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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卷·千里联姻 ...

  •   ·诗引·

      《硕人》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
      齐侯之子,卫侯之妻。
      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
      四牡有骄,朱幩镳镳。
      翟茀以朝。
      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
      施罛濊濊,鳣鲔发发。
      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国婚·

      “公主,前面就是卫国边境了。”
      姜眠风轻轻掀开眼前帐幔的边角:“邶地风光,果然与咱们齐国大不相同。一路行来,山河锦绣,倒是美得自然。”
      …… ……
      卫国东境,卫君姬扬站在婚车车头,面上却不见半点儿欣喜之色。
      “国君,您看,是齐国的送亲队伍来了。”身边的老奴指着不远处浩浩荡荡的红妆长龙。
      “呵呵……齐侯之子,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很快,她就是寡人的妻子、卫国的国母了……若不是我卫国势弱,寡人又何须非娶一个齐国之女不可呢?受人掣肘,寡人之不幸,亦是卫国之不幸……”
      “国君,慎言……”身侧近臣忍不住小声提醒。
      “齐国势大,国君若不喜欢,只当是娶了个护身符,挂在宫里罢了。”
      “齐国姜氏出美人,至少,她的姿色不会令国君生厌……”
      耳边的劝谏声此起彼伏,姬扬眉头深锁,不置一言。
      …… ……
      洞房花烛,却是烧灯续昼,苦熬罢了。
      “珍珠,是我哪里做的不对吗?”眼前红烛即将燃尽,姜眠风感觉身上的锦绣罗裳似乎比枷锁还要沉重。
      “公主,怎么会呢?您今日举止得体,很有大国风范。”
      “那为什么,国君不来呢?”
      “奴婢派人问过了,国君太高兴,叫人给灌醉了,想必一会儿醒醒酒,就能来……”
      …… ……
      房间的门被粗暴地推开,门板相撞,听得姜眠风心头一惊。
      揉揉惺忪的睡眼,踉跄的男人来到榻前。
      “这张脸倒真是不错……”
      酒气逼人,举止无理。
      男人的手劲儿很大,姜眠风只觉得自己的下颌骨被攥的生疼。
      想象中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反倒是一个不入流的登徒子……
      姜眠风眉头微皱,心底油然而生的,是对姬扬的反感。
      这场联姻,令人生厌。
      可恨自己,天生就是政治的筹码。
      直到今日,她才明白,原来这就是从小被称为“东海明珠”的代价……
      “父亲,母亲……你们如愿了吧?……罢了,就当是为了齐国,就当是为了齐国……”
      在黑夜里屏住呼吸,独自吞下眼角滑落的一颗颗苦涩。
      耳畔鼾声如雷,姜眠风紧紧攥着身下洁白的喜帕,辗转反侧。
      还好,姬扬醉的厉害,什么也没有做。

      ·初见·

      卫国前朝。
      “国母一直无所出,国君也不能这么一直耗下去吧?”
      “齐国势大,国君成婚不过一年,现在就张罗纳妾是不是会招来齐国非议?”
      “齐国齐国又是齐国!在你们眼里,卫国到底是谁在做主?!卫国,是寡人的卫国,不是齐国的卫国!”
      “国君,陈国与我们一向交好,不如……我们再聘陈国女?”
