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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卷·往昔追忆 ...

  •   ·诗引·

      《邶风·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
      之子于归,远送于南。
      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
      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复仇·

      “燕子展开未丰的羽翼飞走,我的阿芷大归了。我远远地送她到郊外,眼睁睁望着她消失不见,可她却看不见我滂沱的泪雨……”
      “燕子展开翅膀,在空中飞的忽远忽近。我的阿芷大归了,送她走了这么远的路,看她消失在地平线,我呆呆地伫立在原地,我没有理由挽留她……”
      “燕子展开翅膀飞走了,却还能听到它飞走的声音。我的阿芷大归了,就这么看着她一路向南。就算我爬上高处也望不到她了,再也没有人能安抚我的心了……”
      “我的阿芷是那样诚实可爱,让我信赖。她的心胸那么宽阔,好像能包容世间的一切。她那温柔又和顺的言语仿佛还在我的眼前,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的拘谨……我的阿芷,我会帮你为完儿复仇,我会把你的每一句话都烙印在心间。”
      姜眠风自从送别妫芷蕊回来,整个人就恍恍惚惚的,不见人,只呆在寝殿里喃喃自语。
      宫人们的传言是:庄姜夫人疯了。
      石碏的夫人入宫探望姜眠风时,姜眠风将一方小小的巾帕悄悄塞进了石碏夫人的手里。
      陈国,陈宫。
      国君妫鲍亲自将妹妹妫芷蕊接进了宫。
      “数十年不见,妹妹受苦了,以后呆在陈国,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妫鲍和妫芷蕊一样,都是庶出,自小感情比较深厚。
      “兄长,我回来,是想求您一件事儿……”
      …………
      州吁是自周天子建朝以来,第一个弑君篡位成功的公子。
      卫国人并不以他为荣,不过他自己却很得意。加上他本性好斗好战,继位没多久就搞得国内怨声载道。
      石碏自州吁当上国君以来,就一直称病不出。
      石厚倒是因为跟着州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样子。
      “父亲,近来都城里很不安定,您是老臣,也该出面管管。”石厚从朝里回来,径直去找石碏。
      “我能有什么办法?”
      “诶~父亲,国君知道您本事大,这不是着我来请教请教嘛……”
      “国人不安定,难道国君不知道因为什么吗?”
      “知道知道,但,这不是先君已经死了,你叫国君怎么办?”
      “你要真问我,依我的主意,国君要想名正言顺,那必须得周天子认可。”
      “周天子怎么认可啊?周天子恨不得派兵把国君给踹下来……”
      “你看,你这就不懂了吧?你们找个跟周天子关系好的国君去说和说和不就行了?”
      “这……依父亲之见,找哪国国君合适呢?”
      “陈国国君一向深受周天子器重,你们找找他吧。”
      …………
      州吁这辈子没想过会死在陈国。
      石厚这辈子也没想过会被自己的父亲大义灭亲。
      姜眠风和石碏将之前宫乱时逃到邢国的姬晋接了回来,继承国君之位。
      好像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好像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
      宫人们都道:庄姜夫人的疯病似乎好了。

      ·鸿书·

      芷:
      久违芝宇,时切葭思。
      邶地落雪了,算是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吧……琼苞玉屑满罗盘,你却不在我身侧。
      不知是不是上了年岁的缘故,我最近总是会想起从前。
      今日玉沙漫天,更是想起数年前的那个雪夜,你提着裙摆,光着脚丫,偷偷从寝殿跑进了院子里,踩着那些晶莹碎屑翩翩起舞……我生怕你冻坏了,甚至板起脸教训你,拽着你回房间,可你却冲着我吐了吐舌头,扑进我怀里撒娇……
      这些你都记得吗?或许,时间太久了,你已经遗忘了吧……
      可你那鼻尖的微红,却像是印鉴沾满朱砂,深深烙在了我的心上。
      纸短情长,不尽依依。
      天寒露重,望卿保重。
      风

