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湾河水》木**人

40、第三部 书风枕月

　　42

　　此后，他们没有谁主动联系谁。有联系是因为他们同班，有课程的时候，他们还会遇见对方。“我要到贵州支教，我想见你，想和你说话，明晚老地方见。”他收到署名短信。他跟女友说：“明天，我不能陪你，我有事。”

　　没有人知道，老地方在哪，那是一个神奇的秘密，有着他们共同的青春回忆。什么话都没说，他拥抱了她，她整个身子被他拥进入他的怀抱。没有客气，没有推辞，没有不必要的言语，没有不必要的悲哀。熟悉的感觉重新回到身边海，丢失的记忆顷刻间被重新唤醒，无数幸福美好的画面浮现在眼前。

　　随着时间的流逝，关于有些人事的记忆不仅没有模糊，反而在时间的长河深处更加清晰，像是发生在眼前极其可信。岁月的美好，像珍珠散落到世界，它们是凄美的记忆碎片。张童书想紧紧拥抱着她，而她想永远依偎在他的怀抱。昔日的恋人在此重逢，他们沉浸在往昔的岁月，觉得彼此还会回到曾经。

　　呼啦啦忽然温柔起来，还像初恋时候那样温柔美丽。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往往藕断丝连，正是因为如此，人的情感才珍贵才不那么冷漠。

　　呼啦啦含情脉脉望着他，开口说：“你对我虽然虚情假意，我对你却是真心实意的，只要你好，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张童书心有内疚，“我知道你这是为我在难受。”

　　他看着她：“我只不过是个不足轻重的人，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真心祝你幸福。”呼啦啦觉得真心实意也好，虚情假意也罢，一切都已不重要。

　　“你会找到给你温暖踏实的那个人，我们之间没有缘分。”

　　“将来，我们还是单身，你愿意给我照顾你的机会吗？”

　　她的眼睛湿润，含着泪水微笑着说：“我愿意。”她主动亲吻了他，轻声细语：“只是等到那个时候，你会嫌我老。”说着说着，她笑了。

　　没有男人愿意辜负女人，没有女人愿意辜负男人。只是，事情逐步发展到这种地步，又能说些什么？那天以后，张童书把与呼啦啦相关的东西通通收拾装进纸箱，他不想忘记她，可现实让他不能不忘记。可见，他的内心多么痛苦，忍受着像烈火焚烧那般的折磨。青春啊青春，你怎么是苦涩的？

　　人世间最凶残的人邂逅这样的场景，大概都会为他们的爱情感动。呼啦啦走了。沉重的悲伤袭击了他，他发出仿佛野兽垂死挣扎的叹息声。他不像是一个成熟英俊的青年，而是失去糖果的孩子。他膝盖酸软扑倒在地，哭声断断续续，像言情小说，只是这里没有响起催人泪下的煽情的背景音乐。

　　张童书回到这里，这里曾是小房子楼顶，他们曾在这里看夜晚的星星，曾在这里拥抱曾在这里接吻，甚至还有在这里亲热。灰色阴暗的天空，在这个冬季飘落起雪花。男孩成为男人的瞬间，他已知道，没有人愿意为云彩而放弃浩瀚的星空。雪花飘啊飘，他的肩头积满了雪，没有刻意去抖动它们。

　　夜色渐渐浓郁，又渐渐淡开。黎明以前，古老的城市恢复宁静，风还是那么吹，雪花还是那么落，像往常没有任何改变。

　　43

　　枕月，你好！

　　三年前，我到车站买票，站到重庆北站，穿越特长的秦岭隧道来到南站，出站被出租车司机坑。那时，我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我们对彼此没有如今这么熟悉。大学即将毕业，谢谢你这些年来的陪伴。我对未来的事情已有清晰明确的规划，我将按照自己的理解追逐想要的东西。这是成长，成熟，成人。

　　你知道吗？我已不再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少年，现在的我“贫贱能移，威武能屈”，看到是谁老大，就会对谁笑脸缝迎。据说，歌德和贝多芬曾在路上并肩行走。突然，路对面来了国王和大批贵族。贝多芬昂首挺胸，很高傲地从贵族中挺身而过。歌德退到路边，毕恭毕敬地脱帽致敬。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贝多芬的高傲固然值得欣赏，可歌德尊重世俗的谦卑让人钦佩。什么是成长？成长是宽容、智慧，懂得选择人生，不再为失去的东西忧伤。

　　回望大学，不管经历忧伤，还欢愉，它们都在岁月的流逝里老去、死亡，最终战胜时间。与此同时，我完成那时的许诺，有爱情有未来有强健的体魄，还把读书写文章训练成日渐成长的技能。枕月，我对大学时光满意。如果重来，我会做得更好，依然会选择相同的道路相同的活法，没有什么大的遗憾。

　　从农村到城市，这个过程注定痛苦！我觉得自己可以克服障碍，直到成为自己期待的那种人。即使情况再糟糕环境再恶劣，甚至让我困窘落败，我都能够想出办法解决问题。我来自云贵边陲的小山村，我是中国农民的孩子，我是家里的长子，还在中国顶尖大学努力四年，我不相信老天爷让我经历这么多，只是证明我的人生失败！现在，我就是这种男人成熟而自信。只是，我有小小的遗憾，没能遇见你，不知道我心目中善解人意温柔美丽的你到底是什么模样。