      …… ……
      妫芷蕊是跟着姐姐陪嫁过来的,庶出的身份,注定她只能是嫡出姐姐的随嫁媵妾。
      也好,至少,远离了母国那群轻贱自己的小人。
      “妹妹,你说……君夫人好相处吗?”婚车行至卫国南境,妫卉迟眼底尽是面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姐姐别担心,听闻君夫人不能生育,只要你生下公子,咱们往后的日子想来也没什么好怕的……”
      妫芷蕊虽然劝着姐姐看开点儿,但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没底。
      这世上谁不知道卫君夫人显赫的身世呢?陈国为了结交卫国,这么上赶着把自己两姐妹送嫁过来,恐怕以后的日子,过不了多舒坦……
      …… ……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原来,诗里说的,都是真的。
      看到姜眠风的第一眼,妫芷蕊才真真切切领略了这首诗描述的意境。
      “世上,竟然真的会有如此美丽的女子……”妫芷蕊暗自感叹,想象中,大国公主应该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
      可眼前的姜眠风,却好似一股沁人心脾的恬淡春风——美好、静谧、雍容、高雅。
      “合该是金尊玉贵滋养出的芙蓉花……怨不得天下人都倾慕她,可恨我生于贫瘠小国,不能早早一睹这样的风采……”
      妫芷蕊愣了半刻,又慌乱地低下头,赶紧跟着前面的人施礼。
      陈国这一行人在阶下见礼,乌压压堵了一殿,可姜眠风一眼瞥见的,却是跟在妫卉迟身后拘谨小心的妫芷蕊。
      倒不是因为她行礼慢了半刻,而是……
      “传闻陈国公主容色倾城,妹妹何不抬起头来,让大家一睹倾城之貌?”姜眠风的眼睛看向领首的妫卉迟,余光却全留在后一排的妫芷蕊身上。
      装作看不见,余光千万遍。
      未知的怦然,大方的隐忍,按耐的悸动。
      一点粉黛,稍稍遮盖着不那么白皙的肤色。
      澄澈见底的丹凤眼,透出一股惹人怜惜的慌张,就像……就像……林间溪边小心饮水的幼鹿。
      贝齿轻轻咬住的丰润唇肉,又像是刻意掩盖紧张的矜持写照……
      姜眠风看在眼里,心头蓦地迸出一个想法——想必在那无法窥探的袖口中,一双芊芊玉手正在无助地交叠吧?
      想到这里,姜眠风痴了半刻,心中却又起了个呆想:“可恨我为什么偏生在东海之国?若也投胎在陈地,和她一处做姐妹,或者早得和她结交……我虽比他尊贵,可高高在上的夫人之位,却好像将我与她隔的更远了……”
      身侧的珍珠轻轻咳嗽,提醒着出了神儿的姜眠风。
      “……嗯,果然是闭月羞花,日后可要好好侍奉国君……”姜眠风心不在焉地说着客套话,目光闪烁了一下,又张了张嘴,“跟来的人也都挺出挑,随行人员的名册呈上来我看看。”
      借着冠冕堂皇的借口,姜眠风的眼睛才得以又将包括妫芷蕊在内的所有人都扫视了一遍。
      目光没有刻意为谁停留,只是暗暗记下了阶下那双摄人心魄的明眸。
      陈国来的人都已告退,姜眠风捧着锦帛书写的名册,指尖悬停在妫芷蕊名字的那块儿地方,没再挪动。
      “君夫人,奴婢看陈国这一行人还算懂事,不过那位公主长得实在美丽,恐怕国君日后会专宠于她……”珍珠分析着利弊,还以为姜眠风在担忧新来的人分宠。
      “嗯……嗯?哪位公主?陈国来的可是两位公主。”姜眠风回过神儿,看向珍珠。
      “当然是嫡出的卉迟公主了,庶出的那位只是媵妾,哪里够格?”
      “虽是尊卑有别,但也别苛待了,赏赐都吩咐下去了吧?咱们是正室,别落人话柄。”
      “是,都赏赐下去了,除了循例赏赐的以外,也按照您的意思多添了一些。”
      “那就好。”姜眠风收起名册,懒懒地侧卧在座上。
      额外的赏赐,要是能多给那个媵妾多分一点儿,就好了……
      “夫人,您还有心思在这儿躲懒?咱们不想想办法让国君多来来吗?”