      ·雁帛·

      阿芷:
      暌违日久,未悉近况,拳念殊殷。
      为何不回我的信呢?送信的人已经归来,说是亲自递到你手里了……
      那些带给你的礼物你都中意吗?
      春日转暖,可我还是怕你贪凉,亲自缝的小被,你可喜欢?你知道的,我女红不好,缝的歪歪扭扭,你别笑话我……
      你临走前送给我的那方锦帕,我一直贴身戴着,软软的,很是窝心。
      倒春寒的时候,我在庭前救了一只小雀,活泼可爱,如今羽翼渐丰,再过些天,我就把它放生。
      唉,如果小雀可以体谅我的心意,就让它飞去你的身边吧……替我看看你,看看你……
      这只小雀通身雪白,只有前额一点红,你记住它的样貌,若是它来了,你就逗逗它,或者把它养起来,权当解闷儿吧。
      希自珍卫,至所盼祷。
      翘企示复,铭感不已。
      眠风

      ·锦字·

      妹芷:
      别来无恙。久疏通问,时在念中。
      夏日炎炎,卫宫里的日子更加枯燥了。
      自从拨乱反正,晋儿当上国君之后,国人们就安定了许多。晋儿虽不是我养大,但对我这个嫡母也算照顾有加,他也时常来看望我,有时会同我谈起我们那已经长眠泉下的完儿……
      完儿的事,终是我当日无能,是我对不住你……
      我跟晋儿提起过想要接你回来,他也是同意的。
      终究你是完儿的生母,年节祭祀,却只有我这个养母去陵前探望他,我为他感到悲伤。
      妹妹,你若回来,就派人告知我,我派人去接你。不,我亲自去接你……
      临颖依依,不尽欲白。
      谨付寸心,希垂尺素。
      姊风

      ·溯昔·

      妫芷蕊的咳嗽又加重了,每到秋日,她就会犯咳疾。
      醒来看见榻前新到的那一筐秋梨,她就知道,准是姜眠风派人送来的。
      隔着山,隔着水,隔着绵长的道路,和坎坷的山峦……姜眠风好似不知疲倦,给她送的东西,从来就没断过。
      妫芷蕊伸手捡起一枚梨子,掂了掂,单单一颗的分量都很足,沉的令人心安。
      把梨子凑到唇边,轻轻咬下一口,是满嘴的清甜……
      从前每到秋天,姜眠风都是会亲手给她做蒸梨的。
      凉风习习,庭前秋叶落地成念,回忆就像那前行的车轮转动不停,把妫芷蕊的心绪拖拽回那些在卫宫和姜眠风相知相伴的日子。
      “姐姐,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你入宫的时候。”
      “你骗人,都不认识,哪有刚见一面就心动的?”
      “我姜眠风从不骗人,我发誓,真的是那个时候。”
      “人家都说一见钟情就是见色起意,姐姐莫不是贪图我的美色?”
      “对啊,你怎么知道?”
      “可是我长得并不比姐姐漂亮……”
      “不,不单单是样貌……”
      “还有什么?”
      “气质、举止……还有你如同小鹿一般闪躲的眸光。”
      “其实,我第一眼看见姐姐的时候,感觉心都漏了一拍。”
      “你骗人吧?真的假的?我才不信。”
      “《硕人》里的美貌出现在现实中,世间能有几人不心动?”
      “原来你才是见色起意!”
      “算是吧,我认了!”
      “你倒是大方,如今日日相对,你也该看腻了吧?”
      “不,永远都不会腻……”
      “好吧,我姑且信了你的鬼话!”
      “姐姐……”
      “嗯?”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这辈子都没活明白呢,你倒盘算起下辈子来了哈哈哈哈。”
      “你说说嘛!”
      “好,我想想……嗯……下辈子,我想做个像男人一样的女子,有男子的气魄,也有女子的细腻……上得疆场,下得厨房,哈哈哈哈哈……”
      “就像商时的‘妇好’那样吗?”
      “类似吧,妇好虽厉害,却也还是需要依附着男子生活,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即便不依附男子,也能独当一面。”
      “姐姐,你一定可以的,我觉得你可以!”
      “那你呢?你下辈子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我想做一个风一样的人,潇洒,自在,不被任何世俗所束缚,不用在意旁人的眼光……就像,就像闲云野鹤一样。”
      “那希望,下辈子我们都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还有呢,我还没说完呢!”
      “好好好,你说。”
      “我下辈子,还想和姐姐在一起做姐妹。”
      “做姐妹?亲姐妹还是像现在这样的姐妹?”
      “我说不来,反正就是永远都不会分开的姐妹……”
      “与其担忧分离,那不如下辈子我们做夫妻,可好?”
      “好啊好啊,姜眠风,您愿娶我为妻吗?”
      “我愿意,我还要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把你娶回家!”
      “好,下辈子,我等你!”
      “诶诶诶,你起来做什么?去哪儿啊?”
      “我去寻支笔来,空口白牙说的不作数,我要你写下来,立字为据!”
      “好,我这就去取我的私印来!盖了章更做不得假了!”
      “好了,这个字据,我可要收好了!等我死了,我还要带到墓里去!”
      “好端端的,说什么死不死的,多晦气!有这个时间,不如赶紧钻到被窝里来,我们说说悄悄话~”
      “姜眠风!你又不正经了!”

