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枝》禾豆包

3、（双更）释怀

　　夏初的夜里其实真的很凉。
　　更遑论这边还是夏天姗姗来迟的北方。

　　照顾完李枝我便缩在了家里的皮质沙发上，偶尔透过门窗罅隙溜进来的夜风激的人直打冷颤。
　　被凉意冻醒的我又往被子里缩了缩，因为实在不爱动弹，本想就这么糊弄一晚上，捱到白天就好了，谁成想一个晃神，一条印着卡通小熊的毛毯就把我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没给我留一点感冒的余地。
　　我撩起有些挡视线的刘海，冲着偷偷来给我加被子的小姑娘眨了眨眼。

　　“怎么起来了？”
　　她明明是个不会起夜的个性。

　　闻言，李枝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能扛住嗓子的嘶哑，说出来的话不靠近根本听不清：“睡醒了，给你送被子。”
　　原来李枝会有睡眠问题的。

　　我哑声。
　　在我的回忆里，哪怕是病情最重的那段时间，我也没有失过眠，最多只是晚睡一会儿，哪里会只睡一个小时就像现在李枝这样看上去没有半点困意。
　　自从见到李枝，我才终于迟缓地发现我的17岁好像和我记忆里的没那么一样。

　　我揉了揉眼睛，把眼角泛起来的红揉下去，假装无事发生，假装若无其事地从她包裹的蚕蛹里伸出一只手推了推她：“你是不是睡不着？”
　　李枝蹲下身，视线和我平齐。
　　她永远都在照顾别人的情绪。

　　“嗯。”/“累吗？”
　　沉沉的夜色里，我们的声音荒唐地撞在一起。

　　她抱着膝盖，抬起眼向我递过来一个疑惑的眼神，像是在问我刚刚说了什么。
　　望着她那双瞳色有些浅淡的眸子，我突然觉得自己真是问了句废话。
　　当然会累。

　　我记得自己少年时代的处处退让，记得自己难以抑制的无限内耗，记得每一次付出没有回报……当然累，怎么不累？
　　“李枝，”我轻声喊她。
　　“？”
　　“你是个大傻子。”

　　李枝皱了下眉头，像是很不同意这个说法，但是又懒得辩解，只好任我而去，她捏着我刚刚探出去还没来得及收回来的手指，显出一种无端的亲昵。
　　这是在今天晚上之后才冒出来的小动作。

　　“我们来聊天吧。”
　　我翻了个身，正对着她撑起头，困意早就被抛之脑后。
　　她没抬头，依然捏着我的手指，像是无声的鄙视。起初，我没明白她为什么鄙视我，刚要继续追问，这才想起来她的嗓子今天晚上已经负累太多了。

　　但我确实不想放弃。
　　如果放任这个机会过去，她就要和手机度过一整个夏夜。
　　可能是我用不了手机，所以我不太高兴。

　　我向她跟前探了个身，友好地提了个建议：“我们聊天吧，你打字，我说话，可以吗？”
　　毕竟李枝在熟人面前也不是个文静的人。
　　而我现在单方面宣判，我们比任何人都更熟悉彼此。
　　她终于在我的喧嚣里抬起了眼，然后又轻又慢地点了下头勉强算作同意。

　　*
　　“荔枝，”我喊她。
　　李枝坐在我旁边，和我一起钻进了这个毛毯，然后突然冒出一句：“确实很暖和。”
　　“啊？”我没太听清她说了什么。
　　她摇摇头，然后让我不要只是叫她，倒是说说要干嘛。

　　我看着她，突然发觉我们之间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没有想要问的问题，又上哪里去找合适的答案？
　　“你觉得我这样，”我把头转了回来，“像是满足了你的期待吗？”
　　李枝愣了一下。

　　我看着她想要点下来的头，却怎么也落不下来，过了很久才回答，大概说出口要花掉她好多的勇气：“没有。”
　　也是。
　　我有点尴尬，想要转移这个话题。
　　“没有期待。”李枝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我的袖子，嗓子还是很沙，但又无比珍重，“我以为像我这样的人没有未来。”

　　“你存在是我最大的梦想成真。”

　　尽管知道她在哄我，毕竟像她现在这样的状态，又怎么会觉得有未来是件好事，但不可否认的是，明明已经27岁，我却依然会因为这句话开心很久。
　　“哇那你花这么长时间思考，难道你说的不是真心话吗？”
　　李枝瞪了我一眼。
　　我往她那边挤了挤，没看她：“哎李枝，我们去旅游吧。”

　　李枝转过脸来。
　　该说是17岁吗？李枝的心思特别好猜，完完全全写在了脸上，就连现在她下一句要说什么我都知道——
　　“你喜欢旅游？”/“‘你喜欢旅游？’你是不是要这么说？”
　　再次相撞。
　　她狐疑地盯着我。