      “呵呵……想什么办法?他既然决定了再纳陈国女,就是为了不与我同房,说我不能生育……我知道他忌惮什么,还不是为了不被齐国左右,所以不允许我生下带着齐国血脉的元子……”
      “夫人……或许国君不是这个意思……”
      “罢了,我乏了,你退下吧。”

      ·赏赐·

      珍珠的担忧不无道理,妫卉迟很快有了身孕。
      于是卫宫内外,姜眠风无法生育的传言更是坐实了,这也是姬扬的手段——间接堵上了齐国的嘴。
      妫卉迟不负众望,生下了姬扬的长公子,姬扬高兴极了,给这孩子取名叫孝伯。
      “‘伯’字是元子才可用的,陈姬生下的是庶长子,该用‘孟’字才更恰当……”珍珠又在姜眠风耳畔絮絮叨叨。
      “他爱用什么用什么吧,左右我生不出来,叫他占个虚名罢了。”
      “夫人,您倒是想想办法……”
      “夫妻不合宿,你让我凭空怎么造出来个元子呢?!……”
      姜眠风鲜少会表现出烦躁的情绪,这一句话出来,倒把寝殿里的空气凝固了半晌。
      “好了,珍珠,把庆贺的礼物带上,我们去看看陈姬和孩子吧……”姜眠风站起身理了理袖袍。
      说是去看妫卉迟和孝伯公子,其实她想见的人,却是妫芷蕊。
      妫芷蕊随着妫卉迟住在同一座殿阁,可住的却是偏殿,也不知道能不能凑巧碰上?
      …… ……
      远远的,那抹熟悉的身影——姜眠风径直往主殿去了,想必是依礼去探望长公子。
      妫芷蕊拿起几件刚给孝伯做好的小衣裳,也紧随其后去了主殿。
      宫里的姬妾们来了大半,人人挂着笑脸,看着倒是热热闹闹、一团和气的样子。
      姜眠风心里冷笑——别看现在一个个笑脸相迎,谁知道每个人肚子里都长了几颗牙呢?
      襁褓里的男婴壮实可爱,看着虎头虎脑的。
      姜眠风的礼物自然是最贵重的,不仅因为她是国母,更是因为不能给齐国跌份儿。
      这样虚假的人情往来,在这不见天日的宫里实在没个尽头。
      “这珪可真是好看,君夫人出手果然不一般啊……”
      “是啊,不愧是齐国风度……”
      …… ……
      恭维声连绵不绝,一屋子的女人们七嘴八舌。
      “国君夫人送这么贵重的东西,可长公子这么小的人儿,也不知道压不压得住?”
      说话的是姬扬最近宠幸的姣嬖人,出身不高,言行粗鄙。
      有时候姜眠风也会想这姬扬究竟什么品味?难道喜欢这种泼辣无理的乡野村妇不成?
      这么一想,心里倒是有些庆幸姬扬没碰过自己了。
      “孝伯是国君的长公子,珪虽贵重,但应着他居长的身份,自然压得住。你出身不高,言语无状,姐妹们虽不怪罪,但妹妹也得替国君想想,这可是他的第一个儿子!”
      姜眠风不紧不慢,语气像是责怪,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挑不出毛病。
      恃宠而骄的姣嬖人没再出声儿。
      妫芷蕊站在门前听了半晌,殿里的事情她一清二楚。
      “哟,我来的好巧,姐妹们都在这里呢!君夫人也来啦?妾见过夫人。”
      妫芷蕊的出现,恰好打破了殿阁内微妙的氛围,姜眠风听见声音,随着众人回过头,终于看见了那张想见却不能刻意相见的脸。
      榻上的妫卉迟眉头也舒展开来,仿佛看见了救星:“妹妹来了!快来,姐姐刚想派人叫你来一起热闹热闹呢。”
      “哪里需要姐姐派人叫?我是孩子的姨母,该早点来的,只是收拾这几件给长公子的衣裳,来迟了,姐姐别怪罪……”
      妫芷蕊的礼物不算贵重,但却是她自己做的,胜在心意。
      “芷蕊姬果然是贴心之人,瞧这小衣裳做的,多合身儿呐!”
      “是啊是啊,面料也用的是上等,恐怕张罗了好久呢……”
      “不愧是亲姐妹,舍得用好的……”
      碍于妫芷蕊是妫卉迟的妹妹,众人也都凑过来夸上两句。
      这几句夸奖妫芷蕊是没放在心上,她知道那都是虚情假意的恭维。
      可一边儿的姜眠风却听得舒坦,就像是自己的人被别人夸奖一样,心里头那股子骄傲劲儿无法言说。
      瞧这一屋子莺莺燕燕争风吃醋的,哪里比得上妫芷蕊一点儿的贤惠呢?