　　我亲爱的朋友，我邀请你看场电影，好吗？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看看我的知音，想促进我们的友情。如果你愿意，请你到图书馆北三楼东边来找我，我的座位很明显，只因座位上摆着两堆厚厚的课外书。期望与你遇见！

　　我把《诗经·邶风·静女》抄写在此，以表达我期待着与你的见面。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44

　　柳含烟读完书风的来信，她的心像雪花点点滴滴融化。有时，老天爷的安排就是那么神奇。她没想到这些年来跟自己联系的人竟是他，而他已是她现在的男朋友。很长段时间，书风的文字总让她想起张童书，只是没有深究。

　　尽管她曾想联系书风，想看看是否字如其人，只是，他说她有女朋友的瞬间，出于理性的考量，她果断放弃念头。后来，他说他换女朋友，还曾惋惜自己不够勇敢。现在，她根据“图书馆北三楼东边找我，我的座位很明显，座位上摆着两堆厚厚的课外书。”立马判断出，书风是她现任男友。

　　整个图书馆，只有他是那样特别，只有他那样长久保持着不变的初心！北三楼东边，他的座位上摆着两堆厚厚的课外书，曾有图书馆管理员走到他座位边上，问他：“同学，你这书是图书馆的吗？”他解释说：“都是我自己买的。”

　　这天这时候，人的目光若是穿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可以看见窗外蓝天，看见遮盖住教学楼的爬山虎，看见阳光照耀在爬山虎的叶片上发亮透明。

　　相爱以后，他们每天都见面，学习的时候不在一起。他们曾有约定，恋爱不能影响到彼此的学习。有时，张童书找她；有时，她来找张童书，两个人没有因为恋爱而导致学业波动。这天，柳含烟拿着这些年来，她作为书风的笔友枕月收到的信件来找张童书。走廊尽头，“这到底怎么回事？”

　　一大摞牛皮纸信封让张童书想起什么，可他觉得不可思议。枕月怎么会跟女友联系？两滴晶莹的泪珠，在他眼眶转了转，看架势就快要流落下来。“你从哪儿得来的？！”柳含烟看着他：“这个人对你很重要吗？”

　　“她是我的知己！人生在世，走过千山万水，交遍天下人，亦难有知己。我没见过她的容颜，若是温柔美丽的女人，那是我前世积累的福分，今生最大的收获。”柳含烟看着张童书，他看着窗外，模样肃穆语气恳切，像认错的孩子。“其实，你见过她的。你不仅见过她，还认识她。”霎时间，他傻了。

　　“张童书，我就是枕月！”这消息像闪电猛地袭击张童书，他不知道他该是露出欢喜，还是震惊。生命有时就是这样神奇。风轻云淡，窗外蓝天白云，青年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在这瞬间，他知道知己在学校，他知道，她跟他同在一个年级……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知己会成为自己的爱人。

　　命运啊命运，你永远让人猜不透，没有人知道你在安排人生时内在有怎样的逻辑，甚至意图。从这瞬间起，张童书永远认定柳含烟，认定她永远的爱人。

　　“我爱你！”他说：“我爱你，我会自生命去守护你。”

　　很久很久以前，张童书憧憬着朱生豪与宋清如，叶渭渠与唐月梅，钱钟书与杨季康……他们的爱情。那时，他告诉自己即使苦苦追寻，没有那种爱情，他都要在等待的同时充实自己。如今，他发现自己已经拥有，忽然生出某种像是深宫女子发现自己盼来皇帝的欢愉。他激动得把她抱在怀里，不停地跟她说我爱你我喜欢你，压根不觉得自己在图书馆恋爱影响到别人。他认定她的同时，她亦认定了他，他们都觉得自己找不到更好更理想的伴侣，是以组建家庭。

　　皓月当空，夜凉如水，树枝在灰暗的道路上投射出觥筹交错的黑影。昏黄的灯光下，张童书牵着爱人的手缓缓走在梧桐树间。啊青春啊青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爱情是人世间多少年轻人梦寐以求的啊！

　　“等我读完沈从文，我们一起去他的故乡凤凰旅游吧？”柳含烟点头，她告诉他：“我们还要去看看翠翠生活的湘西，用心品尝那里的美食。”

　　“如果可以，将来，我们要去看埋葬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卡斯提格联小镇，埋葬威廉·莎士比亚的斯特拉特福小镇……

　　“你绝俗的风姿，你超凡的才情，简直就是地上的奇迹，无比的美妙。好姑娘，请你开启我愚蒙的心智，为我指导迷津，扫清我胸中云翳，我是一个浅陋寡闻的凡夫下士，解不出你玄妙神奇的威严奥义。”

　　“这段话来自莎士比亚的《错误的喜剧》！”

　　情人之间的耳语，像温暖的春风，像和煦的阳光。寻常人若是拥有，纵然失去生命，亦不枉此生。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追逐爱情而落空、而悔恨、而痛不欲生，便有多少人拥有爱情而幸运、而欢愉、而重获新生。