如何处理?”姬完心里没底,也看向姜眠风。
      “不要在人前显露悲喜就行,宫里有我们,你放心。还有,州吁就快回来了,不要让他领兵进城、带剑上殿。”
      “好,儿臣明白。”
      殿外,姣嬖人又在哭闹。
      “昨日还准我侍疾,怎么今日就不准了?!国君的病明明有点起色了,莫不是二位夫人怕我抢功不成?!”
      姜眠风领着妫芷蕊来到殿外,只见姣嬖人正哭天喊地没个体面哭闹。
      “收收你虚情假意的眼泪吧!仔细脏了这殿门前的地!”姜眠风上前一步,命令左右,“来人!把姣嬖人抓起来!”
      “什么?!君夫人光天化日的要对我做什么?!”
      “不是我要对你做什么,是你自己对国君都做了什么?!”
      “我?我何曾对国君做过什么?!”
      “你宫里的宫人亲自告发,说你私行巫蛊,诅咒国君!现在看来,你昨日闹着要侍疾必定是心怀鬼胎!”
      “你血口喷人!哪个宫人?!我要当面对质!”
      “宫人以奴告主,是死罪,已经处死了。”
      “你!你这是欲加之罪!”
      “知道你不会轻易认罪,我已命人去搜你的寝殿了!正好今日宗亲们也都在,便叫大家看个分明!”
      围过来的宫人越来越多,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卫国宗室及各位老臣也都闻讯赶来。
      “君夫人!在姣嬖人的院子里挖出了这个!”
      派出去的宫人匆匆赶来,端着的木盘里,盛着一个扎着针的粗布缝制的小人儿。
      众人一一传看,只见上面贴着国君的生辰八字。
      银针森森,扎得小人儿满身满背。
      “来人!还不快将这个诅咒国君的忤逆罪人拖下去!”
      “冤枉啊!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国君!您睁眼看看啊……”

      ·卸权·

      州吁骑在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
      因为打了胜仗,这一路上,路过的地方都对他夹道欢迎。
      都城朝歌城门外,锣鼓喧天。
      “阿娘,儿子做到了!以后,再也无人敢轻贱我们母子了!”州吁仰头深吸了一口气,“以后,再无人能阻拦我了!”
      城门外,大夫石碏率领一队人马,亲自相迎。
      “公子,臣特来请您入宫述职,国君与大夫们都在等您呢!”
      州吁一看是挚友石厚之父,心情更是舒畅了不少。
      “好好好,有劳大夫亲自出城相迎!弟兄们,咱们进城……”
      “且慢,公子,城内拥堵,国君吩咐军队暂时驻扎城外,待赏赐分发后再行入城领赏。公子与旁人不同,可直接入宫述职。”
      州吁虽然有些不快,可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庞大的队伍,想想石碏说的也有道理,便勒马跟上石碏的队伍,直接进了朝歌城。
      一入城,城门便缓缓合上。
      州吁骑着马跟着石碏,沿路竟然挂着白帆,气氛沉重,很是不对劲。
      “大夫,这丧事是国丧规格,是宫里出了丧事吗?!”州吁收敛神情凑上来问。
      “是啊,是国丧,宫门前会有人侍奉公子更衣,臣也不便多言,公子入宫后便知道了。”
      宫门前,四处都是肃杀之气,到处一片惨白。
      州吁卸了盔甲和佩剑,依旧摸不着头脑。
      这种规格的丧仪,要么是国君,要么是君夫人……
      “莫不是我那该死的嫡母?”州吁匆匆换了丧服,掂量着心中揣测,几乎喜不自胜起来。
      一路赶到大殿前,州吁才傻了眼。
      排位上,分明写得是乃父姬扬……
      “石碏!你莫不是老糊涂了?你不是说国君在等我吗?!”州吁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可望向他的,却是一双双冰冷的眼睛。
      “三弟,寡人等你许久了。”阶上,姬完从殿后出场。
      “姬完!你!……怎么?怎么是你?!”州吁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公子慎言!上头的乃是咱们卫国的国君!”已经有臣僚站出来了。
      “不是,他?他凭什么?!怎么回事儿?!”州吁慌张地转身询问,可却没有一个人能给他答案。
      “公子,先君已于昨夜薨逝,太子灵前继位,您还是赶紧拜见新君吧!”
      “你们骗我!你们都在骗我!我出征前君父还好好的!我不信!我要去问母亲!”州吁踉跄着转身,跑出殿门。
      一出来,就迎面撞上了通身缟素的姜眠风。
      “母亲在这儿呢,公子要问什么?”姜眠风接住州吁在大殿里嚷嚷的话茬儿,一脸戏谑。
      “我不找你!我要找我阿娘!”州吁恨恨地甩了甩袖袍。
      “公子,姣嬖人因私行巫蛊致先君薨逝,罪无可恕,已在众位宗亲的见证下处死,而且因为大逆不道,不能立碑埋葬,已丢去乱葬岗了。”
      姜眠风的语气波澜不惊,就像是在说今早用过什么早膳一样稀松平常。
      可是落进州吁的耳里,却是一道道晴天霹雳。
      自己不过才出去几个月,怎么回来之后什么都没了……
      州吁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殿前。
      “来人,公子舟车劳顿辛苦了,还不快抬回宫外府宅!”姜眠风冷冷地看着地上昏死过去的州吁,摆了摆手。