      姜眠风接过一件小衣裳,攥在手里仔细摸了摸。
      果然是好料子做的,柔软极了。
      只是按照妫芷蕊的品阶,攒这么几块好料子,只怕费了不少心思……
      “珍珠,我记得库里放着不少上等的衣料,平日里派不上什么用场,难得芷蕊姬这么心灵手巧,你去着人取些出来,赏赐给芷蕊姬,以慰她辛劳一场。”
      明明是送你的东西,却只能借个由头才能塞进你手里。
      “妾,谢过君夫人……”妫芷蕊心头像是漏了一拍,反复揣摩着姜眠风话里的意思——这是赏赐自己的呢?还是让自己再多给孝伯做几件呢?
      妫芷蕊心头像是长了草,早已经乱成了一团麻……
      “料子你自己留着用吧,一年到头也不见你穿几身儿新衣裳……我叫珍珠再取些适合孝伯的,以后给孝伯做的时候,你就不用自己攒了。”
      姜眠风怎么会不明白呢?她的眼睛都快长在妫芷蕊身上了。
      妫芷蕊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半新不旧的裙袄,忽然就让她感觉有点羞愧。
      是自卑吧?面对高高在上、闪闪发光的国君夫人,她总是自惭形秽。

      ·出头·

      “珍珠,这雨下了几日了?”
      “回夫人,得有四五日了。”
      “今年如此多雨,就怕河水泛滥,毁了农田,苦了黎民……”
      “夫人,您愁的太多了,这都是外面男子们该想的事情。”
      “是吗?我倒不觉得,没有民何来君?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奴婢不懂这些……”
      “罢了,也可能是我多虑了……”
      接连的暴雨天,让光线本就昏暗的殿内显得更加压抑了。
      “去廊上透透气吧,里面闷得人心发慌……”
      姜眠风一脚踏出殿门,却远远地看见一个在暴雨中奔向自己的身影。
      “那是芷蕊姬吗?”姜眠风不敢确定,今天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想必妫芷蕊一定是遇上了麻烦才来的。
      门口值守的人照例是要先拦下禀报的,不过姜眠风自己就先迎了出来。
      “妹妹,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你怎么浑身都湿透了?没带个人来吗?快进殿里来,烘烘衣服……”
      姜眠风从来没一次性蹦出来过这么多话,连旁边的珍珠都听得一愣一愣。
      姜眠风把手里的伞倾向气喘吁吁的妫芷蕊。
      伞下,是一张湿漉漉的脸,和一双哭得红肿的眼。
      “君夫人,求君夫人做主,给长公子派个医官吧!”妫芷蕊急得眼泪又多了一行。
      姜眠风伸手托住妫芷蕊的脸,拇指轻轻拭去妫芷蕊脸上的水渍和泪痕。
      “怎么?孝伯病了?!”
      “嗯,今早开始就一直高烧,派人去请医官,结果回来的人说医官们都在那个姣嬖人那里……”
      “国君不知道吗?!”姜眠风心里一咯噔,按照品级,区区一个嬖人根本不敢阻拦医官给长公子看病,除非……
      “国君也在姣嬖人那里,说是姣嬖人病了……”
      “岂有此理!”
      姜眠风提起裙摆,一脚踏入了阶下的积水里。
      …………
      姣嬖人正窝在姬扬怀里娇声迭起,捂着胸口哎哟哎哟叫个不停。
      “一群废物!寡人白养你们这群饭桶!连个什么病都诊不出来,要你们何用?!”姬扬侧过脸,对着一排医官训斥着。
      殿外暴雨连绵,廊下却忽然有侍官开始大声诵读周礼。
      “什么人在外面聒噪?!”姬扬一听殿外的声音,更烦了。
      “白日宣淫,我看国君的周礼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浑身湿透的姜眠风推开殿门,走上前来,一把将姣嬖人从姬扬怀里拽了出来。
      “青天白日勾搭国君,拦着医官耽误长公子病情,我看你是活腻了!”姜眠风拽着姣嬖人的衣领,把她拖到一边。
      姬扬的手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掐住了姜眠风的脖子,把她狠狠抵在殿内的柱子上:“寡人看你才是活腻了!你当寡人是死的吗!?”