      ·琴瑟·

      姜眠风路过姬晋后宫那些姬妾们的住处,远远就听到有人在抚琴。
      回去的路上,不禁想起从前自己抚琴,妫芷蕊弹瑟的日子来。
      宫里的时日绵长,又看不到尽头,琴与瑟倒成了滋润生活的一剂调味料。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阿芷,你不就是窈窕淑女吗?”姜眠风拨弄着琴弦,笑嘻嘻地看向妫芷蕊。
      “你又打趣我,我哪有你窈窕啊?淑女~”妫芷蕊停了手下的瑟,回看向姜眠风。
      “今日晴好,真想与你去湖上泛舟。”
      “我水性不佳,掉下去怎么办?”
      “有我呢!掉下去,我捞你。”
      “你说的轻巧,我这么大个人呢……”
      “你虽是这么大的人,却也没有多重,上回你在宫宴上喝多了,还是我把我抱到榻上的……”
      姜眠风的嘴忽然就被妫芷蕊上前来给捂住了。
      “青天白日的,浑说什么呢?!”妫芷蕊嗔怪了一声。
      姜眠风却顺势在妫芷蕊的手心烙下一吻,吓得妫芷蕊赶紧缩回了手。
      “姜眠风!”
      “哎~在呢~”
      “你这个登徒子!”
      妫芷蕊红着脸,站起身,佯装不去理会姜眠风。
      “美人儿,你去哪儿啊?”姜眠风却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
      只是裙摆太长,脚下一绊,整个人直接扑到了妫芷蕊身上。
      “哎唷……”妫芷蕊被姜眠风压在身下,“你这是直接硬来啊?”
      “对,就是硬来!”
      “讨厌鬼!”
      “对,就是你的讨厌鬼!”
      “你……”
      “我怎么了?”
      “你先起来,压疼我了……”
      “哦哦哦好好好,哪里疼?我给你揉揉……”姜眠风赶紧起身,把妫芷蕊拽了起来,“哪儿哪儿哪儿?压着哪儿了?”
      “这儿……”妫芷蕊指了指锁骨那里。
      姜眠风赶紧凑上前去看,没想到……
      妫芷蕊的吻,就那么顺利而又自然地烙在了姜眠风的嘴角。
      “你……你诓我……”姜眠风抿住嘴,反倒开始扭捏起来。
      “怎么?只许你放火,不准我点灯?”妫芷蕊得逞地笑,又转身跑开。
      “别跑!等我抓住你……”
      “走啦~去湖上泛舟~”
      “等等我……阿芷~”
      “快来追我……”
      “我来了……”

