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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谢闲 ...

  •   十年前的那个小县城,什么都很落后。
      经年不修的路灯会闪着忽明忽暗的光,有的甚至直接罢了工;敞着的大桥很少有人经过,路过都是行色匆匆;远离城市的地方连交通都单一,打车都找不到行踪。

      “没关系。”听着她一遍又一遍像是止不住的道歉,我终于放下揉鼻子的手,在她的目光里借过她的手机,很是熟练地打开了锁屏,找到了相机,将前置摄像头对准了自己。
      行云流水,堪称完美。

      看到相机里面那个人的相貌,我忍不住想,怪不得没认出来。
      原来我早就变了个相貌。
      像谢闲,又不是谢闲。

      我把手机还给她,没有问她为什么轻生,没有劝她想想父母和未来,只是在她盯着手机发呆的那个片刻把手伸到她的面前晃了晃吸引她的注意力,然后非常友好地问了一句:“要一起去公园坐坐吗?”
      她呆愣地抬起头,目光里满是警惕。
      我在她的目光中又讪讪地摸向了鼻子。
      也是,病情严重的都快接收不到外界的信息了却依然能让她警戒起来,想也知道我这个“陌生人”提出的建议有多不靠谱。
      她先是沉默,然后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她总是在道歉。
      我有一种毫无来由的心虚,就像是我怀着某种目的接近她,她却要向我道歉。
      有些难过。
      她为什么永远在为别人考虑。
      为什么不能想想自己?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如何接下这句抱歉,毕竟我们只是陌生人。可是在这个时空,我能依靠的只有她。
      我甚至找不到住的地方。
      她都拒绝我的话,我要怎么在这里待到平安无事地回去?

      兀自挣扎了一下,我终于还是决定跟她坦白,脱马甲脱的十分坦然:“李枝。”
      她愣住了,本来要离开的身影缓缓转过来,一双眼睛里满是无措。
      是因为陌生人叫了她的名字吗?
      被她无措的目光望着,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顿了顿才继续解释道:“其实你可能不信,我是十年以后的你。”
      迷茫的眼神里带上了不解。

      “你今年高三,班主任姓陈,父母外出打工了,你因为生病所以休学在家,父母陪你去看了个病就又离开了。”我盯着她的眼睛,声音有点轻,也不太想让第三个人听见,尽管这里的人都没什么闲暇去听一对路人的交谈。
      “如果这些不能证明的话……”
      “我叫谢闲。”

      李枝没什么神色的脸终于有了点变化。
      因为谢闲是我17岁那年,送给18岁自己的礼物。
      这也意味着,“谢闲”是她送给我的礼物。

      “荔枝,”我喊了喊她的小名,或许是因为和她相处太能让人放松,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就带了些撒娇:“带我回家吧。”
      李枝没有动作,只是目光动了动。

      我上前一步,拉过她的左胳膊,盯着她的外套衣袖,我这才发现,原来这边是夏天啊。
      刚刚太过匆忙,我甚至没来得及意识到这边的天气。
      动作间,我带起的风替我撩起了她的刘海,在我捧过她胳膊的同时,她下意识握紧了拳。
      像是一种不自觉的害怕。

      我突然想起高三那年班主任严厉的目光投向我的时候,命令我把自己的袖子折上去露出胳膊展示疤痕的时候——
      难堪,羞赧,无地自容……于是我把李枝的袖子往下拉了拉。
      盖住了她半截手掌。
      她蓦地抬起头。

      但我依然低着,没去看她的眼神,像是在隔着衣袖替她抚摸那些伤口:“对不起呀,我来晚啦。”

      *
      最终我们还是先去了公园。
      她坐在长凳上发呆,看上去很认真。我突然有些好奇,十七岁那年确诊抑郁以来,我就总爱发呆,那时候没什么实感,如今站在第三人的视角才发现原来这个样子其实特别有趣。
      我开始好奇,此刻在她脑海里驻留的,是过路的风?是翻涌的河?是悠闲的云?还是我?
      当然,如果有一样能够令她开心的东西可以代替我留在她眼里,也不是不可以。
      我笑了一下。