      “我可不敢,只是作为正妻,我有权处置妾室!”姜眠风一点不害怕,反而一脸轻蔑。
      “你不敢?!你和你的齐国都快骑到寡人的头上来了!冒犯寡人,这不是你身为人妻该做的事情!”姬扬看着姜眠风清高的神态,也更加地怒不可遏。
      “那么我要告诉国君,我现在就是在做人妻该做的事情——孝伯高烧不止,国君却为了一个不入流的妾室唤走所有医官,国君,孝伯可是卫国的长公子!孰轻孰重,难道国君不知道吗?!”
      姜眠风的脖子被松开,伴随着一连串干咳声的,是脖子上那一道重重的掐痕。
      “寡人回头再找你算账!”姬扬整理了一下衣摆,带着医官们匆匆走了。
      …… ……
      孝伯没能活下来。
      医官们赶到的时候,他就已经因为高烧惊厥而昏死过去,之后再也没能醒来。
      殿内的榻上,妫卉迟抱着孝伯小小的尸身,哭得近乎晕厥。
      姬扬的愤怒与悲戚无处发泄,转过身一把拖住身后赶来的姜眠风恶狠狠地把她甩出了殿门。
      “你还有脸来?!你来看热闹的吧?!孝伯早上就开始发烧,你下午才假模假样地来禀报!还装什么正妻的贤良淑德?!这下如了你的愿了?寡人的长子没了,这下齐国又该高兴了吧?!”
      姬扬咆哮不止,就像一头疯了的野狼。
      姜眠风扶着身边的柱子缓缓站起身,直勾勾盯住面前发疯的姬扬:“国君,孝伯没了,你也是杀人凶手!”
      “啪——”
      直言不讳,换来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姜眠风感觉嘴角甜丝丝的,有一股血腥气,半个脑袋都嗡嗡作响。
      姬扬也清醒了,他忌惮的不是姜眠风,而是姜眠风背后的齐国。
      不过,打都打了,那不如直接弄死她算了!——这是姬扬脑袋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他一步步逼近,就在伸出手拽姜眠风的一瞬间,却被另一个人死死抱住了双腿。
      妫芷蕊跪在姬扬脚下,横在姬扬与姜眠风之间。
      “国君息怒!国君,不关君夫人的事!是妾,是妾下午才去禀报君夫人的,是妾的错……您怪罪妾吧……妾万死不辞……”
      妫芷蕊用整个身体死死抵住姬扬,拦下了姬扬对姜眠风发起的责难。
      她心里害怕极了。
      不是害怕国君之怒,而是害怕身后的姜眠风要承受这个伪君子的暴行。
      姬扬极力地平复着心头的波动,低头一把将脚边的妫芷蕊拽了起来:“好,好极了!你姐姐既然不能把带着你们陈国血脉的孩子养大,不如你再替她生一个吧!就当是寡人对你们陈国的恩赐!”
      话落,姬扬拖拽着挣扎的妫芷蕊,径直去了偏殿。
      姜眠风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要冲出去阻拦,却被身旁的珍珠死死抱住。
      “夫人!夫人不要失了身份!作为正妻和嫡母,夫人该做的都做了……宠幸谁是国君的权力,夫人……您不能再往前走了!”
      珍珠的话,就像一把冬日寒冰雕琢的弯刀,狠狠地扎在姜眠风的心口上。
      她不能阻止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履行绵延后嗣的职责……尽管,他的行径是那样的不堪……
      她不能阻止自己心心念念的人被自己的丈夫蹂躏,因为她没有任何立场和资格……
      嫁到卫国,姜眠风第一次泪如雨下。
      不是为了自己,可却得让旁人以为是为了自己……
      “夫人……长公子的丧事,还得您料理……”珍珠叹了一口气。
      姜眠风死死拽住珍珠的衣袖,一口银牙几乎咬碎:“我好恨……”
      然而殿内,又忽然传来了宫人们的惊呼。
      “夫人!不好了!陈姬以头抢柱,一头撞死了!”