      ·泛舟·

      船舱里,妫芷蕊和姜眠风双双侧着身子,相对而卧。
      妫芷蕊枕着姜眠风的大臂,伸手勾勒着姜眠风眉眼间的骨骼轮廓。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小舟微微荡漾,姜眠风忽而吟了一句诗。
      “柏木船儿荡悠悠,河中水波漫漫流……如果能一直和你躺在这小舟里就好了……”妫芷蕊收回勾勒的手指,将掌心轻轻覆在姜眠风脸颊上。
      小舟随着水流,慢慢悠悠穿过一片竹林。
      阳光洒进来,产生无数斑驳的倒影,在两人的脸上映照不停。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姜眠风痴痴地望着妫芷蕊,仿佛那些斑驳的倒影,已经融入了彼此的血肉之中。
      “白昼有日夜有月,何以明暗相交迭?”妫芷蕊品着这两句诗,拇指在姜眠风的脸蛋儿上轻轻划动,“日升月落,我对你的心意不会变……眠风……”
      趁着日光,趁着倒影,趁着竹林的遮蔽,趁着私下里的空无一人……
      趁着……胸膛里那一颗蓬勃跳动的心……
      妫芷蕊主动伸出了修长的脖颈,于是朱唇相覆,久久不曾分离。
      红颜不老,胭脂细碎,两情缱绻,一瞬万年。

      ·听雨·

      春秋两季,雨水总是格外地缠绵。
      尤其是秋天,天空总是阴沉沉的,那层层叠叠的阴霾更是让人恨不得飞上天去亲手拨开。
      姜眠风是最讨厌阴雨天的,她喜欢阳光普照。
      不过,妫芷蕊却恰恰相反,她喜欢阴雨天。
      其实妫芷蕊自己也说不明白,到底是不是因为那个她为了孝伯去求姜眠风的那天也是阴雨天,她才会这么喜欢阴雨天……
      明明那天的记忆令人很不愉悦,最后的收场也令人作呕。
      可是,在那糟糕一天里,唯一一小段令人暖心的回忆,就是姜眠风亲手擦掉自己脸上的泪和水,然后义无反顾冲进雨中的样子。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儿?”姜眠风捧着手炉,站在了妫芷蕊的眼前,“你的手炉不热了吧?把我的拿去,把你的给我。”
      于是姜眠风故意换走了妫芷蕊握过的手炉,又把自己的手覆盖在了残留着妫芷蕊手掌余温的手炉上。
      “眠风,你听,雨下大了。”妫芷蕊拽着姜眠风坐下。
      “是,雨下着下着就下大了,连泥土的味道都更浓郁了……”姜眠风深吸了一口气,把门外满地的新鲜全都吞纳入肺,“我去热一壶酒来,就饮我们夏天亲手酿的苦荷酒怎么样?”
      这样清新的雨,是该配着略带苦涩的酒,才别有一番风味。
      “好,我都随你。”
      没一会儿,姜眠风就端着一小壶温热的苦荷酒和一小碟青梅饯回来了。
      “每次喝苦荷酒,我总能想起小时候在临淄城的日子……”姜眠风抿了一口酒,把一颗青梅放进嘴里,“齐国的荷叶很大,盛夏时最大的荷叶能盛一个婴儿浮于水面而不坠。”
      “姐姐这是想家了?”
      “家?女子出嫁了,哪里还有家?于外人而言,我至死都是卫国人了……”
      妫芷蕊转过头,看向神色落寞的姜眠风,于是便主动握住了姜眠风的手。
      “我不把卫宫视作是家,但是,阿芷,于我而言,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姜眠风回握住妫芷蕊,细细抚摸着她的手臂。
      “那这可难办了,在这个家里,究竟姐姐是家主呢?还是我是家主呢?”妫芷蕊故意俏皮一下,想逗姜眠风笑笑。
      “那当然是……”姜眠风故意拉长了语调。
      “是谁?嗯?”妫芷蕊也很配合得故意追根究底。
      “是你喽,我亲爱的妹妹。”
      “算你识相!”