      ·脱缰·

      “完儿,你糊涂啊……把州吁驱逐出境,岂不是纵虎归山?!”妫芷蕊听闻早上姬完下令将州吁赶出卫国,便匆匆赶来。
      “阿娘,您就别操心了,再说了,他之前那么欺负我们,我没找个由头把他杀了,已经是我的仁慈了!”姬完毫不在意,“还有啊,以后请阿娘称寡人为国君。”
      “你……好好好,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妫芷蕊气得心头一梗,又不能发作。
      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那国君怎么不把州吁杀了呢?要这仁慈的虚名有何用?”姜眠风出现在妫芷蕊身后,声线也没有从前那般柔和。
      “毕竟是手足,寡人若真杀了他,恐招致国人非议……”
      “那你把他赶出去就是让更多的人非议!”
      “母亲!寡人已经长大了,处事自有决断,请母亲尊重寡人行使国君的权力!”姬完开始不耐烦,连语调也拔高了一截。
      这是姬完第一次顶撞姜眠风。
      “国家大事,本轮不到我等妇人插手,但作为先君夫人,我只是提醒国君‘纵虎容易擒虎难’。再有,我们作为你的母亲和阿娘,只是在关心儿子,并无别的意思,也请国君给予我们应得的尊重!”
      姜眠风像是气得不轻,拉起妫芷蕊的手,转身出去了。
      “母亲……阿娘……寡人……”姬完自觉心中有愧,喊了两声,颓然地坐了下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缠绵·

      “听说完儿收留了郑国逃来的公孙滑?还要帮他出兵攻下郑国的廪延……”妫芷蕊捏着手里的针线活儿,显得心不在焉。
      “我怎么感觉,自从完儿继位之后,你比我还关心国政了?”姜眠风放下手里的插花,看向身边的妫芷蕊。
      “那我这不是……担心嘛……”妫芷蕊叹了口气,索性直接放下了手里的这团乱麻,“那公孙滑可是共叔段的儿子,共叔段忤逆兄长犯上作乱……完儿收留他的儿子,难道不会招来别国非议吗?只怕周天子也会怪罪……”
      “好啦,我看你这一天天真是想太多了,或许完儿有别的考量呢?”姜眠风伸手捧住妫芷蕊的脸,“你这么关心朝政,你可知道最近流亡在外的州吁和共叔段走得很近?”
      “啊?这我真不知道……”妫芷蕊惊讶地捂住嘴。
      “看吧,你现在知道完儿有他自己的考量了吧?共叔段和州吁沆瀣一气,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吧?捏着他的儿子,总好过手里没有筹码。”姜眠风笑着摸了摸妫芷蕊的额角。
      “看来我真是操心太过了……”
      “这也不是你的错呀,‘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嘛~这话不是你说的?”
      “姜眠风!你又打趣我!”妫芷蕊脸一红,轻轻拍了姜眠风一下。
      “哎唷,你还打我呢……好痛哦……”
      “啊……打疼了吗?我看看……”
      妫芷蕊关心地上前来看,结果被姜眠风一把抱进了怀里。
      两个人在榻上滚作一团。
      妫芷蕊假意挣扎着要脱离姜眠风的怀抱:“你……讨厌死了……”
      “是吗?哪儿讨厌啊?说出来听听?我改~”
      “你,你哪儿哪儿都讨厌!”
      “啊唷,那我可没办法喽,总不能给你换个人吧?你乐意?”
      “我……我……”
      “说呀,给你换个你哪儿哪儿都不讨厌的人,你要不要呀?”
      “我不要!”
      “哎唷,那你好挑剔呀,那你要谁呀?”
      “我要你!”
      妫芷蕊一个翻身,把姜眠风压在身下。