      “什么?!”姜眠风猛地转头,两眼一黑,倒在了殿前。

      ·传情·

      “把小厨房新做的那几样点心给芷蕊姬送过去吧,她怀着身孕,最近仿佛很喜欢甜食。”
      姜眠风倚着熏炉,一针一线,认认真真地在缝制一只婴儿的小肚兜。
      这种零碎的活计,她从前是从来不肯做的。
      出嫁前虽也学女红,大多时候还是母亲逼着她做那么一两件——她没那耐心,有点儿时间都是跑去找兄弟们玩儿,鲜少和姊妹一处闲话家常。
      论性格,她倒不太符合女孩儿这个框架。
      后来出嫁了,成了一国国母,针线活儿更轮不到她操心了。
      只是,为了妫芷蕊,她第一次主动捡起了这个天然就划分给女人的活计来。
      “夫人可真是心疼芷蕊姬,亲自做针线活儿不说,还打听着人家爱吃什么……”珍珠哭笑不得地打趣着姜眠风。
      “我是她肚子里孩子的嫡母,论理,我该给她这个体面。”姜眠风不肯说破自己的那点儿小心思。
      这种暗戳戳的关切,日日夜夜都游走在她死死把控的礼法边缘。
      爱意不能具像化,只能融入日常的细节,叫旁人看不出来。
      哎,也不知道她懂不懂我的心?——姜眠风放下手里的半成品肚兜,揉了揉眼睛。
      缝了一天,看起来还是不大好看,总觉得该缝的更好看才对。
      …… ……
      妫芷蕊坐在炉边,手里也在缝着什么,不过已经在收尾了。
      上等的白狐皮缝的手围,毛茸茸的,让人心里发暖。
      珍珠提着食盒进来了,带来了外面的一股寒意。
      虽然开春儿了,可是还是下了好几场雪,天气丝毫没有转暖的迹象。
      “外面倒春寒的厉害,您怎么还亲自跑一趟来?”妫芷蕊咬断手围上收尾的那根银线,扶着几案就要站起来。
      “哎哎哎,您还是坐着吧,别起来了,月份大了,可要当心呢!”珍珠笑着把食盒放在几案上打开,“这都是国君夫人小厨房新做出来的,还热乎着,夫人说您最近仿佛爱吃甜食,叫我送过来些。”
      一碟碟精致的点心摆出来,上面都是用特制的模具印上去的白芷花的样子——这是姜眠风的小心思。
      “多谢君夫人美意,我这儿刚好给夫人做了一副手围,烦请您给带回去吧……这些日子多亏夫人照顾,我这儿吃的也好,穿的也好……”
      妫芷蕊脸颊微红,双手把那副毛茸茸的手围递了出去。
      …… ……
      姜眠风捏着那副手围把玩了一下午,简直爱不释手。
      “难为芷蕊姬,春寒料峭的,她不给孩子做衣裳,倒想着给我送东西……”姜眠风嘴上是数落,可脸上挂着的全是笑。
      “要不说这芷蕊姬还怪懂事儿的,不像那恃宠犯上的姣嬖人似的!”珍珠提起姣嬖人就来气。
      “好端端的,你提那个晦气玩意儿做什么?芷蕊姬是她能比的?”姜眠风眉心微皱,放下了手围,“好了,把手围好好儿收起来吧,我回头出门儿就戴上。”
      “算起来,芷蕊姬这胎该生在五月里,正是热的时候,恐怕坐月子要受罪了。”珍珠把手围放好,叨叨着。
      “是啊,那该提前准备准备了,夏天坐月子最是难熬……”姜眠风才拾起缝了一天的肚兜,忽然又开始担心几个月后的事情了。
      “夫人,您可真是说风就是雨啊!这还有好几个月呢,准备什么?”
      “准备点儿夏天凉爽的衣料吧,怎么样?”
      “您认真的吗?”
      “我看起来像是浑说打趣儿吗?”

      ·麟儿·

      “恭喜国君!贺喜国君!芷蕊姬生的是位公子!”