      ·候月·

      “观星监算得准吗?今天会有月亮吗?”妫芷蕊被拉到院子的凉亭里坐下,对于姜眠风所谓今晚明月当空的说法半信半疑。
      秋日里白天都是阴的,何况晚上?远没有夏天那月朗星稀的夜空美感。
      “会的会的,你别看今日云多,到了后半夜,一准儿会出来月亮的!”
      “真的?我权且信你一回吧。”
      “左右明日也无事,你就安心坐下吧!”姜眠风把妫芷蕊摁在石凳上,拍了拍她的肩膀。
      候月与赏月不同,赏月赏的是明月当空照,而候月,却是个耗耐心、比耐性的事儿,苦苦守候的,就是月亮出现的那一刻,唯有那一刻。
      妫芷蕊靠在姜眠风的肩头,哈欠打了一个又一个,眼皮子都快合上了。
      “若是困了,不如我们回去歇息吧?来日方长,也不必非要候今日的月亮……”
      “胡说什么呢?我才不困呢!我只是等的有些无聊罢了……”妫芷蕊嘴硬着不肯认,尽管精神不济,但她心里还是很想和姜眠风一起候月的。
      从前一个人时,觉得长夜孤苦,现在有了姜眠风,可以携手度过这漫漫长夜,所以再累再困心里也觉得美满。
      天上的乌云好像真的散开了些,周边的星星也变亮了。
      妫芷蕊搂着姜眠风的胳膊,抬手数着星星。
      “一颗、两颗、三颗……眠风,你快看!奔星彴约!”
      姜眠风顺着妫芷蕊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了一颗飞速划过天际的奔星。
      “快,快许个愿吧!”
      “我想生生世世都和姐姐在一起!”
      “傻子,你说出来做什么?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姐姐是怕不灵验?还是姐姐你害羞啊?”
      “我……我……诶?妹妹你快看!月亮,月亮出来了!”

      ·雪塑·

      “丰年好大雪!想必明年农桑之事会很顺利!”姜眠风手里端着姜汤,打了个喷嚏。
      “都着了风寒了,你还关心明年田里的事儿,真是……”妫芷蕊轻哼一声,又从里间拿出一条毯子来给姜眠风披上。
      “我是国母嘛,也要关心子民,不是吗?”
      “是是是,国母大人,请快饮下这碗姜汤吧!一会儿该凉了……”
      “太烫了……”
      “那我给你吹吹?”妫芷蕊走过来,接过汤碗,轻轻吹了好几下,又给姜眠风递了回去,“你再尝尝?”
      “唔……还是烫……”
      “怎么可能?!我尝尝……这不不烫了嘛!?”
      “你是说你嘴里的不烫?”
      “对啊。”
      “那我要喝你嘴里的!”
      “姜眠风!你别得寸进尺啊!天还亮着呢!”
      “哈哈哈哈……好好好,我喝我喝,我喝还不行嘛~”
      “你乖乖喝,我去院子里给你堆个雪塑怎么样?等你喝完出来看!”
      “雪塑哪儿有那么快啊?你诓我。”
      “我不诓你,真的,我就堆一个小小的玉人儿,很简单的。”
      姜眠风磨磨唧唧喝完姜汤,紧了紧身上的毯子,这才从殿里出来。
      院子里,一尊半人高的玉人儿正杵在几丛雪之间,妫芷蕊正用树枝给玉人儿插上两条臂膀。
      “你这尊玉人儿是不是还差两个眼睛啊?”姜眠风手里攥着刚才盘子里的两颗蜜饯走下台阶。
      “这不就等你来点睛呢!”妫芷蕊转过身,俏皮地拉住姜眠风的衣摆。
      “呐,你看,我点睛点的很不错呢!”姜眠风把两颗蜜饯浅浅地塞进了玉人儿那颗圆滚滚的脑袋上。
      “嗯~真不错,指不定明天这尊玉人儿就活了呢!”妫芷蕊是惯会捧场的。
      “你最近可真是有点儿张嘴就来了,它哪能活啊?傻子。”
      “哼,夸你你都听不出来,姜眠风,你可真笨!”
      “好好好,我笨我笨,我们家阿芷最聪明了,是吧?”姜眠风刚笑了两声,就又打了个喷嚏。
      “好了好了,咱们快进去吧!省的一会儿你在外边病的更重了……”

