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骨》三两碎言

37、再探

　　尉迟昭和萧十六彼此沉默着走在山道上，尉迟昭在前，萧十六始终落后她一步，尉迟昭步子急一点，他就跟着走快一些，尉迟昭缓下步子来，他便也跟着放慢脚步。

　　尉迟昭余光时不时瞥一下斜后方的人，嘴唇张了又抿紧。这段时日里，从北庭到南诏的这段时日里，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习惯了萧十六在耳边的聒噪，现在忽然沉默了，倒是有些不自在。

　　她双手抱在胸前，被衣襟里的什么的东西硌了一下，尉迟昭这才想起来，萧十六的坠子还在她这里。

　　她将那坠子抽出来，扔给了后面跟着的人。萧十六稳稳接住，等看清自己接到的是什么时，似乎有种失而复得的惊喜。

　　尉迟昭状似不经意道：“你不会是以为这坠子丢了吧？它……是谁的骨头吗？”

　　萧十六良久无言，就当尉迟昭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时，萧十六的声音沉沉响起：“是我的。”

　　尉迟昭倏地停下脚步，猛然转头看向他，她一字未说，但目光似乎透过萧十六的双眸，将他的心逡巡了千万遍。

　　萧十六迎着她探寻的目光，突然垂眸笑了起来：“我骗你的阿昭，你真信了？哪有人会把自己的骨头挂在身上呢？”

　　尉迟昭对着他翻了个白眼，转过身不再看他，但她并没有相信萧十六的解释，回想起昨晚透过坠子看到的那些画面，尉迟昭觉得，他那一句“是我的”倒是更可信些。

　　她一边想要不要再主动开口说些什么，一边垂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山道旁高长的野花野草。

　　他们此时已经走到了火泉山脚下，就在她心不在焉拂过那些花草时，一些画面顺着指尖缠缚上来。

　　尉迟昭顿住脚步，眼尾的红痣颜色逐渐艳丽起来，她回头看向萧十六，露出一抹意义不明的笑：“想不想看你家海厉？”

　　萧十六经她一问有些懵，茫然道：“什么……”

　　他还没落下话音，尉迟昭的手指便抵上了他的心口，一道灵流从她的指尖送进来，缠缚上心脏，他便看见了尉迟昭读心所见之景。

　　画面中夜幕深沉，应该是尉迟昭在火泉疗伤那晚，海厉和敖风一起退到山脚下，他们的衣服都已被汗浸透，嘴唇苍白干裂，疲惫不堪地瘫坐在地。

　　敖风看着情况更严重些，毕竟他被禁制阻挠，从高空惨摔下来一次，苍白的嘴唇抿着一条血线，阖着眸子，看上去像是即将要昏睡过去。

　　海厉在旁边有气无力地扒拉他，但并没有得到回应。好在这时，尉迟瑶和灵机匆匆赶来，看到他俩气喘吁吁道：“这是怎么了？你们怎么没上去？”

　　海厉喉头动了动，虚弱道：“山上太热，我们撑不住，就先下来了。”

　　尉迟瑶：“我刚把招仙楼的病人安置好，还想着能跟灵机一块儿过来帮点忙，但看你们这样，我们怕是也上不去了。”她顿了顿又道：“那萧十六竟然没下来吗？”

　　灵机抱着手打了个哈欠：“他有仙法护体，应该比他俩能抗。你看，我说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吧？不如一块儿回去吧。”

　　说话间，尉迟瑶注意到敖风仰在台阶上一声不吭，便过去晃了他两下，见他没反应，尉迟瑶有些紧张了起来。

　　她把敖风的眼睛扒拉开看了看，见他双眼中皆像是蒙了一层雾气，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在他耳边唤道：“敖风，听得见我说话吗？”
　　敖风喉咙间飘出喑哑的的一声：“嗯？”这一声极短极轻，但好歹是个回应，至少证明他还有意识。

　　尉迟瑶松了口气，想将他拉起来，但他现在浑身瘫软死沉，最后还是海厉帮了一把。她转头看向哈欠连连的灵机，斥道：“过来帮忙，背着他！”

　　灵机闻言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叉起腰急道：“你让本仙灵背他？”
　　尉迟瑶原本强硬的语气瞬间又软了下来：“灵机仙君，您行行好帮个忙呗，您看这儿还有比您强的吗？”

　　灵机大概没想到她突然转变了态度，看了看一旁虚弱的海厉，又看了看连眼都睁不开的敖风，撇了撇嘴，一边蹲下身子，一边嘴硬道：“罢了罢了，算小爷我积累仙德了。”

　　“他伤的不轻，你们先送他回去吧，我留下接应主人他们。”海厉帮忙把敖风扶到灵机背上，说道。
　　尉迟瑶看着他同样苍白的脸色，担忧道：“你也别逞强了，跟我们一起走吧。”

　　海厉摇了摇头：“我没什么事，歇一会儿就好了，你们先走吧。”
　　尉迟瑶见拗不过他，便在他的要穴上扎了几根银针，道：“这几根银针可以帮你恢复得快一些，等你感觉好一点了，自己拔掉就行。”
　　海厉：“多谢。”