      姬扬正伏在几案上看齐国国君的来信,是为上次他和姜眠风在卫宫争执出手的事情。
      他原本怕齐国知道,连姜眠风送出去的家书都翻看过,对外也是封锁消息的,可不知怎么,外面还是传的沸沸扬扬。
      都说他身为一国之君喜怒无常、寡廉鲜耻、行径暴虐……
      正愁着不知道怎么跟齐国交代,这下又得了位公子,姬扬脑袋里倒是迸出个主意来。
      “寡人去看看芷蕊姬。”姬扬站起身,满肚子都是算盘。
      …… ……
      妫芷蕊逗弄着怀里柔软的小生命,她喜欢这个孩子,却讨厌身边的这个男人。
      这个孩子源于姬扬在孝伯去世那天的那场暴行……可现在怀里的孩子却是无辜的。
      “这孩子生的如此可爱,倒让寡人想起去了的孝伯和你姐姐……”姬扬故作深情。
      妫芷蕊心里头直犯恶心,可面儿上却还是得顺着姬扬。
      “寡人想给这孩子赐名‘完’。完者,全也。保佑他顺顺利利长大成人……”姬扬摸了摸襁褓里的儿子,又叹了口气,“说起来,之前夫人还曾跟寡人讲过,你这一胎若是公子,就过继给她。”
      “什么?”妫芷蕊抱着孩子的手僵了一下,她倒不是惊讶姜眠风要她的孩子,她相信姜眠风不是那种人,而是她开始揣测面前的这个男人要干什么。
      “寡人知道你舍不得……可是现在齐国势大,夫人又不能生养,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给她养。但你毕竟是这孩子的生母,寡人也会顾着你,封你为季夫人,身份不比她低多少,等过两年,寡人就叫她把孩子还给你,可好?”
      姬扬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眼眸里还显得左右为难。
      妫芷蕊算是听明白了,姬扬这是在挑拨离间,顺带着还给齐国卖了人情……
      “国君,公子才刚出生,就要送给夫人吗?”妫芷蕊调动了一下情绪,双手死死抱着儿子,“夫人自己生不出来,就要夺我的孩子吗?!”
      “你看你,别激动啊,寡人这不是迫不得已嘛……何况,这也是夫人要横刀夺爱……”姬扬自认为演的不着痕迹。
      …… ……
      他从殿里出来的时候,满脸都是诡计得逞的笑。
      让姜眠风在后宫多多树敌,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在前朝他天天受齐国要挟,后宫他才不能让姜眠风过得舒坦!
      …… ……
      公子完洗三的时候,姜眠风送了一堆礼物过来,比上次送给已故陈姬的要丰厚得多。
      她有她冠冕堂皇的理由——现在芷蕊姬是陈国嫁过来的唯一的人了,上次的陈姬她没照顾好,长公子也夭折了,为了补偿陈国,所以才要送礼丰厚些。
      作为大国公主,这种台面儿上的体面,她给的实在是熟门熟路。
      尽管她本意就是夹带私货——把最好的都给妫芷蕊。
      “君夫人,您送的这些东西未免太贵重了,我受之有愧……”
      “你生的可是卫国的长公子,有什么受之有愧的?安心收着吧,有什么不够了,告诉我,我再着人准备。”
      姜眠风说着,甚至起身给妫芷蕊掖了掖被角,生怕她着风,尽管外面热得很。
      “夫人……”妫芷蕊小声唤了姜眠风一声。
      “嗯?”姜眠风轻轻凑近了妫芷蕊。
      “能否替我养育公子?”妫芷蕊声音愈发小了,确保只有姜眠风能听得到,眼神也偷偷瞟向殿里站着的那些侍女。
      姜眠风愣了半刻,还没来得及接话,妫芷蕊忽然坐了起来大喊大哭:“妾才刚生了孩子,夫人这就要夺我骨肉吗?!”
      姜眠风先是一怔,眼神和妫芷蕊对了一下,也立刻站起身佯装发怒:“上次孝伯就是因为养在生母跟前出的意外,身为嫡母,我绝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再发生!公子养在我膝下,没什么不好的!芷蕊姬,你自己可想清楚了!”