      ·池浴·

      妫芷蕊大归后,姜眠风再也没去过别宫的汤池。
      从前她喜欢那里,现在她惧怕那里。
      从前喜欢那里是因为妫芷蕊,现在惧怕那里也是因为妫芷蕊。
      那些背对世俗的真情,曾随着汤池里的水气蒸腾升华,扶摇霄汉。
      而现在,却徒留了一地追忆中那些破裂成一瓣瓣的碎片。
      “比起卫宫,我倒是更喜欢每年冬天来这别宫小住。”
      “就因为可以泡这汤泉?”妫芷蕊踩着脚下那些温润湿滑的鹅卵石,轻轻游向靠在汤池边儿仰着脑袋放空的姜眠风。
      “是,也不全是……”姜眠风听到妫芷蕊靠近自己,支起了身子,“在这里,没有那么多眼睛盯着,我倒是更轻松和自在些,再者,暂时不用理会后宫的那些琐碎,我也舒心不少。”
      “好啊,我算是听出来了,合着就是跟我没关系呗。”妫芷蕊感觉心头有种说不上来的恼意,可是姜眠风的话,却也挑不出毛病。
      汤泉池里,薄雾氤氲,水汽绵绵。
      姜眠风用手臂支起身子,起身坐到了池边的石子上,挥手扇走了眼前缭绕的那片白茫茫。
      水汽四散,只留下妫芷蕊望着自己的那双委屈闪烁的眼睛。
      姜眠风把手指伸向妫芷蕊的下颌,轻轻捏住她圆润可爱的脸蛋儿:“在这里,没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们,也没有后宫那起子小人欺负你,你说说,哪件跟你没有关系?”
      妫芷蕊心下轻喜,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张嘴轻咬了一下握着自己下巴的手掌肉。
      “哎唷,你还敢咬我?”姜眠风收回手,伸腿踹了一脚足下的池水。
      水珠飞溅,淋了妫芷蕊满身满脸。
      妫芷蕊伸手接住姜眠风踢腾的脚丫,紧紧攥在手里。
      姜眠风停下脚上的动作,生怕踹着妫芷蕊,两个人就像院子里的石塑,一动不动。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也吹翻了姜眠风的心旌。
      妫芷蕊丰润的朱唇落下,未带一丝犹疑,就这么毫无悬念地落在姜眠风白皙滑嫩的脚背上。
      姜眠风只觉一丝媚欲之情从脚趾间逆行而上,直窜心头。
      一时间芳心异动,几乎是难以招架。
      “听闻美人的足是香的,如今看来,果然不假。”妫芷蕊全不似往常的克制,反而格外大胆了起来。
      “四下无人,我看妹妹今日可是要显露本性了……”姜眠风只感觉两颊烧的越来越厉害,心里还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一定是汤池太热。平日里大胆的她,如今倒是被撩拨得像个小女儿一样娇羞起来。
      “左右没人,姐姐,就容我放肆这一回……”妫芷蕊拽着姜眠风的脚腕,轻轻把姜眠风从池边拽了下来。
      汤泉水润,浸透私情。鸳鸯戏弄,淹没春心。
      既已颠鸾倒凤,还管它什么你错我对?
      红尘如水,怕是早就洗不尽此生铅华。
      心火难熄,捂不暖世事风云,却赚得一颗真心。
      “眠风,我想每年都来这里,和你单独呆在一起。”
      “阿芷,我也是,我们一言为定,就像现在这样,永远都像现在这样。”
      不求在天比翼,只愿今后双飞。