      ·宫乱·

      “国君!州吁率领暴徒们杀进来了……”
      “母亲和阿娘在哪儿?!快派人送她们出宫!”
      “国君!您快走吧!来不及了!”
      “不,母亲和阿娘不能有事!”姬完推开身边的亲卫,转身奔向后宫。
      后宫里,也早已经乱作一团。
      宫人们四下逃散,禁卫们更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四下乱窜。
      “马车呢?!马车在哪里?!快派人去接国君!”姜眠风一手紧紧拉住妫芷蕊,一边吩咐着周围的人。
      “母亲!阿娘!”姬完从远处赶来,“快!你们快上车!分开跑!阿娘去陈国,母亲去齐国!”
      一共只有两辆马车了,如果按照姬完的指挥,姬完就无车可乘。
      “完儿,跟你母亲去齐国!州吁不敢动齐国!”妫芷蕊推着姬完上了车。
      “阿芷,你也跟我走!南境不太平,只怕你到不了陈国就会被拦下来!”
      “不,姐姐,咱们得分开走,否则一损俱损!”妫芷蕊把车夫推上位置,命令他赶紧离开。
      “阿芷!”姜眠风死死拉着妫芷蕊的手,不肯松开。
      “姐姐,相信我,我们会再相见的……一定!我保证!”
      妫芷蕊说罢,低头在姜眠风的手背上落下轻轻一吻,趁着姜眠风一恍惚的空隙,彻底松开了姜眠风紧握着自己的那只手。

      ·出逃·

      “母亲……对不起……孩儿不孝……不能再护着您和阿娘了……”姬完左胸口的箭伤处,鲜血流淌不止。
      “完儿,不,你坚持住……你再坚持坚持,我们就要到齐国了……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母亲怎么跟你阿娘交代……怎么交代……”
      这是姜眠风第一次在姬完面前落泪,虽然没有生育过,可此时此刻那将到未到的丧子之痛却已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如同饿狼扑向幼兽一样,不断撕咬着她心头那处最柔软的地方。
      “母亲……孩儿好后悔,当初没听您的话……我……早就应该……杀了州吁……母亲,我好悔……如此将您和阿娘抛弃在世上……对不起……”姬完抬起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拭去姜眠风眼角的泪。
      “完儿……不是你的错……是母亲没有保护好你,是母亲没有保护好你……”姜眠风泪如雨下。
      “母亲……我好困……给我唱首歌儿吧……就像小时候您哄我,哄我睡觉……我想听……”
      “好……”
      姬完的眼睛渐渐合上,安稳得就像小时候被姜眠风抱在怀里入睡一样。
      只是,姜眠风再也听不到他那和孩提时一样均匀的呼吸了……
      车内,姜眠风的悲戚暴裂无声。
      车外,林间一箭,将车夫射于马下。
      “先君夫人!我等奉国君之命,接您回宫!”车外被彪形大汉们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姜眠风抱着怀里姬完逐渐冰凉的躯体,没有再说一句话。
      另一头,接近陈国边境的地方,妫芷蕊也被同样的一队彪形大汉拦了下来。
      妫芷蕊端坐车内,面色坦然。
      这条路走不通,这是她一早就预料到的。
      掀开车帘,望着窗外漫天鸣叫的寒鸦,妫芷蕊心头一紧,就像是有什么东西狠狠捏了她心脏一把。
      “姐姐……希望你和完儿逃出去了……”