　　尉迟瑶他们走后，海厉坐在山脚的台阶上运气盘坐了一会儿，当他逐渐恢复过来睁开眼，却发现身边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
　　“怎么样，好些了吗？”花颜收回帮他运气的手，笑着问道。

　　海厉将身上的银针拔掉，原本苍白的嘴唇有了血色，他起身朝花颜做了个揖：“我没事了，多谢花楼主。”
　　花颜跟着他站起来：“没事就好，阿昭姑娘已经进了火泉，这里也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了，你先回去吧。”

　　海厉却迟迟没有动作，他看着花颜转身要走，突然出声叫住了她，没有喊她的名字，只是发出了气声，但花颜听见了，回过身来看着他，等他说出下文。

　　海厉半垂着眼，月光落入他冰蓝的眸子里，被眼睫遮掩着，变得细碎起来。花颜走近一步，抬头看向他的眼睛，看着看着，似乎出了神。
　　“你的眼睛，很好看，我好像见过一双这样的眼睛。”

　　海厉静静看着花颜，闻言眼睫颤了颤，沉声道：“三百年前，见过的。”

　　花颜怔愣着与他视线相对，良久之后不可置信地颤声问：“三百年前，东海边，那条载着我飞腾于云海间的蛟龙，是你？”

　　海厉神色依旧平静，但淡蓝的眸子里的光亮颤动着，仿佛潮汐翻涌，他轻声而坚定的答道：“是我。”

　　花颜的眼睛里也泛起水光，她叹笑一声：“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竟然还能再见到你……”

　　就在此时，五行塔顶的明珠突然泛起红光，花颜顿住话音，往那处看了看，神色渐渐沉下来，道：“我得先去五行塔那边护法，你先回去吧，叙旧的话之后再说。”说罢，她便朝五行塔掠身而去。

　　***

　　尉迟昭将指尖收回，眼尾的红痣暗淡下来，山道上繁华热闹的声音重回于耳。

　　萧十六闭了闭眼，慢慢适应黑夜变到白天的光亮：“他还真的早就认识花颜。”

　　尉迟昭搓了搓指尖，那上面还残留着萧十六的胸膛的触感和温度，她调笑道：“你这个当主人的，该好好关心关心他才是，连我都能看出来，你竟然一点没发现不对劲。”

　　五行塔所在的山，是紫城最高的山，山道时陡时缓，共有阶梯三千三百六十级。上次从山顶下来，尚未觉得这山道有多长，这次他们从山脚往上走，在无法借助灵力的情况下，着实有些累。二人照着尉迟瑶给的图纸找了许久，终于在靠近山顶的地方找到了草药。

　　但尉迟昭此次前来，只是接着采药的幌子，想要再探一探这座高塔。

　　此时正当午时，阳光透过塔顶明珠，映射出一圈圈彩色的光晕，给这座塔又添了几分圣洁。

　　尉迟昭借着蹲下采药的动作，悄悄将衣袖里一颗圆滚滚的珠子倒了出来，那粉红色的圆珠在土坑里滚了几滚，尉迟昭给它滴了两滴指尖血，轻声道：“去。”

　　荼蘼花珠受令，餍足地摇摆了两下，便瞬间潜入地底，没了踪影，但尉迟昭掌心里多了道淡粉色的印子。
　　她起身又朝高塔走近了几步，视线再次穿过大门狭窄的缝隙，但里面依旧漆黑一片，并没有看到她想见到的东西。

　　就在她再度向前迈出步子是，脚下的地面突然又开始颤动起来！

　　山石砂砾先是在原地震颤，随后在这越来越强烈的震动中逐渐沿着山壁滚落！
　　惊恐的呼喊声从山下传来，四面八方都陷入骚乱。

　　萧十六担心这塔上的琉璃砖瓦掉落，本想将尉迟昭拉去远处，但抬头一瞧，这兵荒马乱之中，五行塔依旧巍然耸立，不曾有一丝颤动。

　　尉迟昭立在塔前，仿佛与它陷入了一场无声的对峙，这稳稳矗立的高塔，俯视着她，像是在引着她探索。地动依然在持续，山顶变得尘土飞扬，视线逐渐被迷蒙，当高塔的身影隐匿在沙土之后的瞬间，尉迟昭敏锐地抓住了从门缝里渗出的一丝青色流光！

　　她掠身上前，在手掌覆上大门时，却被一道结界弹了开。明明上一次她轻易就推开了大门，为何这一次却靠近不得？

　　她思索了刹那，掌中凝聚起一团灵流，再次冲着厚重的木门而去，这一次，非但没有推开门，反而遭到了更大的冲击！

　　尉迟昭扛住了结界流光的威压，却依旧被逼得后撤了数丈，萧十六扶住她的后腰，帮她定住了身形。

　　此时，猛烈的地动终于停歇，山石滚落的隆隆声响休止，飞扬的尘土也逐渐平息下来。黄沙落地，重现于视线中的塔门轰的一声大开，一道人影立于其中，缓缓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