      好像突然知道了回到10年前的意义。

      她转过脸来,尽管没有说话,但是目光却代替她向我送来了她的疑惑。
      她的眼睛会说话。

      接收到她的目光,我笑着抬手挡了挡她那双总是湿漉漉的眼睛,一边从兜里摸出手机一边开玩笑道:“别看我啦,我有点招架不住自己的脸这么看着我。”
      李枝垂下眼,收回了目光,那副样子莫名显得有些委屈。
      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故意往她身上靠了靠,感受到她突然紧绷的身体时才恶作剧成真似的笑了一声:“李枝,你真的特别特别可爱。”
      说完我才觉得好像有点不妥:“这样说显得我像是在夸我自己……但你真的特别可爱。”

      27岁时,忙着工作,忙着处理人际关系,总是在疲累与无措中挣扎,我摸索了十几年,终于在和李枝对视上的这一刻感受到了一种后知后觉的欣喜。
      在她面前,我不是那个年纪都这么大了还无所事事的女人,我是李枝,是谢闲,是没有任何定义的我自己。

      “和你在一起特别放松。”我默默在心里接上后半句,却没有告诉李枝。

      摸出来我穿越顺便带过来的手机,看到它还能顺利开机,我顿时长松一口气,专门把联系人列表里的初高中同学调出来给她看,一边在她面前晃一边展示出一种孩子气的得意:“你看,我说我没有骗你吧,这下总该信我了吧。”
      她沉默了一会儿,“嗯”了一声。

      这么一番对比,倒显得她是那个多活了十年人生阅历丰富的“谢闲”。

      见她没有什么说话的欲望,我从她身上起来,环视了一下四周。最近大约风有些过于强劲,我一眼就看见了那支被风送到地上的水仙。它枕在一片水仙铺成的海里,缀着夏意,瞬间吸引了我的目光。
      把手机随手塞在李枝怀里,哒哒哒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捡起那枝水仙再哒哒哒跑回来递给她,俯身问她愿不愿意接受一个半陌生人的礼物。
      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什么礼物?”
      我用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把她整个人碰的向后倒在了长椅的靠背上——

      “送你一枝夏天。”

      她瞳孔放大了一瞬。
      “李枝,‘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那是我高中最喜欢的一句诗。
      也是把我埋葬进内耗的深渊,让我糟蹋自己的源头。
      我期待着有人能懂我的言外之意,期待着有人能为我披荆斩棘——
      但我没遇到。

      “我没有春天呀李枝,”我笑着凑到她面前,“但你会有的。”
      你会拥有一个崭新的少年时代——
      你会拥有春夏秋冬。

      *
      天色渐沉,黑压压的星河透亮,不需要她带路,我自己就能找到家的方向。
      说好听点,那幢房子青墙白瓦,古色古香;说难听点,那幢房子掉漆掉色,破落不堪,夜风都从这方屋檐绕行而过。

      她沉默地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慢慢悠悠地要去开门,我提出帮她拿着那枝水仙,没成想居然被她直接一句“不用”堵了回来。
      我没有说话。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有些不合适,低声向我道歉。
      我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看着她别别扭扭地开了门,很是没必要地为自己找了个借口:“我没有想凶你……我自己拿着就好,能开的。”

      我没回答她。
      末了才在她进门的一瞬应了一声无关紧要的话,“实在喜欢的话,我帮你做成标本吧。”
      她点了点头。

      *
      真真正正地回了这幢房子里,我才有时间好好审视十七岁的自己究竟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
      不差,只是厨房像八百年没进过人,像是走的战损风。

      刚刚还因为李枝的反应上扬的嘴角慢慢沉下来,细密的心疼漫上来让人难过。
      十七岁这年,本来热烈张扬的年龄,可是因为所谓的抑郁,我总是没什么食欲,短短一周就瘦了十斤,每天靠着中午那一口吊着气,活像是修仙。

      她像是没注意到我视线的落点,又像是注意到了但并没有在意,或者是不想在意,只是自顾自地拿出一双拖鞋递给我,示意那以后就是我的了。
      我点点头,把来的时候穿的那件衣服的袖子撸起来,在她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进了厨房。

      我失笑,我会做饭难道就这么不可置信?