      ·再见·

      在妫芷蕊的印象中,卫宫从来没有这么萧瑟过。
      满地的尸身,血流成河。
      幸存的宫人们正依照命令不断地抬走自己同类的尸体,不断用清水冲洗着肮脏黏腻的地砖。
      仿佛天空都是灰的……仿佛天空都是灰的……
      妫芷蕊麻木地向前走,走在自己最熟悉,可现在又是最陌生的回寝殿的路上。
      院落门口,似乎有人在轻声哭泣。
      这熟悉的声线……
      姐姐?难道是姐姐?!……
      妫芷蕊加快了步伐,跑进殿内。
      掩面哭泣的姜眠风回过头。
      四目相对,两两相望,尽是凝噎。
      “姐姐……”
      “阿芷……”
      “姐姐,完儿呢?”
      “阿芷,我对不起你……完儿他……完儿他……对不起……”
      妫芷蕊颓坐在地砖上,两眼空洞失神,那种抽离一切的巨大空虚感,就像一张吞噬一切的深渊巨口,正在吞掉她的心她的肺她的眼她的肝……吞掉一切。
      妫芷蕊第一次没有听清楚姜眠风抱着自己哭着说了些什么,她感觉周遭的一切都木木的,像是没有了知觉,可眼前的一切却又都看得见摸得着……
      从日落到黄昏。
      从夜幕初降到东方泛白。
      太阳再次照耀大地的时候,妫芷蕊才慢慢靠在了姜眠风的怀里,轻轻地说了一句:“姜眠风,我不怪你……”

      ·生离·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何况,是她和姜眠风共同养大的孩子。
      在妫芷蕊心里,姬完早就不是她一个人的,甚至都不愿意想起他是姬扬的儿子。
      在妫芷蕊心里,姬完是属于她和姜眠风的孩子,两个女人的孩子。
      对,两个女人的孩子……
      想到这里,妫芷蕊忽然抓住姜眠风的手:“眠风,完儿是齐国和陈国两国的外甥,姐姐,我要回陈国……”
      “阿芷,你是想……”
      “对,我要报仇!”
      “可是阿芷……以什么理由呢?”
      “我只是州吁的庶母,即便留在卫宫,想来他也不会善待我,甚至可能加害于我。不如,我自请大归,倒是了了他一桩心事,我也能安全回到陈国。”
      “大归?!”姜眠风吓了一跳。
      妇人出嫁有归宁,而归宁者满时则返,但大归不同,大归即“归不复来”。
      妫芷蕊若是大归,便代表她这一去再不会复返。
      也就是说,两人此生恐怕不会再相见……
      “阿芷……这是要与我‘生离’吗?”姜眠风当然可以理解妫芷蕊的做法,为儿子报仇,是每个为母之人义不容辞的责任。
      可是……可是……她真的不想放手。
      “眠风,你能明白我的……对吗?”得知姬完死讯她没哭,可现在,她的眼泪就像是决堤了的江河,止也止不住,“眠风,我从未求过你什么,这一次,求你,放手吧……即便我们依旧相伴在这卫宫中,我们也不会有好结果的……不知哪日你起床,我就被州吁害死了,你想看着我和完儿一样冰凉的尸身吗?”
      她在激她,也在求她……
      “别说了!别说了!你别说了……我放手,我放手……”姜眠风扑进妫芷蕊的怀里,狠狠捶了两下她的胸口。
      每个人,做的每个决定,背后的理由都不是单一的。
      妫芷蕊决定大归,是为儿子复仇,也是为自己留活口,更是为了避免姜眠风独自一人守着自己的墓碑了此残生。
      知道你还活着,知道你还安好,比什么都重要,哪怕此生,再也不得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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