      姜眠风振振有词,一股子无人能压制的正宫风范。
      伺候的人有的围在一边儿看热闹,贴身的几个上来两边儿劝说,当然……也有偷偷溜走去给姬扬通风报信儿的。
      总之姬扬进来的时候,姜眠风和妫芷蕊正吵得不可开交。
      “国君,您就这么看着妾的孩子被抱走吗?!”妫芷蕊急得直哭。
      “寡人知道你不忍心,这样吧,孩子先交给夫人,你好好养身体,寡人封你为季夫人……”姬扬顺势抬高妫芷蕊的身份,也算是给陈国一个交代。
      “什么?!季夫人!?”姜眠风不依不饶,这在外人看来,这个行为简直就是威胁她的地位。
      总之姬扬被吵得头昏脑胀的时候,找了个由头,从殿内退了出来。
      不过,他的心里的算盘也算是完成了。
      长公子交给姜眠风,满足了齐国。
      妫芷蕊升为季夫人,也安抚了陈国上次对于妫卉迟和孝伯亡故的不快。
      而且,为了卫国的长远计,长公子自幼夹在两位母亲之间长大,亲眼目睹着两个母亲的对立,长大了便更不容易被齐、陈两国任意一方左右。
      在姬扬心里,这事儿今天已经两全了。
      剩下的吵闹和撕扯,他压根儿不关心,也无需再理会。
      殿里的人早在姬扬没走之前就给全部轰了出来,姬扬一走,偌大的殿内,终于只剩下了姜眠风和妫芷蕊两个人。
      可顾及着外面那些眼线们,二人执手相望,却依旧得“吵”的不可开交。
      “你今天答应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姜眠风手心儿捧着妫芷蕊的脸,嘴上还不忘故意朝着外面喊狠话。
      “我今天绝不答应!这是我的儿子,有能耐你自己生!”妫芷蕊也扯着嗓子喊,脸上却笑开了花。
      这是两人第一次能光明正大地距离如此之近。
      身侧无人,就连最亲近的奴婢也不在,多的是让人心安。
      “我真想天天都和你这么呆着……”姜眠风凑近妫芷蕊的耳边,说了句悄悄话,虽然手里已经掷出去了一个花瓶。
      花瓶落地,摔了个清脆的破碎。
      炸开的碎片在窗格透进来的阳光下,闪烁发亮。
      “以后,我可以明目张胆去找姐姐了……因为我们有了共同的儿子。”妫芷蕊轻轻一笑,反手就摔碎了榻前的茶碗。
      茶水泼在地上,茶香却四溢开来。
      …………
      一直闹到姜眠风看着妫芷蕊的神情有些倦怠了,才想起她还在月子里,情绪不能大开大合,这才准备起身告辞。
      “阿芷,我要把孩子抱走了……”
      “孩子交给姐姐,我很放心。”
      这件事情,姬扬要的是平衡三国之间的势力,顺便压制姜眠风。
      可姜眠风和妫芷蕊要的,却只是执手相守罢了。
      外界风云变幻,政治云波诡谲,都是无常。
      在这寂寞如雪的深宫里,在这有限的生命长度之中,能抓得住自己想要抓紧的,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才是她们想要的……
      回去的路上,姜眠风感觉天气都没有那么燥热了,清风拂面,有的是心间难以言表的舒爽。
      身边的珍珠抱着襁褓里熟睡的公子完,这孩子,眉眼之间,和妫芷蕊长得好像……
      姜眠风转而又想起今天送过去的那些礼物——那些时新料子不知道她喜不喜欢?那些金银首饰她喜不喜欢?自己这个人她喜不喜欢?……
      正埋头想着,心里喜滋滋的,迎面儿就跟冤家姬扬碰在了窄路上。
      “夫人,消消气,别跟芷蕊一般见识……她是小国来的,不比你识大体。”姬扬假模假样地上前寒暄起来。
      “是,我不和她一般见识,国君放心,长公子在我这里必然养的好好的,绝不会像孝伯一样。”
      姜眠风礼貌地维持着面上的假笑,心里的白眼儿早翻到了天灵盖,她这话亦是在戳姬扬的痛处——姬扬未必不明白,当日是他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好好好,夫人辛苦,快回去歇息吧!”姬扬脸色明显垮了下来。
      姜眠风也不客气,马马虎虎欠身施了一礼,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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