      简单的拾掇了一下可以用的工具,又检查了一下家里能用的食材,我最终还是决定给李枝下碗挂面。
      她很喜欢这个。

      煮面是件很容易的事,炒菜才最让我犯难。我是个特别挑食的人,每次吃饭比皇帝还难伺候,属于是亲妈看了都想扇我。也因为这样,小时候过于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让很多人都替我捏一把汗。
      现在就算是十年后的自己站在灶台前,也对这个17岁李枝的挑食程度不敢轻易下断论。

      思来想去,我终于还是挑了几个不太可能会出错的菜下在了面里,自己欣赏了一下觉得不错,于是就给李枝端了过去。
      李枝有点意外。

      其实她看上去没什么食欲,但依然双手从我手里接过了碗,埋着头一口一口地咽下去,一边吃,一边忍住想吐的欲望。
      到最后,头都快埋在了碗里。
      我什么也没说。

      倒是李枝,看着埋在碗里吃饭,其实一声不吭地落着泪,要不是我发现对面太过于沉默多瞧了两眼,兴许都看不出来。
      如果说以前我站在自己的角度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样子,那么现在半天下来,我终于发现,原来李枝哭起来是很沉默的那种,她不会声张不会嚎啕,像春天的雨一样悄无声息,她的崩溃永远不突然,永远都能预判,泪水啪嗒啪嗒打在碗里,像是有说不尽的委屈。

      我只觉得心疼。

      绕过餐桌,我坐到她身侧将她揽到怀里,让她毛茸茸的脑袋压在我肩膀上,什么也没说,只是拍着她的肩。
      这一刻我才发现言语多无力。

      “谢闲……”她抽噎着喊我的名字,像我在电话里听到的那个声音,但这一刻,我无暇多想,因为我听见她问,“你是来救我的吗?”
      十七岁这么难。
      可不可以救救我?
      “……”我怔愣一下,温声道,“我是来陪你的。”

      因为你无需任何人拯救。
      你远比你想的更坚强,更勇敢。
      你是你自己的神。

      她的不满与绝望像是决堤的洪水朝我涌来,可我只能做一个旁观者,看着她崩溃,看着她一步一步把自己捡起来,拼起来,最后变成百毒不侵的李枝,除此以外,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哭了很久,到了最后甚至于有些脱水,从一开始的闷不吭声掉眼泪到最后的嚎啕,大概明天连眼睛都难睁开。
      看她哭的累的睡着了,我试着抱了抱她,发现能轻而易举地抱起来之后便将哭的筋疲力竭的她抱去了卧室。

      李枝的卧室总是拉着窗帘,又因为房间本就背光使得她整个房间除了黑暗就是黑暗。
      我大概能明白黑暗带给她的安全感,所以也没开灯,直接将人放在了床上盖好了肚子。
      我想着毕竟是夏天。

      悄无声息地从她房间里退出来,又一个人把碗稳妥收拾好放进碗柜,这才有空梳理我最初的困惑。
      下午刚来时就趁着看相机的同时借着李枝的手机看了时间,现在是5月6日,距离高考只剩下一个月。
      距离李枝上一次去医院确诊精神病性重度抑郁取药过去了半个月。
      我来的太迟了么?
      我忍不住这样想。

      这个世界,除了李枝自己,不会有任何人比我更清楚她的状态。
      麻木的四肢混沌的大脑,要拿什么来释怀?

      我百无聊赖地拿起手机划了划,发现这个过于先进的手机甚至连不上这里的WIFI,于是只好将它扔在一旁,抱着抱枕躺倒在沙发上。

      我为什么会到这里。
      我什么时候会回去。
      为什么我17岁的记忆像蒙着雨。

      越深入思考我就越发头疼,最终只好采取摆烂式plan b,过一天算一天。
      以前喜欢赶着ddl,现在喜欢活一天算一天,大概这是我27年以来唯一没变的地方。
      我又轻又慢地眨了眨眼,和天花板上的吊灯对视,突然觉得,这样好像也挺好的。
      因为从来没有结婚的打算,所以恋爱都没有,因为照顾不好猫猫狗狗,所以再也没动过养它们的心思,踽踽独行了十几年,我好像终于遇见了一个能短暂同行的旅伴。

      她比谁都了解我。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谢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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