      ·金兰·

      某年某月某日,妫芷蕊抱着一盆兰花从殿外进来。
      座上的姜眠风正独自闷闷生气。
      “姐姐还生气呢?”妫芷蕊把兰花放在几案上,沿着姜眠风的腿轻轻坐下,仰起头,“姣嬖人粗鄙,姐姐何必与她一般见识?别气坏了身子。”
      “我生她的气?她配吗?我是气她飞扬跋扈,三番五次和你过不去!”姜眠风低下头,视线对上妫芷蕊清澈的眸光。
      “那姐姐就更不必生气啦,我这个当事人都不生气,姐姐何必替我生气呢?”
      “我这不是……”
      “不是什么?”
      “我这不是……心疼你么……”
      “姐姐的这句心疼,是出自君夫人之心,还是出于姐姐的私心呢?”妫芷蕊看似问得轻盈,可背在身后的手,早就蜷作了一团。
      “有何不同?”姜眠风却不敢再往前,就像临门一脚,不敢踢破。
      一个偏偏要装傻,一个偏偏也装傻……
      “有何不同,姐姐冰雪聪慧,难道还来问我不成?”妫芷蕊背后的手攥的更紧了,就连手心儿里,也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终是要踏出那一步,若是两心相倾,又何必谁先谁后呢?
      几案上兰花的清香,悄悄蔓延在二人之间。
      “私心。”两个字,却如千斤重,掷地有声。
      同心之言,其嗅如兰。
      某年某月某日,妫芷蕊抱着一盆兰花从殿外进来……
      某年某月某日,姜眠风与妫芷蕊,永结同心。

      ·磨镜·

      殿内烛火昏昏,窗外子夜黑黑,连身边伺候的宫人都打起了瞌睡。
      姜眠风呆呆地瞅着眼前即将燃尽的灯芯,身侧空荡荡,那年信誓旦旦说要永相随的人,究竟还是不在身旁相依傍了。
      案上铜镜犹在,却不曾将岁月镌刻入内。
      那一年,那一天……
      夜幕昏昏,殿内烛火摇曳,虽照不亮寝殿全部的角落,但也足以看得清对方身上微小的细节。
      姜眠风的手指轻轻划过妫芷蕊褪去衣衫的薄背。
      “阿芷,你背上这个浅浅的疤痕是哪里来的?”
      “哦,这是小时候失足从树上摔下去的。”
      “亏你还是个公主,好端端的,你上树做什么?”
      “那年春天,有只小雀从鸟窝里被挤了下来,我想把它送回窝里……”
      “那你送回去了吗?”
      “送回去了,可我也跌下来了……”
      “你呀……我一时竟也不知道是该责备你好,还是该怜惜你才好……”
      “都多久远的琐事了,现在当然是怜惜我喽~”
      “阿芷,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眠风,你看看我们面前的铜镜。”
      “镜子里……不就是我们自己吗?”
      “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
      “深闺步步相随唱,也是……夫妻样……”
      “眠风,从今起,我愿与你世世相依傍。”
      “好,那便轮流作凤凰,颠倒偕鸾帐。”
      油尽,灯灭,两心世世相依傍。