　　我低头，看见李枝衣袖间露出来的丑陋的疤，轻轻地碰了碰：“你甚至都没问我去哪儿你就拒绝，荔枝，你真的特别狠心哦。”
　　“去哪儿我都不想去。”
　　李枝有些颓丧，整个人都没了熠熠的光彩，她似乎终于真正开始接纳我，连经常挂在嘴边的对不起都不再提起。

　　“啊？真的吗？那N市呢？”
　　我依旧没看她，像是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丝毫不在意这句话会得到什么样的回答，又会被什么样的话题翻过篇。
　　但李枝毕竟是我自己。
　　我知道N市对李枝意味着什么，我知道李枝为了能够去N市上大学付出的努力，我知道李枝瞒着所有人的偷偷憧憬——

　　我比任何人都更爱你。

　　听到我轻飘飘的一句提问，李枝像是又触到了什么开关，眼角又蓦地染的通红，像是又要掉眼泪。
　　感觉到自己情绪的不对劲，李枝着急忙慌地揉了一把脸，想要把这股劲憋回去。
　　其实我能明白的。

　　从我开始和她产生关联的那一刻起，她就总是在哭，绝望的哭、欣喜的哭、羞赧的哭……总是在落泪，总是在失望与雀跃间反复横跳。
　　小时候大人们总说哭解决不了问题，可是谁哭是为了解决问题？

　　李枝努力抑下泪水，小声问我：“对不起，我是不是特别差劲？”
　　是吗？敏感又多疑，总是不切实际——
　　可是没人规定这是差劲。
　　“不是哦。”我靠在她肩膀上，“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小孩。”
　　真奇怪，这个夜晚，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的消失了。

　　*
　　我不太记得后来是怎么结束的这场算不上聊天的交谈，只记得我笑着跟她说“完蛋啦，我没有钱”的时候把人给气笑了，惹得我们两个双双躺倒在床上叹气。
　　“我记得你有零花钱耶。”
　　我没出息地开了口。
　　李枝的脸色顿时变得很精彩。

　　她直接坐起身，憋了一会儿，一副努力把脏话憋回去的样子，然后艰难地问我：“你怎么好意思开口的？”
　　闻言，我也撑起身子盘腿坐在她面前在床上向她煞有其事地比划：“你看，我虽然有钱可是我的账户在这个时候不能用，那不得指望你嘛。”

　　“那别去了。”李枝再一次瘫倒在床上，兴致缺缺。
　　看着她这副样子，我只好一边感叹她小气鬼一边拿出手机给父母拨了电话，十分没有骨气地用李枝的声线向两人求来了一笔不小的资金。
　　挂了电话，李枝依然在床上瘫着没什么动作，我知道她或许又给自己造了一个小小世界，以至于都没看见我做了什么。

　　她的思维总是很跳脱，十七岁这年尤甚。
　　兴许上一秒还在谈天说地，下一秒就到了悲天悯人，明明刚刚还聚精会神，一会儿的功夫就愣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有自己的小花园。

　　*
　　真正启程的那天，是个还算不错的天气。
　　N市在南边，所以哪怕是初夏温度也高的有些离奇，再加上我和李枝都是拖延的性格，所以到了启程那天收拾衣服的时候难免有些手忙脚乱。

　　“你真的会开车吗。”李枝第十二次提出了这个问题。
　　我默默地把钥匙插进孔旋了一下，越过她替她绑好安全带：“你真的是，先怀疑我会不会做饭，现在又怀疑我会不会开车。”

　　“因为确实很难相信。”
　　她垂下眼皮，轻声说。
　　我不太记得当年的自己对未来抱着什么样的看法，所以没有接她的话，只是从后座捞过来一件夹克衫盖住了她的大腿：“小心着凉。”
　　好在她的注意力真的很好被转移，立刻就跟着我的思路走了。我看着她慢慢蓄起来的长发遮住了耳朵垂落在肩膀上，看着她捏着裙子的边角有些不适应地搓捻，看着她前几日还有些消瘦的面庞这几日在我的投喂下终于有了几分往日的精气神，心里慢慢地泛上暖意。
　　幸好我来了。

　　*
　　“我是不是没和你提起过？”望着面前灯火阑珊的高架桥，我突然开了口。
　　坐在副驾摆弄手机的李枝闻声抬起了头，问我没提起过什么。
　　我想了想，努力克制语气里带着炫耀的成分，装作很平常的语气：“我以后在N市定居了。”
　　如我所料，李枝的手机直愣愣地掉了下去。

　　我突然有些想笑，问她这样听起来会不会对未来有一点向往？
　　她沉默了一会儿，将手机捡起来拍了拍，“嗯。”
　　我没忍住想逗她，紧追不舍地问道：“就一个嗯啊？没有别的什么想法吗？难道不应该特别激动吗？”

　　“谢谢你。”
　　说完这三个字，李枝就沉默了，但我却无师自通地接了下来——
　　谢什么呢？
　　谢谢那个为年少的理想奋斗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