      ·童言·

      姬晋的长子公子伋在姜眠风的殿前玩耍。
      看着眼前童真的稚子,姜眠风又想起了从前和妫芷蕊一起抚养姬完的日子。
      “伋子以后想娶个什么样的女子呀?”
      “回祖母的话,伋子以后也想娶姜氏女为妻。”
      姜眠风一愣:“为什么呀?”
      “因为‘娶妻当娶姜氏女’呀~您是姜氏女,孙儿的阿娘也是姜氏女,你们都是高贵而美丽的女人。”
      “其实,陈国女也很美丽。”
      “是吗?孙儿没见过陈国女……”
      “会见到的,应该会见到的……”
      姜眠风站在廊下,远远眺望着陈国的方向,喃喃自语。
      “以往阿芷这个时候,都会与我坐下来闲聊,或是饮茶,或是插花,或是对弈……”姜眠风顺着长廊,一步一步,向着宫中的高台走去。
      高台,她是日日都要登上去的。
      她想要远远地望见她,可是……如何望得见呢?
      她知道望不见……
      “传闻商纣曾建摘星台,若卫宫也有摘星台,是不是,是不是我就可以望见阿芷了呢?”
      姜眠风倚着柱子,凭栏远眺向南方。
      “什么‘娶妻当娶姜氏女’……呵呵,都是男人们玩弄权术的牺牲品……阿芷,若有来世,真想与你做夫妻,一生一世,一心一意,生同衾,死同穴。”

      ·死别·

      妫芷蕊陈国的府宅里,姜眠风的书信比冬日里的雪花飞来的还要密集。
      “阿芷,卫国已经恢复了平静,回来吧……”
      “阿芷,今年的白芷花又开了……”
      “阿芷,我思念你……”
      “阿芷,偌大的卫宫,我好孤单……”
      …… ……
      只是,妫芷蕊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始终没有给姜眠风回复过一封信。
      姜眠风的心里长满了杂草,兵荒马乱的,野火都烧不干净。
      而妫芷蕊,事实上已经病入膏肓了。
      其实,早在卫宫的时候,她就不大好了,又经历了丧子之痛和复仇的谋划,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当日和姜眠风生离,最主要的,就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她多想死在姜眠风的怀里,可是,她又怕死在姜眠风的怀里……
      倒不如,一直假装自己还活着,这样,姜眠风也才有独自支撑下去的勇气。
      可是,她终究是放不下啊……
      弥留之际,庭前飞来一只通身雪白、额前印红的小雀。
      妫芷蕊勉力撑起病躯,还是写下了最后的绝笔,交给了送信的人。

      风:
      山雾缭缭,我心昭昭。
      风雨潇潇,两情迢迢。
      草木泽泽,沧海遥遥。
      止水悄悄,纷扰嘈嘈。
      风聆芷兮,以慰好好。
      芷

      姜眠风接到信,倚着二人从前经常依偎在一起听雨的窗阶,沉默了整整半日。
      “你说山雾迷失不了你的心,风雨阻挡不了我们的情,沧海桑田,世间纷扰……你却让我听你的话,各自安好……”
      姜眠风抱着那封信,哭得像个孩子:“阿芷,那日你说要大归,我总想等一切尘埃落定,或许还能再见你一面……如今想来,生离竟还是生生熬成了死别……”
      …… ……
      妫芷蕊的手自病榻上缓缓垂落,手里一直攥着的那方姜眠风从前亲笔书写、摁下私印,说来世要娶她为妻的锦帕也就此落进了榻边的火盆……
      海誓山盟,付之一炬,多的是无可奈何。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曾经在卫宫与姜眠风相伴前行的一幕幕……
      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终是一枕南柯。
      “风……对不起……我得先走一步了……下辈子……我们再续前缘……还做姐妹……”
      妫芷蕊的死讯传到卫宫的时候,姜眠风正在亲手打理庭前种的白芷。
      白芷花蕊芬芳,可是,那一簇真正的花蕊,终是不见了……
      “芷……下辈子,就让我死在你的怀里吧,就算是,我对你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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